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洋嫁(俞飞鸿、姜武主演《爱之初》原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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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生活所迫的浪儿

1

秦淮,他只是一个被美国、被生活毁了的可怜人。到美国后优越感的节节丧失,日子日渐走向灰暗颓败,没有指望,也没有前景……

谢桥此刻,不再恨他,也不再怪他。毕竟他爱着自己,毕竟他对自己没有歹意。他只是在勉强做一件自己力所不能及的事,就好像一个三岁的孩子妄图举起千斤顶,一个盲人希望驾驶摩托车,这样不免会伤了自己和周边的人,却并非本意。

结婚当然是不能够的。谢桥不会以如此神圣的婚姻作抵押换回一张绿卡,她是为了爱情来到美国。这也是为秦淮好,不和他结婚也是给他留一条生路,虽说不支持他继续那种不体面的营生,可那毕竟是他自己的事。

美国,谢桥还想继续留下来观望一段。既然来了,不妨当作一个体验的过程。对于能否再找到白马王子,谢桥已经不再那么天真地抱有幻想,随缘罢了。至少说,这对于人生的丰富是有意义的。

谢桥没看错,田二麦和端木亭亭按国内的眼光看来有点“二”,但都热心、豪爽,是可以救命的。

端木亭亭当即答应让谢桥搬来与她合租,田二麦请熟悉的律师帮她解决了身份的问题。

谢桥在信封里留了一千美元,告别了秦淮的小屋。她知道秦淮已经捉襟见肘,这点钱虽说于事无补,也算是一份心意吧。阴差阳错的,他让谢桥来到美国,也算一种缘分,谢桥还是希望他过得好的。

谢桥坐上田二麦的“丰田”,来到端木亭亭的寓所。

端木亭亭的家是一圈公寓房里的一套,只有两间房,面积是比秦淮的房子更加小一些,不过因为是女人的房子,相对说整洁一些。端木亭亭主动让谢桥住卧室,她住客厅。谢桥很不安,这样做似乎有“侵占”之嫌。端木说:“你这种娇生惯养的小姐,客厅哪能住,别烦了,进去吧!”

谢桥本想问端木亭亭住客厅会不会影响她与男朋友的约会?从她的描述想来她的私人生活该是香艳缤纷的。可到底没好意思问。她还没太弄懂美国这边的交往规则——宁可过浅不可过深。

房租上,谢桥自然分摊大半,一千的房租她出了六百五。

端木大喜,她肩上的担子一下子减轻好多。那看小孩的工是否可以辞了?女主人太挑剔,眼睛直盯在你身上。孩子会走路了,满世界跟着他疯跑,总不免磕了绊了;他会自己吃饭了,一顿饭耗去一个小时,衣服上上下下都得重新换一遍。这钱真不是好赚的。

田二麦以老美国的主人翁责任感,豪爽地一甩头,“走,我带你们去体验一下真正的美国生活!”

真正的美国生活?是哦,来美国十几天了,成天像耗子一般缩在屋子里,美国就意味着屋里的那一亩三分地,还不是什么好地,委实不比一个农民眼界宽多少。

两个女人挤进了田二麦颇为体面的丰田车,期待一番新奇体验。

车子开到街上,在路边一个小吃店模样的店前停下。田二麦神神秘秘地让两个女人等一会儿,独自下车,趿拉着两片拖鞋快活地跑开了。

几分钟后,田二麦两手高高举起,像高举炸药包往碉堡冲来的勇士,一路呼啸着进到车内,“来,拿去吃!”

一包油乎乎的东西塞进了二人手里。

田二麦得意地说:“这就是美国人的典型早餐,甜甜圈!我现在每天早上一杯咖啡,一个甜甜圈,这就是美国生活,老美们都是这样干的!”

谢桥取出来,就是一个油炸面包圈,裹了些糖浆之类。这玩意儿她上中学时爱吃,如今大陆把它归为垃圾食品之列,倒是好久没消受过了。

这就是田二麦眼中“典型的美国早餐”?

田二麦兴致勃勃地说:“下面,我带你们去富人区,见识一下真正的花园洋房。”

秦淮和端木亭亭所住的阿罕布拉,是工薪阶层的主要居所,房价较低廉,学区也不太好,多是大陆来的新移民。临近的圣摩瑞诺才是富人区。

车子驶出阿罕布拉,渐渐地,街边植物愈加茂密起来,不是更热闹,而是更清幽了。进入圣摩瑞诺的住宅区后,可以看到房子明显漂亮起来,每一栋都色彩不同风格各异,花园都很大,奇花异卉都是谢桥叫不出名目的。田二麦介绍说,这里的房子每一栋至少在二百万美元以上。

车子上山后,完全不见任何商业痕迹,或者说人间烟火气,清幽静谧之感愈加浓郁,甚至有点阴森森的。田二麦神色紧张,大气都不敢出,端木刚一开口,他立马竖起手指头,做出噤声的姿态。

田二麦用耳语式的音调谨慎地嘱咐道:“在这里千万不要乱说乱动,更不要随便下车走动,有人会来盘查你的!搞不好,警察会来把你抓走的!”

至于吗?这里又不是中南海,又不是军事重地,房子再贵也是民居。这路也不是私人专属的,是开放的,就是让人走的。如果我规规矩矩在路上走,并无任何窥探或抢劫民宅的企图,人家为何要来盘查我?

这个田二麦,真是小题大做!谢桥瞥了田二麦一眼,见田二麦的大T恤外套着的橘红色羽绒背心,蹭着一块一块的油斑,脚上趿拉着的两片拖鞋,突然有些明白了。

可以想象田二麦这么一副行头,再加浑身蒸腾的中餐馆的菜味儿、油烟味儿,怎么看都是一个长期在底层挣扎的瘪三。这瘪三模样的人走在这富人区的小道上,因为好奇,更因为心虚——那种穷人见到富人本能的心虚,无端地像做了亏心事,胳膊腿儿都失去了协调性,眼睛、脖子也各扭各的方向,一看就是一只混进狗窝里的耗子,明显不是一伙儿的,当然会引起怀疑了。你一只耗子跑狗窝里干吗来了?你当然没资格住在这里,也不大可能攀得上做哪条狗的亲戚朋友。你探头探脑,鬼鬼祟祟,是想打个洞啊,还是偷把米呀?危害不大但你影响环境,惹人恶心!

谢桥又瞥了田二麦一眼,突然明白:或许他曾经下车走过,被盘查过,也许还被警察抓过驱逐过!所以他那番提醒完全是经验之谈、切肤之痛!

