书城小说洋嫁(俞飞鸿、姜武主演《爱之初》原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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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放了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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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世间如果没有意外怀孕,言情小说该如何写,肥皂电视剧该如何编?这人与人之间的爱恨情仇该去往何方?

谢桥正为那个别人腹中的孩子苦恼伤神,端木亭亭的肚子里竟然也住进了一个家伙。如果生下来,还是个黄白混杂的。

田二麦非要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追水中月镜中花一般贪恋着谢桥,端木亭亭终于放弃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把眼光投向更加广阔的美国大市场。结果真交了桃花运,果真钓到一个不到三十岁的美国小伙子皮特。虽然没有高学历,也没有体面的工作,和端木亭亭一样,属于不稳定的蓝领一族,今天做搬运工,明天做洗碗工,但长得孔武有力,肌肉像广告上的健美教练。

端木亭亭喜滋滋地对谢桥说:“老外和中国人真的不一样哦!我生完孩子后,以前的老公老嫌我松,没感觉,现在才知道了,不是老娘松,是他自己的家伙太小了!”

谢桥听萧雨山说,中国男人对美女的欣赏标准非常单一,白皮肤大眼睛什么的,而且男大女小的观念深入人心,每个男人都想找个洛丽塔(国内演绎成“小萝莉”),年龄差距与成就感成正比。而老美不这么看。他们觉得每个年龄段的女人各有不同的美,而且从生理结构看,女大男小更符合生理规律。男人的性欲在三十岁之前最为旺盛,三十岁之后便逐步走向衰退,而女人恰在三十岁之后生理才走向成熟,所以美国四十岁左右的女性找小自己十岁以上的男人的比例已高达35%,预计几年后将达到50%。所以美国男人不看女人的年龄,只看你是否性感,是否符合他的审美。至于肤色,中国人包括整个亚洲都偏爱美白,可美国人种混杂,在他们看来,各种肤色都有它美的一面,未见得一定要一张没有皱纹没有斑点白白净净的脸,有的老美女人就是故意要晒一脸雀斑。至于苗条,中国女人再胖,和大多数老美女人比起来都算苗条,在电影里看到的那些身段苗条性感的尤物,基本满大街寻不出半个。所以,普通的中国女人在美国人眼里都是美女,中国的美女就是天仙。搞得中国女人在美国基本上都自我错觉良好,如果一个女人长相十分谦虚,人们就会说:嫁中国人是没戏了,只能去糊弄老外了。

从端木亭亭的成就来看,这论断似乎基本成立。前面说过,端木亭亭年轻时是比谢桥五官更有实力的大美人儿,如今因为一张脸黄中带黑,呈酱油色,还有丝丝缕缕皱纹,你一眼看过去会觉得惨不忍睹,标准阐释什么叫“黄脸婆”。但是,如果抛却这脸色不谈,仔细看来,五官还是在的,也是哦,再黑总比黑人白吧。要说身段,和老美女人比起来也只能算小巫见大巫,如果抛却腰身不看,端木的胸部简直谈得上丰满呢。至于声音,我们端木亭亭甜美如夜莺,如何不算是一个“中国美女”呢?

谢桥第一次见皮特时,是皮特说好请端木亭亭去吃一个特价午餐。谢桥也被端木亭亭邀请去观赏她的甜心。

席间皮特对谢桥大为感兴趣,不断逗引谢桥说话,谢桥刚去语言学校学的那几个英文句子几下子就被他榨干了。皮特却诲人不倦,用各种各样的方法逗引她说话,一个通道堵死又换一条,害得谢桥一中午都翻着眼睛搜肠刮肚想词儿,几乎什么都没吃着。

好容易午餐结束了,皮特甜蜜地对端木亭亭说:“亲爱的,今天你带了你的朋友来,你请。”又转向谢桥说:“美女,今天见到你好开心。下次有机会我请你吃饭哦!”

谢桥以为是自己的英文太烂,听错了。却见皮特已站起身,连他自己那份钱都没付,便返身飘然远去。

谢桥少见多怪地蒙了。如果在中国,不要说男友,就算是男性粉丝,不要说带一个女友,就算是带七个八个,不要说特价午餐,就算是满汉全席,中国男人也会豪情万丈或是硬着头皮认了!当初谢桥读大学时,一个宿舍六个女的,不管谁有男性粉丝请客,一定是倾巢出动,浩浩荡荡赶过去。那些个男人,谁不把脸乐开个花,哪怕明儿不过了,也得打肿脸充胖子,上酒上菜,大肆挥霍。说是请客又不肯兑现,十几块钱还让女朋友请,谁丢得起那个人呢?

