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洋嫁(俞飞鸿、姜武主演《爱之初》原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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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跨洋追爱

1

浴室的氤氲还未散尽。

谢桥打量着镜中的自己,湿漉漉的面颊和嘴唇,红艳得有些鬼魅,比脸色更鬼魅的是身上这条用料极为节省的裙子。

前胸还算正经,小V领,尺度有限。对于谢桥这种胸前坡度平缓的亚洲女人来说,既然没什么本钱好显摆,非要掏出来昭告天下就叫自曝其短。乾坤在背后,整片肌肤裸露在空气里,只在腰臀处横一条幼细带子牵着——遮掩是为了强调,为了在腰臀间形成一个桃形的凹巢,使人很有欲望也很方便从凹巢入手,往上或往下探寻……裙身紧裹住大腿根儿,随便哪种姿态和幅度的动作,一定会走光——其实,它存在的目的就是为了走光的,或者说,这种衣裙穿上身的目的就是为了走光。所以,第一,它只能存在于卧室;第二,它在身上停留的时间不能超过十分钟,否则,不是它的失败,就是穿它的主人的失败。

谢桥来洛杉矶已经五天了。

这五天里,她大致已看清秦淮的处境,虽不至于穷困潦倒,也基本属于在贫困线上下挣扎。她明白秦淮在大陆时,确实是打肿脸充胖子,甚至可以说,是某种程度的蒙骗,但她不忍心这么想。秦淮仍是那般儒雅,那般体贴,甚而有些小心讨好。笑容是可怜巴巴的,又是故作爽朗的。他对她是真心的,这她也看得出来。阔佬当然是做不成了,这些天她埋首于家务琐事,奋战于柴米油盐之间,被铺天盖地的物质淹没了——不是因为繁盛,而是因为匮乏。在大陆的时候,从未想过物质如此具体,她一直在追求精神领域的东西,存在感啊、自我实现啊,物质不过是维护她追求自我实现的基础,她从来瞧不上眼的。洋嫁美国,也是形而上,爱情,不是纯精神领域的活动吗?没想到一来就一头扎进了物质或者说生活本身,清洁地板、擦拭桌椅、洗衣做饭,如此琐碎而具体,完全来不及进行精神领域的探索和思考。况且,她不是追求爱情吗?既如此,就必须为了精神而忍受物质的琐屑与贫困。

如今,最让她不解也不安的倒不是物质,而是,那么多天了,秦淮一直对她发乎情止乎礼,弄得她心里十分没谱。她已经奔着他来到美国,就将结为夫妻了,别说坐怀不乱,连躺在一张床上都不乱,他这是什么意思呢?谢桥想自己也许算不得性感的女人,男女经验也如她前胸一般贫瘠,但真的会让男人嫌弃到碰都不愿碰吗?如真这般嫌弃,又何苦要巴巴把她办到美国来?

从初潮伊始,谢桥就被母亲一番关于失贞的耻辱与后果的宏论吓破了胆。自此,她便像机警的兔子,左躲右闪,提防着不良男人的侵犯,把自己的身体守护得快成圣女贞德了。如今她突然发现,失贞对女人是一种耻辱,可你的未婚夫对你的身体无动于衷是女人更大的耻辱!

这件情趣内衣,是出国前闺蜜梅素素送给她的。

谢桥从没想过自己需要穿这玩意儿,她一直以为这是某些从事特殊行业的女人的专利。

色女素素嘲笑她,“你呀!就是受孔夫子毒害太深了!老以为爱情是多么纯洁、精神的东西,性是多么卑下多么羞于见人。告诉你,性爱是爱情最核心的组成部分!男女之间连身体的吸引都没有,只能算作友谊!就像同性恋,如没有身体接触,可不就是纯洁的友谊吗?再说呀,美国那花花世界,性就像咱们的吃——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人家秦淮什么没见过?什么没经历过?你还跟个农妇似的,仰天八叉大义凛然地往床上一躺,就以为大功告成,甚至一边任由男人劳作一边还惦记着猪喂了没有。错了!女人在床上也是要主动努力的!适者生存,弱者淘汰!”