谢桥脑中幻化出田二麦趿拉着拖鞋,迈着他惯常的自以为潇洒,别人看起来吊儿郎当、不三不四的步子,瑟地走在这不沾人间烟火气的幽谧小道上,左顾右盼。他不过想看点西洋景以供回去给土包子们显摆的,不想有人冒出来,好一通的盘查审讯驱逐……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

“哎呀,笑什么嘛!叫你不要发出声音的,我们走,我们赶快走!”田二麦吓得汗毛都立起来了,赶快掉头逃离这是非之地。

越是急,越是乱,到山下后,转来转去,田二麦怎么也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田二麦把车停靠在路边,想等个人过来问路。也是赶着点儿了,过来一个是白皮肤的,过去一个是黑皮肤的,就是见不到一个貌似同胞的黄皮肤。

如此苦巴巴等了半个小时,眼见暮色降临,啥颜色的都不容易出现了。一个大个子白人老头儿过来了。

“H...Hello!”田二麦终于壮士般英勇地开口了。

“Hi!”老头儿停下来,和颜悦色瞧向车内。

田二麦结结巴巴表达了问路的愿望,老头儿叽里咕噜好一番解释,可田二麦眨巴着他的老鼠眼,一脸的不明白。端木亭亭也伸长了脖子努力竖着耳朵帮助田二麦听,收效也不大,谢桥则是一听见英文耳朵和心灵就自动全关闭了。

老头儿可有事做了。他连比带画,身体一会儿趋前,一会儿倒后,大脑袋无助地摇晃着:“No,no...”最后逼急了,居然蹦出了几个中文单词,手语加中文终于让田二麦搞明白了,连声说:“Thank you!”

老头儿额上挂着汗珠,脸上挂着欣慰的微笑,很有成就感的样子。

更有成就感的是田二麦。他把车窗摇上,一边踩着油门,一边自我点评说:“不错啊,好歹这美国丢不着我了,找不着问路啊。没白混这么些年,英文还是有点用的。”

就你这英文?为了听懂他和让他听懂,都快没把那美国老头儿给累死。谢桥想起半年前和田二麦第一次通话,报电话号码用的是英文,谢桥还以为他美国待久了,中文不够用,电话号码不用英文就报不出来。现在才明白,这几个阿拉伯数字大约已占了他肚里英文库存量的半壁江山了。

回到公寓,已是暮色初上。

谢桥回到自己房间,几件衣服一挂,也就收拾停当。这间屋子大小不过十几平方米,简陋程度更甚于秦淮的寓所,但谢桥还是有一种安适感,好歹是自己付了房租的。

然而,接下来该怎么办?

拒绝与秦淮结婚,也就拒绝了绿卡。谢桥想起在国内时大家相互打趣:“我们好歹也是有身份……证的人!”意即没有身份,身份证可是全中国十三亿人口都有的。

然而,来到美国,谢桥立马变成没有身份,也没有身份证的人。有个合法身份留下来,这就愁死个人。

田二麦说他有个堂妹夫是律师,可以帮助谢桥办身份。可任他吹得如何天花乱坠,他那妹夫如何了不得,谢桥都不敢再抱多大指望了。她明白田二麦只是一个小人物,一个长期混迹于美国底层,且永无希望出头的小人物。在新移民面前,摆出老移民的姿态,以盲人摸象的自信大胆解读着他一窍不通的美国,把自己微末的能量夸张到无限。

他无疑是热心人。在人人自顾不暇的美国,有几个乐于管闲事的好人?说是救命稻草,一点不假。谢桥打定主意一辈子感激田二麦的。但是,对于田二麦口中的大律师萧雨山,她实在不敢估计得过于乐观。

2

这家海鲜酒楼比普通的中餐馆面积大出很多,深红色的地毯,有着一块一块形色可疑的污渍,柱子上雕龙画凤的,门厅正对着一块大匾,也是大红的底,用金色镶成一个圆头圆脑的“囍”字,大约是不时举办婚宴,懒得撤来换去,索性任由它摆在那儿,变成一道固定的风景。确实,这里到处搞得红红绿绿的,在谢桥眼里,就像是国内县城里迎娶新娘时图便宜去的那些价廉物美,只图堆头大不求质量高的饭馆。

田二麦说,这属于洛杉矶的中餐馆中一个巴掌数得过来的“高档酒楼”了。田二麦自作主张定在这里,是因为有他堂妹夫垫底,自己借机打回牙祭。

三个人等了将近一个小时,一壶免费茶续了又续,传说中的萧雨山还是没到。服务生续水时嫌弃地翻着白眼儿,疑心这三个人就是来这儿喝壶免费茶,开个眼界就走的。谢桥有些坐不住了,那个萧雨山要么就是摆谱,要么就是没能耐,甚至,谢桥怀疑到底有没有萧雨山其人?看田二麦“能”得那样儿,他配有一个做大律师的妹夫?

“真的,我家小麦可是我们家的女秀才呢!在美国念的大学,长得那叫一个漂亮!现在一家全在老美的国际大公司做高级白领,可了不得了。当时追她的男生可多了,选了萧雨山算他小子福气!”田二麦急赤白脸地辩白道,说着说着自己开始没底了:“倒是说他们俩最近有点矛盾,小麦在旧金山,萧雨山一个人在洛杉矶,但……夫妻间谁家不闹点矛盾啊!他不至于这么不给我面子,不至于不至于!”

田二麦抓起手机起身给萧雨山打电话,谢桥斜瞪了他一眼,心里已不再抱有希望,她想,或许是该做好回国的准备了。

服务生过来,忍无可忍地提醒道:“请问几位要开始点餐了吗?你们已经坐了一个多小时了!”他厌烦甚至仇恨死了这种人,白坐不点餐,就算点了餐肯定也付不了多少小费,可恶!要知在美国做服务生就全指着那点小费呢!

“点!我们自己点自己吃,今天我请二位!”谢桥下决心地抓起菜谱翻看起来。

“就快来了,就快来了!别急嘛,路上堵着车呢……”田二麦抓耳挠腮的,忽然,狂喜地喊着“哎,来了,雨山,雨山这里……”。田二麦大呼小叫着,跌跌撞撞地迎了过去。

一个穿西服打领带的中年男人一路向田二麦嘟哝着什么,从他蹙着眉的不耐烦神色判断,该是在抱怨田二麦给他找麻烦。

到桌边后,男人大咧咧一屁股坐下,外套一脱,揪着脖子上的领带用力往下一扯,然后,像终于从脖套的束缚下解脱出来的小狗那样,半靠在椅子上,舒服得直喘气儿。一切的一切,都在说明:他拗不过田二麦的面子和死磨硬缠,但他也没把田二麦和他的狐朋狗友当回事。

田二麦献宝似的介绍大家,萧雨山倒是站起来了,但身上每一根线条都像他脖子上那条领带一样歪着、垮着、散着,整个儿是一摊行迹模糊的东西。打招呼的声音低得如同蚊子叫,不是因为修养好,仿佛是:这是一台老式电脑,电池已经耗得红灯直闪,此刻不得不处于低耗节能状态。

除了田二麦一个人的大声聒噪,席间显得相当沉闷。端木亭亭倒很想发表言论,但田二麦早就给她打好了招呼,不许她随便说话,他怕端木亭亭天一句地一句的言论影响了萧雨山对谢桥的印象,用“人以群分”的概念轻易把谢桥也划入“二百五”甚或“半花痴”行列。所以每当端木亭亭开口,他忙以眼神制止,搞得端木每每吐出半句话又不得不艰难地把下半句咽回肚里去。

好在萧雨山根本无心看他们在搞什么鬼,他整个人都在神游太虚。他哪里像个律师,扒了那身西装皮,换条满是洞洞的牛仔裤,倒是像个神思恍惚漫不经心的中年落魄艺术家。想不出这样一个人如何站在法庭上帮人打官司!