谢桥由于笃定是皮特埋单,连包都扔在车上没带下来,眼睁睁看着端木亭亭付了账,心里那个歉疚那个悔!发誓下次再和女朋友的男友吃饭,一定问清楚是请一个还是两个,好提前做好准备,不至于这么尴尬。

端木亭亭倒不以为意,成天和皮特沐浴爱河,浪漫到家了。皮特很会甜言蜜语,口口声声说:“亭,我做什么都是为了你。”喜得端木亭亭总感慨地说:“中国男人太乏味了,认识了老美才知道什么叫浪漫!”唯一的不好就是端木亭亭英文不够用,平时拿个字典还能勉强应付,一到吵架时就四处找词,打电话骚扰各路朋友:“快!快教我几个骂人的词!我和皮特吵架了。”

浪漫到家的端木亭亭无处抒发她满溢胸间的幸福感觉,溢出来的甜蜜便化作一行一行的诗句,人在极度痛苦极度愤怒或极度幸福时,就自然想到要把话分成一行一行地说,谢桥看出来了,诗人就是这么诞生的。几乎每天,谢桥都会收到端木亭亭发来的电子邮件,附件是一首一首的诗和一张又一张的照片。请她欣赏。照片都是二十年前拍的,清纯粉嫩,那诗比照片更纯更嫩:

我美了

因为你的爱

我醉了

渴望我是你

这辈子最美的玫瑰

你笑了

因为我的爱

你哭了

希望你是我

这辈子最帅的男人

我足了

谢谢老天啊

给缘分

眼泪有甜味

再苦的日子都值得

你是山

让我靠着吧

我似水

陪着你干杯

追你啊为了和你飞

……

如今,端木亭亭来到谢桥的小屋,一脸沮丧地说她怀孕了!

怀孕了?好啊!谢桥的第一反应就是,这不就可以和皮特结婚了?皮特虽然没钱,但好歹是个美国公民,端木亭亭不就有绿卡了吗?再说,他们爱得那样深,这个爱情的结晶不是来得正是时候吗?

“你真是天真!典型的没被男人骗过!”端木亭亭瞥谢桥一眼,无奈地说,那个天天把爱她挂在嘴边,离了她就不能活的皮特一听说她怀孕,若无其事地说:“亲爱的,那是你的问题,你自己解决。”

结婚是没戏了,孩子只能做掉。可皮特推得一干二净,连医院都不肯陪她去。谢桥感觉真是奇闻。在中国发生这种事,男人大多选择奉子成婚;就算不成婚,女人赖着非要把孩子生下来,男人也得想着法子养着这母子,把这责任负到底;退一万步说,就算孩子要做掉,那男人也得陪着上医院,医疗费、营养费统统负责,还得好汤好水伺候着小月子。搞不好还要赔偿青春损失费呢!难道舒服完了就算完了?是男人吗?

“青春损失费?”端木亭亭嗤之以鼻,“美国男人不向你要精子费就不错了。”

两人翻开大黄页,查找着相关医院的电话,看有没有收费便宜点的。端木亭亭本就经济紧张,做完手术后又得休工一段时间,挣不了钱,真是雪上加霜。查来查去,就没有一家便宜的,端木亭亭没有医疗保险,只能自费,这笔手术费真是天文数字。

想来想去,还是要去找皮特,婚不结,青春损失费不付,手术费总该掏腰包吧?

谢桥约了苏棉,决意再度会一会这个皮特。苏棉本不肯去的,这种场合有辱她的清高。但谢桥好说歹说,非要拉上她壮胆,再说,谢桥自己的英文是个二把刀,万一应付不过来,苏棉还可帮忙啊。

皮特穿着一条长短裤,光着个膀子就出来了。见到谢桥和苏棉,目露惊喜,如钢琴演奏家谢幕般情状,右手按在胸口,非常绅士风度地一弯腰:“非常高兴两位东方美女的光临。”然后把手交叉抱在胸前,故意把胳膊上的腱子肉一鼓一鼓地显摆给美女看。

谢桥鼓足勇气说:“皮特,你知道端木亭亭怀孕了。”

“知道啊!怎么了?”皮特一耸肩,一脸无辜。好像谢桥说的是汶川地震了——这事是挺严重,可跟我有什么关系?