谢桥想拒绝,可到底是接了过来。整理行装时,她诡秘地把这冶艳的软香塞进了箱子底部,也就是个晴带雨伞的意思。没想到,这么快真就派上了用场!

是的,谢桥今晚决定主动出击,彻底拿下秦淮!嗯,换了这层皮,谢桥不是谢桥了,她是色女、魔女,老谋深算、风情荡漾……

浴室与卧室之间,只有一扇薄薄的门。

谢桥轻轻地把门推开,把手撑在门扉上,摆出一个妖娆冶艳的造型。这是她从好莱坞电影里学来的,有点山寨,但基本的意思有了。果然,正靠在床头看书的秦淮愣住了,弧线优美的嘴唇好看地微张着,两眼放射出不那么道德的光。

谢桥造作地媚笑着,一扭一扭地逼近,抵达床边。

书掉了。秦淮一把搂住谢桥,喘息急促起来,手也不老实,一番揉搓之后,这软香果然如期在十分钟之内被脱掉了。谢桥被撩拨得情难自已。是的,她爱着这个男子。从半年前,从第一眼开始,她就沦陷了。她渴慕着他,渴慕着献身,也渴慕着侵吞。她感觉秦淮也坚挺了。她把手伸出去,想去抚弄那小宝贝儿……

“不要!”秦淮一声断喝,吓得谢桥一颤,手尴尬地滞在半空,不知该伸往何处。秦淮又换了低柔的嗓音,说:“不要碰,我自己来。”

秦淮小心翼翼地把谢桥摆放至床上,依旧摆成了一个老实巴交大义凛然的农妇。他也小心翼翼地爬上床来,对着自己的宝贝儿好一番迟疑,仿佛真是一件稀世珍宝,千年文物那种,太珍稀又太易碎,叫人不知如何是好。

良久,他终于庄严地进入了。谢桥感觉到那满胀的抵触,来了,来了!她迅速调动所有的感官和情绪,准备以前所未有的激情和风情,全身心迎候这一场具有划时代意义的云雨之欢。

秦淮挣扎着扑腾了几下,便悄然止歇。

谢桥被压得有些僵,她努力想调整一下姿势,以便能更好地投入战斗,秦淮却一动不动了。

谢桥柔声说出自己的请求,秦淮沉默半晌,才低声说:“我……已经……做完了……”

“什么?”她隐约感觉到秦淮是轻微蠕动了几下,但绝不会超过十秒钟。

谢桥的一颗心悠悠地坠落下去,跌下深谷。她是没有什么男女经验,可也不是完全没有经历过男人。虽然过去的性爱感受也不怎么样,那是因为她不喜欢也不愿意配合对方。她总是感觉疼痛,总是不耐烦地催促对方,快点快点!可至少她知道正常男人不会这样匆匆结束的。

怎么会是这样呢?

2

怎么会是这样的呢?

美国,怎么会是这样的?

秦淮,怎么会是这样的?

谢桥从踏上洛杉矶的土地的那一刻起,便一声声反复惊疑地问自己。

阳光、美男、鲜花、香车……本以为洛杉矶该以这种姿态来迎接她。

她推车出关时,已是黄昏,传说中著名的加州阳光已退隐到暮色之后,彻底得仿佛从没来过。洛杉矶以一片昏黄的清凉迎接了谢桥。这份清凉停留在谢桥的生命里,成为她永恒的感觉和记忆。

洛杉矶机场并非北京首都机场那样的巨无霸,那样久贫乍富的气派堂皇。它是矮小、朴素甚至是寒酸的。谢桥和所有第一次去美国的中国人一样,习惯把美国往繁华富丽上想。若说北京是普通版,美国就该是升级豪华版。她未免吃惊,事实正好相反。