这家菜总算做得有了点卖相,盘子边还点缀些既不中看也不中吃的花呀鸟啊啥的,至少不像是谁都能在家里几铲子糊弄出来的。谢桥还是没有胃口。自从她来到洛杉矶后,整个胃口就给封锁住了。让她吃惊的是,端木亭亭吃得也相当矜持。她以为端木亭亭的茁壮是食物催出来的,看来并非如此。后来她才发现端木亭亭在外面吃饭时,只要别人请客都吃得很少。但有一次AA制,她一下子吃了个底儿朝天。没想到表面看起来大咧咧、二兮兮的端木也有着那微妙纤细的自尊或者自卑。她神经也没那么强大。

田二麦一再陈述谢桥的困境,萧雨山只是说尽力帮忙,但很难很难。洛杉矶不知有多少人黑着。田二麦又开始列举谢桥的种种有的没有的美德,谢桥臊得不行了,只得离席跑到门口去透风,再听他夸下去,谢桥就该被他描绘成温良恭俭让的妇女模范了。

这顿剃头挑子一头热的聚餐总算结束了。萧雨山招手示意埋单,服务生小跑过来指着谢桥说:“这位小姐已经买过了,小费也付过了。”萧雨山有些惊愕。他以为田二麦这种穷亲戚只会来给他添麻烦,占他便宜,这个小女人倒有点出人意料。直到此时,他才认真瞧了谢桥一眼,这一眼,倒让他更加愣住了。

谢桥站起身来,举起茶杯说:“田二麦、端木亭亭、萧律师,我在这里以茶代酒谢谢各位,欢迎大家到北京来找我,定尽地主之谊。”

田二麦和端木亭亭都十分诧异地看着她,一时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

萧雨山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名片,说:“谢小姐,留个电话吧,方便联系。”

谢桥伸手接过,萧雨山却直往她眼睛里找,他目光有些发亮,好像身体里仅存的那点电全闪烁进了眼睛里。

谢桥淡然地垂下眼帘,想,也许,这场荒唐的美国梦该结束了。

3

庭院深深深几许。

端木亭亭的现代车深一脚浅一脚,穿大街过小巷,拐得七荤八素的,终于在一个破旧的大杂院停下。

“到了!”端木亭亭豪情万丈地指着一栋年久失修的二层小楼说,这就是她以前谋过职的职业介绍所。用她的话说,到美国后的第一桶金就是从这里掘的。她拍着胸脯保证谢桥可以在这里找到理想工作。虽然谢桥因端木的现状而对她口中的所谓“理想工作”感觉大为质疑,但端木信誓旦旦,说,谢桥有文化长得又漂亮,肯定市场比她大,机会比她多。前景会有的,搞不好寻到有实力的公司还可办理工作签证呢。

职业介绍所需要从楼外面的一个楼梯上去。楼梯很窄很小,颤巍巍的,水泥面的楼梯已裂开了口子,泛着黄褐色污水,铁质的楼梯扶手锈迹斑斑,一副备受风雨侵蚀、摧残的衰败模样,走在上面依稀可听到它的呻吟喘息声。谢桥怀疑它只具备形式功能,真要靠上去,准保稀里哗啦垮塌在地。

两人小心翼翼穿过这天堑,进入一个黑乎乎的楼道,大白天的这里也像是晚上。

一股浓厚的烟味儿弥漫在楼道里,呛得谢桥几乎咳嗽。她很奇怪,传说中加州的法律不是严禁在公共场所吸烟的吗?看来这里真的是特区哎!

端木亭亭熟门熟路地领着谢桥穿越重重障碍,“哗啦”推开一扇门。谢桥晕头涨脑地跟着一脚踏进去,老天,那么小的屋子里挤了那么多人!主要是穿着背心短裤、趿着拖鞋的男人,零星点缀了几个与端木亭亭格局相仿的面容憔悴的女人。运气好的抢占了一个位置坐着,体弱气衰的靠着墙边椅子边蹲着,自忖身强体健的就站着,最小幅度地晃悠着。这满目乌泱乌泱的情景,和国内春运时的火车站有得一比。谢桥恍然明白为何洛杉矶的大街上人烟荒芜,原来都挤到这儿来了!

两人一进门,所有的眼光齐刷刷射了过来。节目主持人的工作就是站在舞台上让人看的,多年的职业生涯训练得她脸皮极厚,免疫力极强,对各种目光的注视都失去了敏感。可今天的目光却犹如针刺,扎得她头皮发麻。

谢桥穿了一条自以为中庸普通的深紫色及膝裙,黑色紧身小外套和黑短靴。脸上化了点淡妆。这也是主持人的职业习惯使然,一出门见人就觉得要登台,一个细节也不愿马虎。她没有听从田二麦的忠告:穿牛仔裤、运动鞋,头发扎起来。难道自己真还找不到一份穿裙子的工作吗?

此刻,谢桥终于明白田二麦的忠告不无道理。那些男人的目光简直长到了她身上,在每一个裸露处,脸、脖颈、小腿……贪婪地生吞活剥,恨不能看到眼睛里永远别拔出来。谢桥从未遭遇过这样的目光。在国内她去过农村,去过工厂甚至监狱,但所有人——那些农民、工人、囚犯见她的眼光都是乖顺的、怯生生的。因为她是节目主持人,他们看她跟看云端的仙女似的,哪敢造次。而今天,她不过也跟他们一样,是来找工作求饭碗的,是同类,所以他们的目光就肆无忌惮起来,一个个都像能透视的X光机。女人的目光是嫌恶的、忌妒的、不友好的。谢桥听到一个虎背熊腰的中年女人对她的同伴撇着嘴恶狠狠地说:“是来做按摩小姐的!”

谢桥急步朝屋子中间的那张大书桌走去。书桌后面坐了一个短头发的看上去精明能干的女人。女人取出两张表,“啪”一下拍在桌上,颐指气使地说:“先登记!姓名、地址,要真实的材料,到这里不用写假的。”

端木亭亭讨好地凑上去,甜甜地叫道:“许姐,规矩我知道的,以前我就来过的。我是端木亭亭啊,你还记得吗?”

被称为“许姐”的女人不耐烦地挥挥手,像赶着一群嗡嗡乱叫的苍蝇:“得了得了,我这里天天来这么多人,怎么记得住谁是谁。填好表,去一边等着吧!”

端木亭亭吃了瘪,也不以为意,几下子帮谢桥填好了表,交了上去。

谢桥长出一口气,终于可以逃离这虎狼之地了。她以为填好表就万事大吉,有工作了介绍所会电话通知去面试的。端木却说必须就在这屋子里等着!一有工作马上就得搞定。怪不得这屋子里那么多人,都是在等工作的。

两人挤到墙角,想尽量离那些虎狼远一些。正巧一个男人起身,端木立马抢占过去,两个人挤在一张小椅子上。谢桥无端想起亲密无间这个词,有时不是形容感情,而是物理空间所限。

那个“许姐”确实很忙,不断接电话。接到一个电话,便扬起脖子大喊一声:“炒锅!谁能做?”