谢桥见他这一脸无辜,一下子忘了一路和苏棉商量的好言好语,什么词儿都想不起来了。苏棉单刀直入地说:“你至少应该为她付做手术的钱。”

“为什么?”皮特十分惊异。

“因为是你让她怀孕的,你不和她结婚,孩子也不肯要,当然要为她付做手术的钱!”苏棉据理力争。

“不不不!”皮特大摇其头,“没有避孕是她自己的事,和我没关系。她是成年人,做爱是双方乐意的事,我只负责她床上的快乐,别的管不着。”

这就是口口声声说端木亭亭是他的生命的男人?谢桥惊呆了。英文不够好的人骂人都欠火候,情急之下,谢桥忍不住选择母语骂道:“你这混蛋、无赖,你是个男人吗?”

皮特没听懂,圆睁着眼睛,更加无辜。谢桥情急之下,改用英文口不择言地骂道:“Fuck you!”

刚学英文的中国人都是这样,爱你或恨你说出来没分别,就是一组单词,骂人亦如此。并不牵动自己的任何感情。这句完全没过脑子的话皮特却听懂了,他张开双臂做拥抱状:“来呀来呀,我知道所有的中国女孩都是随便上床的女孩!”他甜蜜地笑着:“我上次到中国去,所有的中国女孩都想和我上床。”

王朔说得好,我是流氓我怕谁?人至贱则无敌啊!

谢桥二人再无话可说,和无耻脏人在一个游泳池游泳,只会把自己弄脏。

回家的路上,谢桥不住地诅咒着皮特,苏棉突然说:“其实,端木亭亭这样的人到美国来,就是来给中国丢人的。”

谢桥吃惊地望着苏棉,十分诧异她会这样说。她知道苏棉一直都有些瞧不起端木亭亭,但好歹大家都是朋友,何苦如此势利呢?转念一想,自己又何尝不是,与端木亭亭相识最早,且同住一个屋檐下,但也并没有把她当作知己,而宁可把自己心里的话告诉不冷不热的苏棉。这也是势利吗?

端木亭亭听说了事情的原委后,倒安慰谢桥说:“你也别生气了。皮特这样说,是因为上次他去中国时,确实有太多的女孩子都想和他交朋友谈恋爱了。”

“是啊,”苏棉冷冷地说,“在中国,很多女孩儿认为是个金发碧眼的老美就是有钱的、浪漫的,她们哪里知道这些老外在他们自己的国家里一文不值,遇到这种事情都是一毛不拔的。”

谢桥无语。

同样的事件,中国男人和美国男人的做法如此不同。那个中国男人,为了那偶然的一次意外,要离的婚也不离了,每天回去给孩子的母亲做饭煲汤。谢桥每时每刻都在为这中国男人全面负责的态度心碎神伤!难道她希望他像皮特那样,一推两干吗?“哦!她是成年人了,没有避孕是她自己的事……”

因为做手术需要休养,端木亭亭暂且告别了她的大通铺,住回了谢桥的小屋。

田二麦闻听此事,提了一只甲鱼来看望端木亭亭。真没想到田二麦是这样一个有理想的人,放着端木亭亭这样现成的老婆不要,非要追求高难度。谢桥一出现在他生命里,他就发誓这一生的目标就是一辈子追求她。若当初读书时田二麦有这劲头,恐怕也不至于连个高中都没混毕业。谢桥早就明言告诉他别痴心妄想,绝对不可能,只能做朋友。他仍是一根筋地执着,不管自己有没有金刚钻,都要大包大揽下瓷器活儿,成天琢磨着关心她、帮助她。

有了萧雨山后,谢桥是严令禁止田二麦不打招呼就上门的。但是,有些时候又不得不为田二麦提供为人民服务的机会。在美国的生活比想象中困难多了。除却挣钱嫁人这些大问题不说,生活细节的难就密密麻麻,无处不在。

美国废除了农奴制度后,矫枉过正地崇尚人人平等,尤其在家务劳动上,力争把每个人都变成初级劳动者。

在北京,只要是个好一点的小区,物业服务都相当周到,家里水管堵了,灯泡坏了,送桶水,送个餐,打个电话物业就可搞定。外面的社会化服务程度也相当高,餐馆、干洗店比比皆是。只要付出一点点的代价,你就可以完全从家务劳动中解脱出来,专心干你自己的事。