谢桥期待着人群中的一声呼唤。

没有。

一声声呼唤,英文中文叠加,叫的都不是她。黄的黑的白的拥抱,也都与她无关。

谢桥快速在人群中打望了一眼,各种肤色的面孔身形,让她眼晕,就像要从一堆横七竖八的筷子里挑出属于自己的那一双。

没看到。

她定了定神,再次眯缝起她扑朔迷离的近视眼,努力辨认,细细搜寻。

还是没有。

谢桥慌了。

脚下这片土地,于谢桥而言,无异于阿姆斯特朗踏上月球,从物理到化学,完全在经验之外。唯一的牵系便是秦淮。秦淮不出现,悬浮于空气中的那根线便断了。谢桥心浮气喘地猛然悟到,天天通电话的那个甜蜜情人,自己不知他住哪里,也不知他在哪里工作。唯一知道的,就是一个电话号码。那一串阿拉伯数字,谢桥整日背诵,早已烂熟于胸,然而,她竟从未拨打过!是的,和大多数中国人一样,尽管理论上知道国际长途在国内也是能拨通的,但从没想过要去拨打。不仅因为贵,也是习惯。就像老农民从没想过要去五星级酒店喝杯咖啡,尽管他肯定付得起那个钱——心理上接受不了,没那个习惯。所以谢桥对于电话的姿态永远都是等待,仿佛是单向机。如今,问题来了,唯一能联系秦淮的电话号码,谢桥不知能否拨通。

谢桥呆立原地,那次第,怎一个慌字了得!

她探长了脖子,四处张望电话机,犹豫着要不要尝试拨打那个烂熟于胸又陌生无比的号码。她不敢。她像初涉人世的婴儿,不敢擅自对这个陌生世界迈出危险一步。

“Honey,对不起,我来晚了。”

谢桥寻声望去,在她肩头斜上方,出现了一张脸,正是记忆中反复浮现的那张脸,俊雅的、斯文的脸。只是神情有些窘迫,有些慌乱。

谢桥大大呼出一口气,不好意思地笑了,为自己的胡思乱想。

秦淮殷勤地接过谢桥的推车,走至停车场,谢桥终于感觉确实是到了美国,好车真是多啊!满目皆是奔驰、宝马。至于有些叫不出名字的,她虽是车盲,也能感觉出其名贵豪华,定在奔驰、宝马这种大众名牌之上。这确实远胜国内。

谢桥乐观起来。阳光没有,鲜花没有,没关系,帅哥是有的,香车,肯定也有。

越过奔驰、宝马、劳斯莱斯……秦淮最终将推车靠在一辆白色的小卡车旁边。谢桥有些错愕地望着这“宝驾”:说是白,应该指它原初的颜色,如今是白衣服没洗净,一团一团黑乎乎脏兮兮的灰,间或有漆面脱落,露出星星点点的黯黑。门把手显然快脱落了,用一根红色的塑料绳绑住,根须朝天竖着。总之,这是一个战场上超龄服役、包扎着伤口的残兵败将。

秦淮准备打开后备厢放行李,状况出现了,钥匙转不动。摇动门扉,坚实地紧闭着。秦淮喉咙里发出一声低低的诅咒。他仰着头,双目微闭,完全靠手的感觉去摸索通道,就似一个密码高手在破解结构繁复的密码箱。如此,四五分钟后,秦淮发出一声轻快的欢呼,阿里巴巴的神奇大门终于缓缓打开。

谢桥始终紧张又担心地紧盯着,后备厢开启的一刹那,本该轻松,她却局促了,猛然意识到自己盯得过于关注,就如盯着一个残疾人空荡荡的腿——这是不礼貌、不厚道的。

谢桥羞愧地冲向副驾驶座,揪住那缠着红头绳的门把手,摇晃数下,门自岿然不动。她吃惊地瞪着门把手,秦淮的声音响起:“对不起,这门从外面打不开,等我坐进去后从里面给你打开。”