立即有个肥头圆脑的男人跳起身来,踊跃着挤上前,“我——我!我以前干过两家餐馆的大厨!”

许姐打量了一眼,递过一张纸条,上面是地址和电话。男人一张脸笑得稀烂地走了。端木说他这是去面试的,如果成功,第一个月的薪水就属于介绍所的。

许姐不断地接电话,不断地吆喝:“装修!有懂刷墙的吗?”

“外州的,有愿意去的吗?”

“保姆!照顾八十岁老太太,瘫痪的。有经验吗……”

每个职位都有人欢天喜地领了条子出去。不断有人离去,又不断地有新人推门进来,这小小介绍所的生意倒确实兴旺得很。

谢桥听了半天,没听出有适合自己干的,不觉气闷,便和端木跑到屋子外面那颤巍巍的楼梯上透气。

一个貌似国内居委会主任角色的中年女人悄没声息地靠过来,用调解夫妻矛盾的老大姐公事公办的腔调对谢桥说:“小姐,做不做中式按摩?一个月挣三千还不累的。”

“我不会呀。”谢桥赶忙摇头。

“居委会主任”释然一笑,从兜里掏出一支笔,握在左手手心。咦,按摩还需要用笔的?谢桥心里纳闷。

女人左手握着笔的下部,右手握着笔身上下滑动,一边做,一边循循善诱道:“这样会吧?我们不给客人做别的。”

谢桥一头雾水,端木倒是笑得前仰后合,冲着谢桥一番耳语,谢桥终于反应过来,原来这笔代表的是男人的那玩意儿。她吃惊的不是这事本身,而是那女人把这种动作居然做得那样庄重、严肃,仿佛在响应政府号召,示范如何清除卫生死角。

两人为躲避“居委会主任”,走到了楼梯之下。开阔的空地上,夕阳的余晖给所有景物涂抹了一层橘黄色,一树一树红的、紫的花,开得艳丽招摇。也还是一个美丽的世界。谢桥深深呼吸了几口清新的空气,竭力想清空肺里那份污浊。

一个穿牛仔裤、红T恤的年轻女孩子也闲逛过来,冲着谢桥友善地微笑。估计也是来找工作的。谢桥也笑笑,同是天涯沦落人嘛。

女孩子猛一看年轻,仔细一打量大概也三四十岁了,眉眼倒挺清秀的,就是面色憔悴,显然休息不好。

“没找到合适的工作呢?”女孩搭讪道。

“嗯。”谢桥笑笑,“你也是?”

“我倒是有工作的,不过最近想换一份。这工作老是上夜班,休息不好。”

怪不得面色憔悴呢!上夜班?工厂女工?谢桥猜测。还不及细问,女孩自己揭开答案:“我在黄玫瑰夜总会做小姐的。”

“黄玫瑰呀!很有名的!听说那些没老婆的中国男人都往那儿跑。帅哥多吧?”端木大为感兴趣。

这就是传说中的“鸡”?谢桥没来由地一阵羞愧,也不知为谁。她清清喉咙,故作轻快地说:“我知道的,你属于那种卖艺不卖身的,对吧?”

“没有没有,我卖身!我卖身!”女孩很认真地辩解道,仿佛导购小姐在告诉你,我这里什么都有卖的。你想买都有。“单陪酒一百,如果去旅馆,就两百。如果去我车里,就三百。”

“车里?”谢桥蒙了。

女孩看了谢桥一眼,慢吞吞地说:“不是所有男人都舍得旅馆费用的,有时就在我车里,套子、卫生纸都有。很方便。不过,现在我累了,不想干了,准备换一份工作。”

这是谢桥第一次和传说中的“鸡”如此近距离地平等地对话。望着这个似乎有从良倾向的“鸡”,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鼓励她弃暗投明,浪女回头金不换?似乎身份不大对,那是当主持人时干的事儿。

女孩子说:“最近有一份很好的工作,在一家很高档的会所,客人全部是老美,就是端端水送送咖啡,月薪六千块,正在招服务生。”

“月薪六千块?哪有这么好的工作,我去行吗?”端木来了兴趣。

“你恐怕不行,需要身材的。”女孩转向谢桥,“你肯定够条件的!要不,我们俩一起去?只有一个条件,上班时间全上空。你放心,客人只能眼睛看,严禁动手动脚的。而且,绝对不出台。”

“上空?”

“就是不穿上衣了!有什么了不起,我才不脱给人家看!”端木受了歧视,气哼哼的。

谢桥彻底明白田二麦的忠告是何缘由。到这种地方,每个人都是来低贱出卖自己的。有体力的卖体力,有手艺的卖手艺,你彰显你的女性本钱,怪不得黄玫瑰的小姐把你视为同类,其实,她的T恤仔裤远比你这一身裙装清纯多了。还有那个“居委会主任”,大家都认为,你穿成这个样子,就是来干这个的。

暮色降临,介绍所关门了。没有找到工作的人失望地走出介绍所,步履沉重地慢慢散去。明亮的月光下,他们头发蓬乱,眼神呆滞,满面麻木的愁苦。

他们都是怎么来的?来之前都是干什么的?他们在国内人眼里都是有本事,能折腾,值得羡慕的。他们在国内都有着体面的职业和身份,和自己一样,他们来了,在这繁花似锦的国家,像真正的老鼠一样,东躲西藏,见到移民局就抱头鼠窜。这是为什么呢?为什么一定要离乡背井流落到这异国他乡,过着没有身份、没有尊严、暗无天日的生活?

田二麦听到端木亭亭带谢桥去找工作的事情,把端木亭亭好一通训斥!

谢桥和端木亭亭蜷在客厅那张兼做睡床的沙发上,一声不吭。田二麦自己说得口干舌燥,跑到厨房倒水喝。

自从谢桥搬过来后,他就着了魔似的,天天光想往这儿跑。今天来时竟破天荒买了一枝玫瑰花!花是下午去超市买菜时顺道买的,一块钱一枝。田二麦捏着这有生以来的第一朵玫瑰花,还是不敢相信,自己——一向求真务实一分钱掰成两瓣花的田二麦居然也干出了这等浪漫的事!他一直以为送花是秦淮那种吃女人饭的中白脸儿才配有的专利,可自己一转念,竟也跨入了这个行列!这有点激动人心。更为激动人心的是,接下来还不知在自己身上会发生多么离奇浪漫的事!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那个女人的出现——谢桥。她本是另一个世界的女人,但是,上天把这穿裙子、高跟鞋的女人派到他身边,激发了田二麦的想象力。

玫瑰花被谢桥顺手插在进门的茶杯里。这并没有影响田二麦的激情。他已经获知谢桥走麦城的经历。这女人那么娇,他真有点心疼。不过,美人不落难,英雄何以有机会大显身手?