在美国就不行了,什么都需要自己动手。老美家庭里男人修剪花园修理桌椅板凳,女人做饭洗衣打扫卫生是常态,甚至自己刷墙自己洗地毯……基本需要你是个全能。

谢桥在国内是个严重的生活低能者,她的单身生活非常轻松,每月花七百块人民币请一个钟点工做饭打扫卫生,内衣家里洗,外衣送干洗店,想换个口味就出门,有的是情调优雅、口味各异的餐吧,花个几十百把块钱就能享受单身贵族的感觉。除了缺爱情,什么都不缺。

到美国可好,爱情,且不说这见不得阳光、摆不上台面的爱情,光是生活的琐屑,就足以淹没她。请保姆,像谢桥这样来自大陆,没男人养又找不到像样工作的人,若不是手脚这样笨,自己就是一块当保姆的上好材料。谢桥在祖国大地娇生惯养了几十年,母亲教老师批,愣没学会做家务,到了美国几个月,生生学会了做饭洗衣打扫卫生。中国大陆提倡“劳改”,犯了罪行的人就送他去劳动改造,用体力劳动洗刷肮脏思想。谢桥不得不感慨美国可真是个劳动改造人的好地方。

麻烦仍迭出不穷,一会儿下水道堵了,一会儿灯泡不亮了,有一次蚂蚁列队参观客厅厨房,恶心得谢桥全身发麻。

萧雨山是完全指望不上的。他在家里每天给孩子他妈做饭煲汤,一到了谢桥这里,除了在床上他会耐心细致地伺候谢桥的身体到高潮,平素里可是连水都没想到给谢桥倒一杯。有时谢桥感冒了,希望他关心一下,他要么不来,来了就一头扑在沙发上,说自己头痛、腰痛、肩痛……无一处自在。谢桥只得倒过来帮他按摩,柔声安慰。有一次谢桥急了,说你不能安慰安慰我吗?他漠然地瞥她一眼,说我从来就不会安慰人!

他在她面前,尽情释放了潜藏在骨子里的属于男文青的秉性,与这世界人与人交往的规则保持着轻微的偏差,我行我素,一切以自我为中心,完全不顾及对方的感受。谢桥的小家就是他的《瓦尔登湖》,那种“梭罗式的自由”,绝对的自由,对自己本性中的彻底的自我忠实毫不感到羞耻。

这就为田二麦提供了空间。没有一个男丁帮忙,实在难于应付这么多杂事,而且,谢桥对田二麦总是刁蛮任性,随心所欲,口不择言。无意中,她把从萧雨山那里所受的委屈尽数倾倒在田二麦身上。若没有田二麦这出气筒,她和萧雨山那一边倒的爱情还真不知会变成什么样子,能维持多久。感情大约也有一个能量守恒,谢桥在萧雨山面前是女仆,在田二麦面前就是女王。只是谢桥不大明白,为何做女王还不如做女仆开心?

但她又不愿和田二麦单独相对,孤男寡女的难免误会。于是每次都拉了端木亭亭。田二麦是只要见到谢桥就心满意足,他也颇有自知之明地意识到没有端木亭亭谢桥根本不会见他,因而有时自己还主动邀约了端木亭亭。端木亭亭有了老外新欢,早就对毫不性感的田二麦死了心。也乐得有个机会见见老朋友,顺便敲田二麦一顿竹杠。

这种情状的三人行,再加上那虚拟的萧雨山,一个对一个的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当然,萧雨山也不是真无情,否则何以解释那一首又一首热辣的诗句。隔三岔五,萧雨山总会写首诗献给谢桥,这文字织成一张细密的网,谢桥被困其中,在劫难逃。

谢桥去语言学校上课了,她的上课时间都在夜晚,对于她,夜与昼是颠倒的。

田二麦正对着端木亭亭和苏棉吹嘘他在大陆时的风流艳史。

“我在大陆的时候,可是一家工厂供销科的小头目,别看官不大,那可是风光得很,好多单位都求着我们!那时候下班不回家的,天天有人请,大吃大喝,有一家老板娘很漂亮,我们常去,嘿嘿,其实她是个老鸨。”

“真的,那时身边的漂亮姑娘可多了,每糟蹋一个漂亮姑娘,我就在墙上画一道。哎哟,我可风流的,可真不是一个好人。”

“那你一共画了几道啊?”苏棉打趣着这二百五。

“数不清,数不清,半个墙壁呢!真是逍遥快活呀!我欠太多风流债了……”田二麦像个老花花公子似的,大摇其头,不知是炫耀还是忏悔。突然,他又醒悟过来,神色紧张地叮嘱道:“哎,这些你们可别告诉谢桥啊!她……她太嫩。”

“算了吧!瞧他对谢桥那诚惶诚恐的样儿!八辈子就没见过女人!”端木亭亭讥讽道。

“哎!田老板,你在大陆那么风光,跑到美国来干吗呀?”苏棉显得饶有兴致,其实心里在把他当猴耍。

“这鬼地方,要不是我们一大家人都过来了,谁愿意来呀!这美国的倒霉日子过的,一来就和餐馆干上了!我在大陆养尊处优惯了,一身细皮嫩肉的,可没累死我!还以为干几天就跳槽吧,嘿,谁晓得这一头扎进来就是大半辈子!”