时差来了,谢桥一阵晕眩。你不该看到他断残的右腿,这是不厚道的,所以你转而把目光投向手臂——手臂也是空的。

汽车喘息一阵子,终于冲出路面,还好,还是能动的。车里的座驾颜色也是暧昧不明,并散发出一种可疑气味,像混杂了各种隔夜饭菜。真没想到,美国,竟然容许这样仪态这样气味的汽车存在。谢桥不得不感慨美国的博大包容。

阳光没有,鲜花没有,香车——臭车有一辆,美男——美男还是美男。起伏有致的侧面轮廓,儒雅感伤的低敛情调。只是这情调,在北京的时候,有强大旺盛的气场垫底,这调调儿是贵族式的苍白优雅,飞扬跋扈,那是暴发户的行径。但放到美国的大背景下,在这散发着可疑气味的狭小车厢里,这调调儿如何就变了味儿,透露出颓唐与落魄,而那,似乎才是底色与本色?

谢桥再一次难堪,为自己如此势利的评判。这不符合她从小所受的教育,不符合她的道德观。后来她才发现很多人的气质甚或面貌,在不同的国家确实会呈现不同的形貌。有的人在美国时自信优越,衣履光鲜,一到国内怎么看怎么一副狼狈相——时差、车马劳顿、衣着不合时令等原因。有的人则正好相反。

暮色中的洛杉矶扁平宽展,像一个安静广袤的大农村。天空的颜色是诡谲丰富的,金黄、橘红、冰蓝、暗紫、深灰……一层层晕染叠加,不能说不美。只是与谢桥的期待不符。谢桥想象的洛杉矶,是美国大片里那种气势汹汹的强悍的美,高楼林立,名车穿梭,俊男美女……好比说你期待一个红地毯上艳光四射的大明星,结果眼前出现了一个头戴蓝头巾,腰系碎花围裙的纯朴农妇。不能说农妇不美,从某些角度说,农妇比明星更具有清纯本色的美,但所得非所期,总是无法对位。

车子七拐八弯,在一条小街上停下。一下车,清冷新鲜的空气涌过来,谢桥寒瑟得直往后躲,虽然往后,仍是无穷的寒瑟。

房子是连在一片的独栋房屋。虽没有独立的花园,房子倒也上有天下有地的,按国内人的理解,基本也算作“联排别墅”。

进门一看,却又不是国内概念中那种“别墅”。倒也是两层楼的,但一层的面积最多也就二三十平方米,相当“迷你”。地毯是有的,也如那辆座驾一般,原初的白布满各种星星点点,早已暧昧不明。一张硕大无朋的方桌盘踞房中央,基本占了一半的面积,靠墙的角落委顿了一套沙发,也是“迷你”的。门口堆了一只大箱子,箱盖翻开着,从箱身到箱盖堆满乱糟糟的衣服杂物,谢桥认出正是秦淮回国时所带的那只箱子。也许从国内返回这间屋子后这箱子就忠实地保持着原初的形态,当他需要什么时就从里面抓,本来一箱子可以装下的东西,因为抓得七零八落,不但不见减少,反而出奇的多,漫出来,溢到了地面上。一只衣袖无力地瘫软在地上,像垂死之人的手臂。简直骇人。

谢桥迅速在脑海中搜寻了一下,在国内住酒店时,秦淮的箱子也是在地上这么摊开来,胡乱堆放。只是酒店客房经过服务员的整理后齐整,单只这一处乱,反而破坏了那份齐整,有种行为艺术的凌乱美。到了这房间,处处乱,就如劫后战场了。

秦淮费力地拖进谢桥的两只大箱子,说:“先放这儿吧,以后再说。”奈何横放竖放,怎么也搁不下这两个巨无霸,秦淮只得拖着箱子上楼去。

谢桥踮着脚,小心翼翼地绕过地上那堆杂物,坐到方桌旁。桌面足有两三个平方大小,却平展展没有任何款式,桌面杂七杂八地堆满了书报、半空的药瓶、铅笔、方便面、药用棉……各种匪夷所思的东西。

秦淮“咚咚”地走下楼,用几乎是轻快的声音说:“箱子放好了!欢迎来美国,欢迎回家!”