田二麦慢悠悠喝完水,踱到了沙发前面,搬张椅子坐下,说:“谢桥,其实,你的身份和工作都很好解决。真不用费那么大劲。”

谢桥翻起眼睛白了他一眼,对于田二麦一贯的“放卫星”,她早已见怪不惊。

“真的,桥桥,”这称呼让谢桥一阵阵地起鸡皮疙瘩,田二麦却把椅子往前挪了挪,更加推心置腹地说:“你看,其实,我也是美国公民。”

什么意思?谢桥横他一眼,对着越靠越近的田二麦不客气地说:“坐好坐好,有话好好说!”很怪,谢桥自认知书达理的,可在田二麦面前就无法克制自己的刁蛮,总要发飙,哪怕在他想要帮自己的时候。

“是这样,”田二麦赶快往后坐了坐,身子仍竭力往前探着,语气竟然有点期期艾艾的,“我也是美国公民,正宗单身,我还有一家餐馆,这你知道的。我是说,嗯,如果你和我结婚……你马上就有绿卡了,我们一起做餐馆,你当老板娘,钱都归你管,你看……好不好?”

谢桥有些傻住了,她从来没想过田二麦这种人竟然也有志向和她结婚!而且还是以恩赐的姿态。在国内的时候,别说求婚,连坐一块儿吃顿饭都没有可能。

谢桥一时想不出刻薄的话来反驳。端木亭亭倒跳起来发飙了:“田二麦!做梦吧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配吗?谢桥会嫁给你?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端木亭亭声音颤抖,带着哭腔,谢桥觉得她也太义愤填膺了。

“端木亭亭,你可别这么说,我田二麦怎么了?我是美国公民,我有餐馆有房子,我不比别人差!我会对谢桥好!一辈子只对她好,谢桥跟着我会幸福的!”

“行了,”谢桥倦惫地说,“都别争了!过几天,我就回国。”

两人停止了争执,转过头惊愕地望着她。

4

是该回去了。

谢桥收拾着屋子,也在收拾自己残缺破损的心情。

她不会赖在美国的,像条癞皮狗,死乞白赖地黑下来,在这异国他乡,暗无天日地混着日子。她为什么要这样?她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要像耗子那样躲起来,佝偻着身子过活?就算这里是真的天堂,她也不想去挤占不属于自己的位置。她想起出国前看的一部电影《少女小渔》,里面有一句台词,“不是自己的国家穷,谁跑到这里来受洋罪啊!”这句话放在二十一世纪的当下中国,还有意义吗?看看北京,那般泱泱大国的繁华气派,岂是这矮巴巴的洛杉矶能比?自己身上穿的、戴的,哪样不比这里众多的华裔女人强?来到洛杉矶后,谢桥才清晰地感受到,中国在强大!

挫败的是情感,是自己受辱的自尊。谢桥打算在剩余的日子里,再四处去走走看看,做一个真正的旅游者。等签证时间到了就回国。

“嘟——”一段陌生的声音响起,谢桥没予理会,自顾自沉浸在自伤自怜和自我开解的安慰当中。响声持续,不依不饶,谢桥才猛然悟到是自己的手机。这手机是秦淮留给她的唯一纪念了,但似乎还从未有人给她打过。会是谁呢?田二麦?端木亭亭?她揿下了“yes”键。

“请问是谢桥小姐吗?”一个陌生的男性声音,轻柔低缓,尾音处有低回,不是秦淮也不是田二麦,谁呀?

“我是谢桥,请问你是哪位?”谢桥犯了嘀咕,一个荒唐的念头跳出来:莫不是移民局获知信息,这里有一个“黑”人?要来清理遣送?没问题,铺盖都不用卷,直接走人!

“前几天我们刚见过面,你忘了吗?我是萧雨山萧律师。”

哦,是他!那个冷漠傲慢的人!谢桥确实已从脑海中删除了对他的记忆,或者说,本就没记忆。

“关于为你转换身份的事,我想到了一个切实可行的方案,我们见面谈一下。”用的是一锤定音的陈述句而不是商量的疑问句,语气低柔却又那般笃定,似乎他赏赐个什么,你就得忙不迭接住,还得口呼“谢主隆恩,万岁万岁万万岁”。凭什么那么自信?这个狂妄自大的人!

“嗯,谢谢,我想,也许不需要了。我,已经准备回国了。”谢桥慢条斯理地说,心中对这根也许是真正救命的稻草放弃了。

对方停顿了一下,显然是诧异、不解,大概从来没有想到一个急需办身份的人竟会拒绝一个大律师的邀约。他大概以为对方该是感激涕零的呢!

“但是……”他也慢吞吞地说,“我已经往你家方向过来了,田二麦给了我地址。你不会把客人拒之门外吧?这不符合中国人的待客之道。给你三十分钟做准备,我在门口等你,不见不散。”

电话挂断了。谢桥惊愕地盯着听筒,一时反应不过来。这人霸道到这种份儿上,反而让人不知该如何去反驳、去拒绝,或者说,他完全不给你反驳或拒绝的机会。他决定了,你只能接受。

见还是不见?谢桥分裂成两个自己,一个自己在抵抗,一个自己在顺从或者说迎合。前者出于自尊心,后者出于好奇心,两个自我征战着。结果是,她换了衣服,这代表顺从的自己,但她没穿那些精致靓丽的小裙子,只随便套了条宽松的黑色休闲裤,这表示抵抗。谢桥见重要人物永远是要穿裙子的,休闲裤代表她很不在乎。

化妆吗?谢桥照照镜子。对于三十岁的女人,不化妆等同于没洗脸。她犹豫了。她不想让萧雨山看到一个憔悴失色的女人,好像没有他的帮助就到了世界末日!但她更不愿为他浓妆艳抹,精心描绘,好像他多重要似的!那天打扮得拉上台就可以主持节目了,人家可也没正经瞧上你一眼,想想自己都臊得慌。

这番的幽幽怨怨,患得患失,谢桥突然意识到,这种情绪怎么搞得跟情人赌气似的?“没良心的,你不来就不来罢了!何苦又来?我自生自灭好了……”谢桥险些被自己逗乐了。

一看表,半小时过去了,是乖乖准点出门,还是摆几分钟淑女的矜持?还没决定好,电话再次响了,“谢小姐,我在门口恭候。”

“好的,我马上出来。”谢桥非常庆幸电话帮她做了选择,而不需再一番的患得患失。其实她无意间又顺从了他的“决定”,这点她已来不及去细想。

阳光下,静静泊着一辆黑色的奔驰600,一个身穿灰色西服的男人斜倚在车边,见谢桥出来,大踏步迎上来,笑得阳光灿烂。

谢桥吃了一惊。这还是那个被抽了筋扒了皮的惫懒男人吗?脸上线条全收紧了,是律师该有的那张正直、真诚、智慧的脸。身体也不再是那一摊无形无状的东西,精气神撑起来了,个子也无端高出一大截。