“还有那么多女人?”

“女人?也就剩想的份儿了!刚来的时候在一个小镇上,比洛杉矶荒凉多了,成天晃来晃去见不到一个中国人!几个月搞一次中国人聚会,有人就会高兴地拍着我的肩膀说,哎,两个星期前看到一个中国人从我家窗前走过,是你吧?我们这些男人,个个被逼成道德高尚、清心寡欲的人,想强奸都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对象!”

“哈哈……”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大家都心照不宣地笑起来。

“咣当!”谢桥推门进来了,田二麦立即换上一副肃穆的神情。

谢桥买了一只小鸡准备给端木亭亭熬汤。田二麦殷勤地跑过来接住,深情地凝望着谢桥,嘴巴一动一动,仿佛想说点什么。谢桥以为他要夸赞自己呢,只见他鼓了半天勇气,终于开口了,“你今天看起来很憔悴。”

“呸!我一点不憔悴!我神清气爽,神采飞扬!”谢桥不高兴地把食物袋抢过来进了厨房。

“哎呀,我不是这个意思!”田二麦急急地追上去,“我是说你要注意身体哦!你是不是又休息得不好啊?”

“我的身体还没到要人这么关心的地步!我还没到七老八十!”谢桥没好气。谁愿意被人夸成“憔悴”呀!还是个男的!

田二麦永远这样,拍马屁拍到马腿上。不是说你:“白头发出来了,该染了……”就是大庭广众之下盯着你的脸看半天,大发现地说:“你脸上有块黑的,快擦擦……”谢桥尴尬发飙,他就委屈,“我是想你爱漂亮嘛,提醒你一下……”这个情商为零的草包,不知道对于女人来说,你永远夸赞她年轻漂亮衣服得体就对了,至于那些微瑕,她自己肯定比你清楚,用不着你来揭露。

相形之下,那人多会说话。如果他愿意让你高兴,他说出的话也诗一般富于创意和艺术性,不露巴结讨好的痕迹,每一句话都敲中你的心坎。

苏棉也有情况了。她新交了一个台湾男友,叫艾伦,是一个电脑工程师,这两天准备过来请大家吃饭,给大家过过目。

苏棉打开电脑,端木亭亭惊呼出声:“哎呀!好帅呀!”苏棉微微地翘起嘴角,有些得意,也有些不屑。

谢桥伸过头去,还真是挺帅的呢!年纪也轻,听苏棉说才三十出头。也是在美国读的硕士,在洛杉矶有一套自己的house。

苏棉和田二麦走后,端木亭亭不解地嘀咕:“这个艾伦那么帅,条件那么好,怎么会看上苏棉呢?苏棉长得这么普通,一点儿不漂亮!”

“小姐,爱情里并不只是看漂亮不漂亮,主要是能不能产生化学反应。再说,漂亮不漂亮只是当事人自己的感觉,别人是不知道的。”谢桥想起萧雨山,在外人眼里,他又何尝漂亮?

“哎,你说苏棉是不是床上功夫特别厉害?据说闷的女的都挺色的,床上特别骚……”

“得了得了,别瞎想,睡觉吧!”谢桥知道苏棉传统道德观很重,绝不和男人滥交的。虽没艳若桃李,但却冷若冰霜。再说,闷啊,骚啊,这些词儿让谢桥无端脸红,仿佛有什么秘密被窥破了。

真是哦,端木亭亭借住这几天,萧雨山面都不敢露了,她分分秒秒备受折磨,真是熬不住了。好在端木亭亭也快走了。

她奇怪自己如何也沦落为重色轻友之徒。在男人和女朋友之间,她向来是重视女朋友的,她一向看重女人的友谊,因为男人看重你很大程度上依靠了你先天的资本,不算本事,而女人看重你完全是因为人格魅力。她从来没心没肺,既不懂得男女的区别,也不懂得相聚与分离的区别,所以,她奇怪别的女人为何会重色轻友,为何会为一个男人寻死觅活,绝望心碎,为何会又怨又恨,又死活离不开……奇怪自己怎么那么心硬,对任何形式的分离没有感觉……