谢桥被这欢快感动了!从机场见到秦淮起,他就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沉闷样子,没有拥抱没有鲜花,也没有一句欢迎的祝词。几个小时过去了,终于看到他的舒展模样,终于听到温暖的问候。谢桥惊喜地转过头去,正准备热烈回应,谁料转身幅度太大,力道太猛,“咣当”一声,谢桥卧倒在那堆“垂死之人的手臂”之中……

秦淮应声来扶,谢桥讪讪爬起,才发现座椅的腿折断一条,无怪乎失去了平衡。谢桥从没想过自己竟有坐断腿椅的功力,她统共不过九十多斤,一直以为自己身轻如燕呢。谢桥愣怔在当地,脸开始发烧。秦淮一迭声说着“没事没事”,抬起坏掉的椅子走向屋外,干脆利落地扔进了垃圾桶。谢桥一方面为自己一进屋就搞了破坏羞愧,另一方面又隐隐觉得,其实,那本就是它应有的归宿……

秦淮牵了谢桥的手转移到沙发上,沙发倒还结实的,一时没有坍塌的迹象。只是这款式这色泽这舒适度,谢桥都感觉遥远的熟悉。那是在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的中国小城,她那由公家配备家具的清寡寡的公务员家中,父亲找木工打制的第一套沙发,没想到在二十一世纪的美国洛杉矶,她竟然又嗅到那久违的气息。说了些什么,不记得了,无外乎寒暄问候,掠影浮光,谢桥只记得最关键的一句,“这房子,是我的,”停了半晌,秦淮又轻轻补充了一句:“我买的。”

这又物质又具体的一句话,胜过蜜语甜言,让谢桥一颗悬浮动荡的心瞬时安稳,然后又轻飘飘冲向云霄,简直欢唱了。在国内的时候,谢桥总脱不掉知识分子那份酸腐矫情,不是不喜欢物质,但总喜欢摆出视金钱为粪土的清高样,钱财之物断不肯摆在嘴边来说的。不承想仅仅十二个小时的飞行,从国内候机到此时端坐在秦淮家中,统共不超过二十个小时的时间,她竟然为这一句纯物质的话感动得心尖尖发颤。她笑了,近乎愉快的,眼前这一切,残破、凌乱、颓败,也都可亲起来。

这是秦淮的,秦淮买的,这意味着,至少在这美国,他们有了稳定的栖居之所,而不至于流落街头。宛若戏剧里的先抑后扬,暗沉的铺垫反衬出此刻的安适美好,谢桥以一个女主人的眼光,柔情地打量起这屋里的一桌一椅,轻轻吁出了一口气。

谢桥静悄悄地睁开了眼睛,周遭是盲人般暗沉的黑。她摸索着掏出手表,指针指向凌晨一点五十。她困极,脑子却令人绝望地走向清醒,这就是传说中的时差了。此时此刻,正是北京时间的下午四点多钟,她正该在演播间化妆备稿粉墨登场,或是与朋友在三里屯的饭店谈笑风生,怎得安眠。