车子从阿罕布拉进入帕萨迪纳之后,红红绿绿的中国乡土味儿逐渐消退了,街道繁华起来,咖啡馆、商场、写字楼鳞次栉比,商业气息浓郁起来。建筑虽也不甚高大,但都设计精巧,装修华美大气,是欧洲童话里的城堡。白色和乳白色是这个城市的主色调,地上飘落有金黄的梧桐叶,车子碾过去,可以感觉“沙沙”的脆裂声。路上行人多了,肤色与服饰色彩都丰富起来,不像阿罕布拉,你见到的外国人并不比在三里屯多。行人无论美丑,衣着是考究的,面孔上挂着矜持的、教养良好的微笑。如果说阿罕布拉是广漠幽凉、冷清寂寥的,帕萨迪纳则有了微温,虽然这温也是有节制的,不似北京煮开的水般热气腾腾。行人的步履,也向前走着,但并不匆忙。

这有点谢桥想象中美国的意思了。

车子在一栋欧美风格的大厦前停下。谢桥跟着萧雨山走进大楼。前台那个满头扎着小辫子的黑人胖姑娘对着萧雨山笑得花枝乱颤的,瞟向谢桥的眼光却布满疑惑。谢桥突然意识到自己这身装扮去田二麦的快餐店肯定是适合的,进到这样气派豪华势利眼儿的大楼,就有些朴实得过了头。她唇角浮起一抹嘲讽的微笑:给萧雨山大律师丢人了。

萧雨山的律师楼占了九楼大半层楼面,地毯绵软松厚,一切装置都如他身上那套阿玛尼西服,昂贵、规范、气派,放之四海而皆准,没有任何个性或风格可言。这是一间成功的、专业水准值得信赖的国际化律师楼的标准面孔。埋首工作的人群面色也都是严谨的、肃穆的,眼神透着专业人士特有的专注、冷峻。谢桥没发现第二张亚裔面孔。

进到萧雨山的办公室,谢桥坐在靠墙的沙发上,这身衣服与办公室的氛围如此不搭调,无论怎样的坐姿都显得不三不四。谢桥索性坐得舒服点,暗笑这下轮到自己无形无状了。萧雨山习惯地坐到宽大的老板桌后的椅子上,想了想,又绕出来坐到谢桥旁边的沙发上。这样减少了公事公办的意味。

“谢小姐,关于为你转身份之事,我是这样想的。你可以到中国人办的语言学校,上不上学关系不大,主要可以保留一个学生身份,一年之后或许会有别的转机。”

“谢谢。不过,我觉得或许不必费那么大工夫了,或许,回国更适合我。”

“为什么呢?”萧雨山正欲解说,本就开敞的门响起“笃笃”的敲门声,一个穿着咖啡色套裙的白皮肤女人抱着文件夹进来,两人好一通地“叽里咕噜”,谢桥一句没听懂,估计是在谈论工作。签完字,女人走了。萧雨山扭了一下脖子,说:“我们继续吧。”

“铃……”电话又响了,萧雨山跑到电话跟前,又是一番详尽的前世今生的解答。声调和语速始终保持着冷静、坚定、不疾不徐。

如此,一下午,萧雨山都在一刻不停地讲话。电话、来人……只见他嘴皮子飞快翻动,谢桥看着都眼晕。没错,律师确实是靠嘴皮子吃饭的。

终于有了喘息之机,萧雨山愣神望着谢桥,突然下决心地说:“不管了,走,我们到咖啡厅去说。我看我离开一会儿天也塌不下来。”

洛杉矶基本没有冬天和夏天,一年四季都适合坐到户外,享受著名的加州阳光。两个人坐在一个露天的咖啡厅里,阳光徐徐地映照下来,人和景物都涂抹上一层幸福的金色。

萧雨山的面色掠过一丝倦惫,绷紧的线条有少许懈怠。谢桥想起他在办公室里那神采飞扬、语调铿锵的模样,那完全是上紧了发条全速运转的电动娃娃。她突然有些明白初次见面时萧雨山为何会是那副低效节能的松垮垮模样,他委实是在保存实力,为了在工作时能能量饱满地全速冲锋。这就像节目主持人在重大活动前都尽量不化妆、不打扮、不说话,这也是在储存实力,为了集中在舞台上全力绽放。谢桥为自己起初对萧雨山的抵触而有悔意,或许他并不是对她有意轻视,而是一种职业精神使然。

萧雨山喝了一大杯咖啡,又啃了两片面包,总算缓过劲来。他不好意思地一笑,说:“对不起,见笑了,中午忙到现在还没吃午饭呢。嗯,好了,这下总算清净了。”这都下午四点过了。

“谢小姐,可以告诉我你为什么不愿意留在美国吗?”

说什么?破碎的爱情梦?对洛杉矶这凉津津的大农村,乡下小媳妇似的红红绿绿的中国区感到失望?还是对闯荡陌生新天地的畏惧、忐忑、退缩……

“留下来,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况且,我也不知道自己留下来有什么意义。”谢桥眯缝着眼睛,望着未可知的前方。

“谢小姐,关于你的去留,我想,我并没有资格发表什么意见。也不会劝你留下来。我只是想,无论如何,你跨过太平洋来到了美国,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美国大使馆的签证是很难拿到的。毕竟美国至今还是世界第一强国。既然来了,你何不仔仔细细观察一下,这美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哪怕当作一种游历、体验的过程,我想这对于你的人生来说,也该是一段有意思的经历。我想你会喜欢丰富、有趣、有变幻、有层次的人生,你说呢?”

游历?体验?萧雨山的话突然跳出了日常生活的层面,进入到生命这样抽象的、纯精神的领域。她突然意识到她对美国、对洛杉矶几乎还一无所知。洛杉矶不但有阿罕布拉,还有帕萨迪纳和好莱坞,不但有秦淮、田二麦、端木亭亭,还有萧雨山这样的人。只是,游历、体验,那是需要资本的,自己有吗?

谢桥端起咖啡杯,喝了一口,身子有些微微冒汗了,仿佛来洛杉矶后,这是第一天享受到著名的加州阳光,第一次感觉到阳光的热度。以前,她总是冻僵的、蜷缩的。

“美国的好,不是摆在表面的,洛杉矶的好,也不是一眼可以看到底的。久了,你就会明白。谢小姐,不要入宝山却空手而归哦!”

谢桥心动了。像她这个年纪的女人,谁不曾羡慕万水千山都走遍的三毛,谁没在年少时做过浪迹天涯的梦?是的,脚下是美国的土地。她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这是地球上与中国最远的距离。儿时在大山里,她不是梦想着有一天用自己这双小脚,把万水千山走遍吗?如今,她来了,虽然是这样荒唐的一场梦境,毕竟是真实的。眼下,她正走在一条黑暗狭小的甬道里,可隐隐约约的,她看到甬道深处一抹温暖的亮色。虽说并不是明晃晃的光亮,而是暧昧的、混沌的、模糊的,可毕竟,有了希望。

理想主义的豪迈情怀被激发了。

谢桥把咖啡一口喝尽,下决心地说:“请问转学生身份需要多少费用?”