现在,她终于明白,男人和女人当然不一样,情人和普通男性当然不一样。从精神到物质,都是不一样的……

2

谢桥一干人等在餐馆,苏棉去接艾伦过来。端木亭亭兀自喋喋不休,“这个艾伦只怕是上相吧?有的人拍照好看,真人就是恐龙。”

端木亭亭与苏棉总是有点不对付,相互瞧不起。谢桥理解端木亭亭,以她的条件,找到艾伦这样的男朋友是不大可能的。

“哎!来了来了!”田二麦欢声叫道。只见苏棉和一个高大挺拔的男人并肩走过来。

“哎呀!还真是帅呢!”端木亭亭不得不服气了,手忙脚乱地站起身来,眼睛都直了。谢桥捅捅端木亭亭说:“小姐,注意仪态!别让人家以为进了狼窝。”说归说,她也迅速利用窗户当镜子打望一眼,偷偷查看妆容是否得当。

一顿饭吃下来,就田二麦和端木亭亭叽叽呱呱的,苏棉破天荒没有冷着脸,虽也不多言多语,却一副小女人的幸福甜蜜状,艾伦却一副满不在乎的洒脱劲儿,举手投足都透露出一股子傲气,显见在台湾估计也是望族。

结账的时候,艾伦很文雅地用台湾普通话说:“我们AA好吗?”大家愣了半晌,都以为是艾伦请客的。苏棉倒见怪不惊地掏出钱包。谢桥也赶快说:“好好好!”大家都掏出钱包,却唯有艾伦按兵不动,任由苏棉一个人付了两个人的那份钱。

苏棉和艾伦飘然远去。端木亭亭嘀咕着:“嘿!这个艾伦,以为他请客呢,结果自己的钱都不付,凭什么呀?”

“不就是一个台湾人吗?觉得自己特了不起吧!”田二麦不屑地撇撇嘴,“我顶烦台湾人了!女的全部都是掐着嗓子说话装嗲,男的都傲里吧唧又抠抠搜搜的没劲!”

“算了,也许是他的钱包归苏棉掌管呢?”谢桥打着圆场。

一路上端木亭亭都在闷闷不乐。谢桥晓得艾伦的出现刺激了她。端木亭亭说,所有在美国的中国女孩都是要追求Money,Sex and Green Card三位一体的男人,美国有一句谚语说:No money,no honey.(没有钱就没有爱人。)

至于在洛杉矶能不能找到理想的男朋友,女人的外貌只是一个参考值,并不会成为首要条件。在这个鱼龙混杂的国际大都市,最难的是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尤其是成年后移民的,各自在祖国都有一大堆历史,漂洋过海后,谁知道在祖国遗留了什么样不堪的过去,以及这些过去在他身上、心上留下了什么样的创伤和后遗症。美国人公德很好,陌生人在厕所碰个面还要说“你好”,但私下交往却都很浅,中国人英文再好,也很难和老美成为真正的朋友。中国人自己之间也很难有交心的交往,往往手机一关,人就可以蒸发了。谁敢把心,把婚姻,把身家性命,交付给一个随时可以蒸发的人?

萧雨山说,在美国华人圈的婚姻市场上,从中国出来的未婚女孩分为三大类:第一类是正统到美国来读书的,读完书后都有个体面的工作。由于出来时年龄都较小,在国内的经历单纯,一切又都摆得上台面,所以是最抢手的。这类女孩大多是朴实无华的书呆子,少数几个稍有姿色或较爱打扮的在男生群里基本都享有公主待遇。也是美国这边有头有脸的男人理想的结婚对象。田小麦、苏棉都属于这个族群。

第二类是从国内直接出来工作或做生意,拿的是工作签证。一个女孩子能够被派驻到美国多数都是有些背景的,背后大都有位高权重的男人撑腰。这类女孩大都有几分姿色,也很会在男人堆里周旋。她们在国内时一般都依靠男人过滋润安稳的日子,到美国后也走同样的路线,美国有钱男人的小三儿梯队大抵就仰仗了她们。