谢桥浅浅翻了个身,身下发出一阵呻吟。说是床,其实并没有床架,只在地上甩了一个床垫,国内叫作“席梦思”。床垫里的弹簧显然纷纷背离它原本的位置,有的地方硬硬地凸起一块,有的地方又塌陷下去,真个是地无三寸平。被子非常厚,是谢桥在国内从未想象过的厚和重,压在身上就如泰山压顶,几乎要喘不过气来。可并不暖和,相反,谢桥感觉一阵阵的瑟冷。洛杉矶是沙漠气候,昼夜温差巨大,尽管没有典型的冬天,夜里的气温却令人发指的低。房子又都是木头建造,和北京的房子比起来,就像纸糊的,轻而薄。被子虽如此之厚,但只是光溜溜一个被芯,并没有被套,就如穿了毛衣走在风里,再厚也挡不了风。被子又太大,远远超出了床垫的范围,无论怎么拖怎么拽,仍是东一块西一片耷拉在床垫外,拖在地上。被子里的棉絮显然也不肯排队归位,凹凸不平,厚薄不均,风从四面八方嗖嗖地灌进来,冻得谢桥血液都快僵了。

谢桥瑟缩着,尽量把被子拢得严密齐整些,试图抵御寒风的袭击。在局促的辗转中,她的胳膊不小心碰到了秦淮,秦淮迷蒙地发出一声低低的诅咒。谢桥吓一跳,秦淮翻个身,竟又自睡去。这么个漂亮齐整的人儿,躺在这样的“床上”,盖着这样的被子,居然也能睡得香甜。谢桥想想他在国内开的酒店套房,不由感慨,真是大丈夫,能屈能伸啊。

身边躺着个男人。这景象令谢桥感觉新鲜而古怪。

多少年来,谢桥都是孤枕独眠。她算得上典型的清心寡欲。她的身体基本等同蛮荒的处女地。但是,她也在暗暗地期待着枕边躺着一个男人,仅仅需要男性粗壮的荷尔蒙气息,调剂室内气场的阴柔;仅仅需要暗夜里的一个拥抱,踏实的、温暖的、可依靠的。

在北京的时候,她既兴奋,又紧张。她在期待着什么,又害怕着什么。

她怕秦淮像传说中的美国色狼,如饥似渴霸占她,满足后一脚踢开,再无踪影。虽然他看上去那般儒雅,标准谦谦君子,但是,谁知道呢,白白被占了便宜,始乱终弃,这例子多了。谁不担心遇到个美国骗子?对于花花公子来说,得到即等于放弃。当然,暗地里,她还隐隐有些自卑。她骨子里可不像外表那般风情,性经验少得可怜。她怕自己表现不佳,配合不了秦淮,怕来自于以性开放闻名的花花世界美国的秦淮嫌她土,不开化。

可是,秦淮却始终没有迈出最后一步。他真的像琼瑶小说里的主人公,仅限于牵手、拥抱、亲吻。高尚的柏拉图。他说:“我不是为女人来的,我是为爱来的。女人美国有的是,我犯不着万里迢迢来到中国。我爱你,就要珍惜你,尊重你。在确立关系之前,我不能碰你,这不道德,也不负责任。”

谢桥感动得几乎流下了眼泪!

是啊,她有什么?她没有钱,这显而易见。她有些虚名,可这对于大洋彼岸的秦淮毫无意义。“拿什么奉献给你,我的爱人?”唯有这女性最为原始的本钱——美艳鲜活的身体,性感如蛇妖,清白如处子。

可是,她仅有的这笔最大的财富,秦淮却并无意侵占。这不是爱——最高尚纯洁的爱,是什么?

如今,终于来到了美国。男女间那些事儿,她也还是懂的,却又还不太懂。程序是知道的,也经历过,至于为何非要这样做,意义与乐趣何在,就不太明白了。但作为成年女性,至少她知道,男女共处暗室,而且是即将结婚的男女,有些事情是必须该发生的。

沐浴完毕,她捂着被子躺在床上,心跳过速,忐忑难宁。秦淮钻了进来,亲吻了她,谢桥娇羞着,做好了献身的准备。秦淮似欲进一步行动,关键处却又犹豫了,踌躇半晌,体贴地轻声说道:“坐了那么久飞机,你累了,早点睡吧。”

秦淮拧灭了台灯,道声晚安,两个人老夫老妻似的,规规矩矩各自躺下。谢桥来不及细想,困倦铺天盖地袭来,竟一下子睡着了……

虽然什么都没有发生,可是,身边毕竟躺着一个男人。

谢桥的眼睛已逐渐适应了黑暗,街灯透过百叶窗射进来,迷糊可见秦淮清俊的轮廓。谢桥心中涌起一股酸楚的柔情。

这个男人,谢桥不是倾心于他,不是在爱着他吗?