“一年三千美元。”

“那……律师费……是多少?”谢桥猛然想起田二麦说的萧雨山的律师费一小时是四百美元。乖乖,要是今天算律师费,简直要破产了。

“全部办完,三千美元。”

“就这么干了!”谢桥一拍桌子,豪情万丈地笑了。

这貌似妩媚优雅的小淑女猛然冒出这种很江湖的举动,让萧雨山感到陌生又新鲜。萧雨山也笑了,大咧着嘴,完全不矜持不官方。这一笑,原本脸上紧绷的线条全裂开了,五官都挪移了位置,不像个精明强悍的律师,也不像个桀骜不驯的落魄艺术家,倒像个纯真明净的大男孩。

5

教练把谢桥带到考点,像带着孩子高考的家长一样,忧心忡忡地叮嘱道:“别紧张,听清楚口令。”遇到这么笨的学生,教练都快哭了。虽说考不上他还可继续挣钱,可这对于他的专业素质是个极大讽刺。

谢桥望着那阳光普照的考车点,头皮一阵阵发麻。她这已经是四进宫了。万没想到,一个考车已经成为她通往美国生活的拦路虎,她折腾了一个月,还在原地打转转。

在国内,开车是时髦,是一种身份地位的象征。好不容易脱贫致富了,赶紧买辆车显摆显摆,要的是那份凌驾于坐公交、挤地铁,甚或操正步的“普通老百姓”之上的心理优越感;抑或做公司的,买辆好车充门面,提升自身企业形象。总之国内开车更多是开给别人看的,至于说有多少必要性,其实不是都有必要。在国内,如果不开车,你也活得自由得很,照样方便得很。遍地的公交出租都是你的腿。

而到了洛杉矶,你的车真正是你的腿,不开车你寸步难行。谢桥既然决定交钱保留身份,留在这美国“游历、体验”,当务之急就得考车。

教练是一个广东来的中年男人,从居住环境他判断出谢桥属于穷人,很是瞧不起她。他在谢桥面前完全是个叛逆的“老愤青”。

所有的机械操作,都需要一定天赋的,开车也不例外。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掌握好开车技巧的。谢桥用血肉之躯证明了开车绝非“熟能生巧”。每一次摸着方向盘,她都像平生第一次接触。加之洛杉矶的交规与国内不同,谢桥不懂,他也不讲,一出状况,立马骂上头,“笨呢、傻呀,”一天要听十几回。一小时四十五美元的学费,他常常停了车买些洋快餐、土快餐来车上吃,满车弥漫着炸鸡块、洋芋丝的味儿,嘴里嚼着食物,发出含混不清的指令,谢桥替他不好意思,替他解释说:“真辛苦啊,三点钟才吃午饭。”一句好话递过去,他也翻脸,眼一瞪:“辛什么苦啊!有幻期(饭吃)最幸胡(福)了!没幻期才辛苦啦——”

谢桥以为他脾气就那么糙呢,有一次去圣莫瑞诺接了一个学员,教练神色大变,那叫一个低声下气,脸都笑开花了。末了,无比敬仰地对谢桥说:“住在这里,多有钱啊!”虽然有钱人学车并不会多付钱,他还是坚持着嫌贫爱富的职业操守,一颗红心,两种态度。

无论如何,学车的过程还算是顺利,尤其是在居民住宅区练车时,看着满墙满树红的紫的粉的花,艳得那般招摇,阳光也明媚得不像样,活像会撒娇的孩子,直往你身上扑。那一刻,几乎是愉快的。而谢桥在教练“笨啊笨啊”的训斥声中也逐渐成长起来,毕竟人人需要开车,洛杉矶对于驾驶技术不是那么苛刻的。

状况出在考车前一天,教练突然用广东英文说了一大堆口令,这是明天考车前考官需要问的,无非就是看你是否知道车上的零件是干什么用的。关键问题出在英文上,谢桥全没听懂,吓出一身冷汗。教练急了,劈头盖脸一通臭骂:“这么简单的英文也听不懂?连七八十岁老太太都能懂的!你还来美国混什么……”

谢桥彻底自卑了。

如果你了解谢桥这么一个人,她十八岁上电视,十九岁就采访省长并受到省长高度赞誉,二十岁和陈道明、宋祖英同台演出,她参加过无数次全国的、全省的主持人选拔或考试,没有一次失过手。站在美人堆里,她不输容貌,站在才女堆里,她不输才华。大多数人都觉得,她最大的毛病就在于太神采飞扬,太自负。哪怕她生着病都不遭人同情,只恨不能上前踩她一脚。

因为她一贯自负,一贯骄傲,如此你便了解了她的自卑是何等深刻。

她不是没有弱点,她弱点太多了,她自己比谁都清楚。从某一个角度看,她全是优点,从另一个角度看,则全是缺点。她痛恨着自己的弱点,比任何人都更加无法忍受。这些年以来,她慌慌张张地把弱点隐藏了起来,像猫拉了屎,偷偷地用土、用沙掩埋起来一样。她张扬别人一眼便看得见的优点,炫耀到人恨得牙痒痒的地步,她小心地规避着任何会暴露弱点,任何失败的可能。

如果你知道她多么的无法忍受失败,多么的无法正视自己的弱点,你大概就会明白她的自卑多么深刻而博大了。是的,对她来说,自卑像癌症病毒一样,基因里带来,阴险地潜藏在她骨子里,悠远而深邃,悄无声息地咬啮着她貌似健康的躯体。一旦发作,后果相当严重,无地自容,甚至会失去继续活下去的勇气。她改正不了,她只有逃避。她要这一袭皇帝的新衣。可是,来到美国后,一切的优点都失去了价值,一切的缺点都暴露无遗。那潜藏在骨子里的自卑被彻底地挖掘出来,晾晒开,就像初潮的少女,那血淋淋的内裤被挂在风中供世人观赏。

美国是英文世界,英语是最基本的技能。这一点,在国内扬扬自得的谢桥竟然没有想到,总幻想一被扔到美国这片国土上,一张嘴就能自动冒出洋文。就像小时候幻想那只神奇的铅笔,一握在手就能自动在试卷上填上标准答案一样。

到洛杉矶之后才晓得,她的英文程度就跟那韦小宝(《鹿鼎记》主人公)似的,自己的名字嘛,一个“小”字是认得的,“宝”字跟“小”字连在一起也还猜得出,单独放一边儿就不认识了。谢桥就沦落到韦小宝的地步。几个英文单词她仔细地用本子抄下,要回去死背。教练在每讲一个单词时,中间加了八句十句的广东普通话式冷嘲热讽。

谢桥被这个长期混迹于底层的教练歧视了贫穷,这也罢了,贫穷不算可耻,可是,她居然被这半文盲嘲笑了不懂英文!这个和田二麦一样,关于开车的几个专业单词估计就占了肚里一半英文库存量的大老粗教练,他用那几个洋泾浜的英文单词大肆嘲笑了谢桥的一穷二白。

谢桥回到家后,拿着英文词典苦练着那几个单词的发音。如果听不懂考官这几句话,考试就无法进行。其实是没有问题的。别说这几个单词,就算是一本书,这几个小时苦攻下来也该背得了。然而,要命,从基因里带来,潜藏在骨子里的自卑发作了,这病菌带来的疑神疑鬼让谢桥一晚上都在念念有词,就像传说中那个傻子,妈妈告诫他:“打酱油不要打醋哦!”他就一路念叨,“打酱油不要打醋,打酱油不要打醋……”到了店门口,一跤跌倒,爬起来后四顾茫然,“咦,我到底是要打酱油还是打醋?”