最不济的就是像端木亭亭这样完全靠花钱或者偷渡出来的女孩子。她们文化程度都不太高,在国内不是下岗工人就是婚姻破裂出来另谋生路。她们来美国后大部分是在餐馆打黑工,因为她们都没有合法身份,大多先办理政治庇护。因为政治庇护申请的时间很长,她们就利用这两三年时间的合法停留期,寻找到愿意结婚的男人解决身份,长久留在美国。这类女人是玩不起婚外恋的,时间不允许。像端木亭亭这样一心还想找感觉,玩浪漫的就一直蹉跎至今。

大多数女人只要对方是个美国公民,管他秃子瘸子阿猫阿狗也都眼睛一闭,嫁了。等三年之后拿到永久居民身份再把这垫脚石一脚踢开,另觅新欢。也正因如此,美国许多又穷又赖的男人也与她们玩起了心理战术,白白玩弄她们的身体和感情却不结婚,被骗财骗色的不在少数。

可以理解,为何苏棉在端木亭亭们看来并非美色撩人,却能觅得艾伦这样体面完美的男友,对于端木之流,艾伦也就是天边的月亮。那么,自己呢?谢桥想,应该归属于哪一类?读着个不明不白的书,谈着个不清不楚的恋爱,用一比七的汇率花着自己在国内挣的血汗钱。嗯,大约属于不三不四,十三不靠的那一类。

3

日子一天天临近。

谢桥如临刑的犯人,反而有了一种大难来临之前的平静。所有不成形的希望和失望,都将灰飞烟灭。她不再抱怨,也不再以泪洗面,她的心中,早已暗暗拿定了一个主意。这个主意是绝望中最后的绝望。

谢桥时时刻刻等候甚至期待着最后的日子,就像在模糊地期待着2012(玛雅传说中世界末日)的到来。

日子终于到了,谢桥等待着最后的宣判。

没有,风平浪静。谢桥以为他不会再来了,却天天来。来了后是最深的绝望最极致的狂欢。

如此过了十几天,这孩子依然千呼万唤不出来。谢桥产生了一种奇怪的幻觉:怎么,这孩子不准备面世了吗?哦,并不是每一对母子都平安无事的,莫非天意要成全谢桥这苦命的女子……

想到这里,谢桥被自己吓出了一身冷汗!她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会冒出如此罪恶、大逆不道的念头!谢桥一直以为自己是一个有很多缺点的好人,自己身上唯一可取的优点就是良善、厚道,哪怕是敌人,都不忍心踢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或者说,她从来也没有过真正意义上的敌人,她恨不起来。可是,她怎么会对那个遭受欺骗和背叛的女人,那个无辜的孩子产生了如此恶毒的念头?单单是想,已十恶不赦。别说是她偷了她们的丈夫和父亲,就算是自己丈夫的私生子,你也该祈求他(她)顺利降临。每一个生命来到世上,不管是怎么样的来法,都应该得到祝福,而不是诅咒。

难道一场疯狂的恋爱,就真的毁灭了她本性中最美好的良知,让她变成一个冷酷毒辣的魔鬼了吗?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不不不!谢桥虔诚地对天发誓,真真心心地祈求上苍,让田小麦母子平安!哪怕她将为此遭受再大的苦楚,哪怕让她下地狱!甚至,她愿用自己的命换回孩子的一条命!

为弥补自己的罪过,也为了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谢桥上街去准备给孩子买一件礼物。她去了一家香港人开的金店,要买那种系着红绳子的有生肖属相的金吊坠。导购小姐一边热心推荐一边快活地打听着:“你是姑妈还是姨妈?”

“什么?”谢桥直直看了她一眼。莫非自己脑子真坏了,连中文都听不懂了?

“哦,我说你是孩子的姑妈还是姨妈呀?看你选这么贵的坠子,肯定是血亲嘛!不是吗?”

“哦,当然,是血亲,连着血连着肉的……”谢桥喃喃道,“预产期都过了十几天了还没动静……”

手机响了,谢桥直觉到是孩子的消息,飞速掏出手机,导购小姐也关心地问:“怎么样?生了吗?”

谢桥高举着手机,一字一字地念道:“母——女——平——安!”

“祝贺啊!好消息!”

“是的,是我一直期盼的好消息!太好不过……”最后的时刻终于到来了。谢桥甜美地笑着,那四个字化作一根根利箭,准确地嗖嗖钻进她的胸膛,她的心脏又开始没着没落地紧缩起来。自萧雨山圣地亚哥的倏忽离别后,她的心脏就成了这风中的含羞草,稍一触碰便紧缩成一团,接着,她的手又开始像患了帕金森综合征似的,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她用这只颤抖的手捂着胸口,慢慢地顺着柜台滑下去……

“哎,小姐,你怎么了!是不是欢喜过度了,哎……”

亲爱的雨山:

且容我再一次这样叫你吧。

我知道,你已经不再属于我了。也许,从来也没有属于过。

看到短信上“母女平安”四个字,犹如乱箭穿心。其实,这本是一个事实,早就存在,可当它实实在在摆在面前,所受的撞击还是大得出乎我的意料,大到……无法承受。其实,这种焦虑和担忧早在一个月前,就一直存在,不过我受打击之猛烈,还是让自己吃惊。那一刻,我清晰地知道,我已经失去你了。这个孩子,这个生命,已经把你和她紧紧联系在一起,你们,三个人,是一个整体,我是完全多余的。你的世界里不会再有我的位置。我完全知道一个孩子的降临意味着什么,尤其你,对孩子又一向是那么的憧憬和热爱。我承认,我败了,我没有那么大的力量和一个孩子争夺父亲,尤其是小孩子。

我怎么会这样爱你,自己都难以置信。我已经使出了全身的力气来爱你,简直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我是否爱你,爱你有多深,也许你明白,也许你不够明白,我都不想再说了。我自己清楚就够了。陷入如此难堪的局面,真是上苍拨弄。我使出了浑身解数,试图抱紧你。我从来,在过去那么长久的生命里,从不曾想要谁这么强烈,这么努力。不,你不明白我想说什么,我自己都乱了。大错已铸成,无法修改。虽然也许不能算错。

你所带给我的甜蜜和欢欣,这样说太浅薄了,可一时找不到什么词汇。我想我以前已经向你表达过了,前所未有的,精彩和迷乱,我永远感激你。可同时,我一直在忍受着忌妒的折磨。生活的重心,一切,似乎只有你,其他的一切,都是在敷衍,从没有走过内心,包括我曾钟爱的一切事情。每次见你,说俗一点,就是天堂吧,但当你离去,我都是在忍受失恋。就算遇见花心的男子,起码也会骗骗我,可我却明确知道,你回到另一个女人身边去了……只有被动等待。想念再苦,也只有等待,实在忍不住,想发个信息,还要挖空心思想出冠冕堂皇的语句,得到的结果,通常是不回。不,我不是想向你抱怨,只是在说事实。

我知道,其实你一直都想离开我,一直在挣扎。也许是我一直在苦苦拖着你。看到你那么左右为难,我也无数次想过,放了你吧!放你回到你自己的生活……可是,我舍不得,舍不得。我拼了命地想留住你……可是,现在我明白了,无论我怎么做,都是没有用的。

我放了你吧,雨山。我说过,自由是天赋予人的最高贵的权利,别的东西对你是捆绑还是幸福,我不知,但我不愿再捆绑你,在我这里,你自由了。你说过,在我这里,你犹如游魂,现在,我让你的身心合一,回到你自己的生活和人身边去吧。去尽你自己该尽的责任和义务。

如果你真爱我,我希望有一天看到你自由,你随时来找我,我无条件接纳你。对此,我仍抱有希望。但是,如果做不到,我也不强求……

对不起,我太爱你了,实在无法忍受和一个女人分享你,现在更多了一个孩子。以前,你们尚且是名义夫妻,往后……我都不敢想了。

关于你的一切,我会打包封存。我会自己疗伤,用自己最大的努力。可能我这一辈子,从来没有受过这么重的感情的伤,以后也不会再受了。我想这世上,只有我是最懂得欣赏你的人,由此,我才受伤如此之重。我不敢再去想你,我用最大的力气不去触碰。我等着有一天,你单身来找我,我再去开启,那时,就是无尽的甜蜜,包括所有的折磨,所有的痛苦,所有的等待……

亲爱的,你保重吧!我如此的爱你,如此的爱过你,就像一把刀,已经狠狠划进皮肉,划进心灵。但愿我的走开,会让你平静些,安稳些,快乐些。记住,我用生命爱过你。一点不游戏,不轻飘。我不后悔认识你,不后悔爱上你,只是,时间错了,上苍开了很大的一个玩笑。很残酷。

谢桥没有署名,她已经没有了力气。她一点击鼠标,这封信便在一秒钟内到达了另一个人的信箱。真是快捷啊。哪里像古人,一封信走几个月,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晓不晓得这封快捷的电子信,也沾满了发黄的信纸上那点点泪光、斑斑血迹。通讯方式变了,这一腔热血,刻骨相思,古今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