入夜,追随谢桥多年的失眠症发作了。失眠是自卑这病毒发作时的症候之一。谢桥辗转至两三点钟还未能入眠,想吃安定,却又不敢,说明书上明明写着“服药后严禁驾车”。虽然对谢桥这资深失眠症患者而言,服药后根本不会有任何影响,她可照常上电视,照常主持上万观众的大晚会,但是,在这异国他乡,她怕了,她怕被人查出她服过药开车,怕被美国警察抓起来。

但是,不睡又如何考得过呢?愁死个人了。谢桥在床上烙了一万张饼后,终于想到起来泡个澡。泡澡可以舒缓紧张的神经,是物理性安眠药。这是谢桥的经验。

谢桥轻悄悄地爬起来,跑到浴室去放水,刚放了两分钟,端木亭亭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关掉!关掉!邻居听见要报警的!”

谢桥转过身,望着大惊失色的端木,傻了!

“这深更半夜的,放水声哗哗的,那么大声,这房子又不隔音,邻居会报警说你打扰四邻休息!美国的邻居很喜欢管闲事,很喜欢打电话报警的。”

谢桥手忙脚乱关了水,赶紧乖乖滚回床上去睡她那睡不着的觉。这一吓,睡眠犹如三千嫔妃的皇帝,哪里还等得到他的宠幸。

没吸毒、没赌博、没淫乱,好端端在自己家里泡个澡都会招来警察?谢桥有些想不通。但这个国家的法律、规矩,一切的一切,她都是不懂的。端木亭亭之流也不懂的。不懂就不敢造次,不敢招惹,就活得缩头缩脑,谨小慎微,小声小气,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在老美面前尽量把自己收缩到隐形,在自己的人群中,相互惊恐地传递着一鳞半爪的信息:“美国不可以这样……美国不可以那样……”以期共同在这国家里安全地混完日子,不要被搞到监狱里去。

谢桥的考车经历,说来惨淡。失眠一经造访,就再难驱赶。次次通宵分秒未睡便赶去考试。

第一次公路上突然出现障碍,教练从没讲过这样的状况该如何处理,谢桥还是乖乖按着四十迈的速度挺进,考官立即让她把车开回考点。哦,你应该减速,小心绕过……对不起,回去吧。

第二次考官是个态度和蔼的墨西哥女人,因为漂亮所以宽容。两个人考前的一番交流很是亲热,又拍肩、又美国式纵声大笑,谢桥打心眼儿里感激自己的好运。一切都很顺利,只剩最后一个关口了。不知是失眠让大脑缺氧,还是被胜利冲昏了头脑,谢桥居然把“左转”(turn left)听成了“换线”(change line)。她辜负了漂亮考官的信任,墨西哥女人脸黑下来了:“哦,亲爱的,我很希望你通过,但是没有办法……”

第三次,谢桥化了妆穿了带荷叶边的小衬衫,牛仔裤都是绣了花的,以期遇到个男考官。她准备谄媚地又可怜兮兮地对他笑,像那种有几分姿色又走投无路的小女人一样。没办法,人格魅力这种冠冕堂皇的字眼儿就先不要考虑了,有时女人这原始的本钱还是得用它一用的。在车上排队的时候,谢桥一直眼巴巴盯着为数极少的几个男考官,尤其一个貌似华裔的,如果是自己的同胞,那就太妙了!直接用母语交流,肯定开车技艺都会增长几分。她用比期待情人更加殷切的眼光死盯着华裔男性考官。遗憾那考官始终没有转过身来,否则这个秃着顶挺着肚子形貌猥琐的男人会遭遇他这一生中从未遭遇过的漂亮女人深情而专注的目光。

完了,华裔男性考官跳上前面一辆车,走了。一个茁壮的墨西哥女人走了过来。谢桥失望地盯着那辆车绝尘而去,一时竟没注意这浓妆艳抹的墨西哥女人叽里咕噜在说些什么。待她回过神来。只听得最后一句:“Are you sure?”她下意识答了个“Yes!”墨西哥女人咬牙切齿地说:“OK,OK,go!”谢桥看着她怒气冲天的样子,才意识到刚才不知在她问了什么的情况下,自己答“Yes”估计是不妥的。本想问一问,但她一紧张,肚里的英文怎么也拼不成句了,只好把注意力转到考车上了。女性魅力施展不成,打铁只有靠本身硬了。

哀兵必胜,一路顺风顺水,口令听得清清楚楚,理解得明白无误,技艺发挥得超常好,连泊车的间距都分毫不差。如期把车开回考点,谢桥终于长长舒出一口气,然后,她听到墨西哥女人嘴里吐出几个单词:“你没有通过!”

什么?谢桥疑心耳朵出毛病了!考得这么好,一点错误没犯,没通过?这不是开玩笑吧?女人恶狠狠地点着单子说:你踩刹车太猛,搞得我头一点一点的,共扣了十二分,再加上过十字路口时,你犹豫了几分之一秒,正好扣掉十六分(洛杉矶考车扣掉十六分正好通不过),就这样完蛋了。

教练看着谢桥,恨铁不成钢地说:“你呀你!打扮这么漂亮干什么!墨西哥女人会忌妒的!看看她们的水桶腰,满脸褶,到这里,不管是开好车,还是打扮漂亮都是自己找死!”

谢桥愕然地摸着自己的脸,这时几个男考官走过来,眉开眼笑地冲着谢桥打响指:“So beautiful!”

三次不过,谢桥的笔试成绩已经作废。还得重新跑去体检、考试,全部再来一遍。教练都同情了,实心实意说:“其悉(实)你真的开得不错啊!我再给你预约时间。”

“不必了!让我歇会儿!”

回家后,谢桥晚饭也没吃,一个人跑到门口去转悠。

这阿罕布拉空荡荡的大街上,这苍茫的天地中,只有她——一个单薄瘦弱的华裔女人在摇摇晃晃走着,像个喝醉酒的人。浓重的悲哀笼罩了她。

多少年了,她何曾这样狼狈,何曾这样无助?这么些年,她勤勤恳恳,自我修炼,早已从芸芸众生中脱颖而出。美貌、智慧、才情、机遇……命运的宠儿,一切都是你的,除了爱情,你什么都不缺。可是,来到美国,你的努力和成就全完蛋了!完完全全被打回了原形!在这个陌生的国家,你事业和爱情都不会有任何发展,你连最基本的生活技能都不懂,都学不会。你还不如田二麦、端木亭亭呢!田二麦还能问个路,端木亭亭还能考上个驾照。

谢桥悲愤地对自己喊,像你这样的一个人,你不懂英文,连基本的生活技能都不懂,连车都考不过,你不但是聋子、哑巴、瞎子,你还是瘫痪,自己连门都出不了!你没有做好任何的准备,你根本就没有资格来到美国!没有资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