她万里迢迢前来投奔他,决意与他甘苦与共,携手终老,在她心中,早已把他当作了自己的丈夫!

谢桥从背后轻轻地搂住秦淮,把脸静静地贴在他的背上,男性的体味钻进鼻孔,搔得她痒痒的,几乎要落下泪来。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透过百叶窗照进来,秦淮翻身而起。此时中国时间正是深夜十二点,谢桥历经了大半个夜晚无眠的折磨,头脑正如火如荼地走向混沌。她渴盼着立即睡死过去,把这几十个小时旅途的劳顿和时差的折磨都藏进睡眠里,可是,另一个自我又审慎地提醒说,不能睡,这是到洛杉矶的第一个清晨,一切的一切都悬而未决,怎么可以心安理得地大睡特睡……她猛一激灵,像战士一般英勇地爬了起来。是的,她必须要表现得像个勤劳贤惠的小媳妇,必须要让秦淮觉得,万里迢迢把她办到美国,是值得的。

秦淮正坐在客厅里那张功能百用的大桌子一角吃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泡面,清晨的阳光下他美色撩人。看到谢桥下楼,他的脸上蓦地露出欣喜的神色,是那种打心眼儿里涌出的不折不扣的欣喜。似乎从谢桥踏上洛杉矶这块土地到现在,他才真正回过神来。他殷勤又歉意地说,“饿了没?我给你泡面。韩国辛拉面,很好吃的!”

“我来我来!”谢桥慌忙应道,从墙角那一大箱方便面里抓出一包来,加了水泡上。秦淮把书、药瓶、铅笔等杂物往桌子中间一堆,腾出一小块地方,两个人围桌而坐,稀里呼噜吃起了泡面,很有贫贱夫妻结伴儿过日子的温馨安适感。谢桥无端想起张爱玲《倾城之恋》里的一句经典话语:“在这兵荒马乱的时代,个人主义者是无处容身的,可是总有地方容得下一对平凡的夫妻。”嗯,时光飞逝,到了二十一世纪的美国洛杉矶,可否也容得下他们这一对平凡的夫妻?

秦淮穿上外套准备上班。他羞涩地说:“不好意思,中午你将就着吃点泡面,晚上我带你出去吃饭。”他冲进厨房,从冰箱里捧出两个又红又大的苹果,近乎讨好地递到谢桥面前,说:“看!我专门给你买的,红富士苹果!”苹果这种蠢笨傻大的水果,谢桥在北京从不爱吃的,她喜欢精致可人的水果,樱桃啊、提子呀、杨梅啊……可看到秦淮那郑重又珍惜的神色,她也赶快以如获至宝的姿态接了过来。

秦淮体贴地说:“我上班去了,你最好去睡一下,倒倒时差。这些,”他指着客厅里那些横七竖八的箱子,“都别管了,先放着吧,一时收拾不完的。”

秦淮一离家,谢桥便马上以一种英雄主义的豪情,热火朝天地投入到旧貌换新颜的改造中。谢桥一直是典型的生活弱智,严重的保姆依赖者,就连在北京一个人生活的时候,也请了钟点工打扫房间,洗衣做饭。来到美国的第一天,她猛觉自己也有双勤劳的手,也是个可自食其力的劳动者。美国可真是个劳动改造人的好地方。嗬嗬嗬。

谢桥把地上躺着的箱子拖到楼上,把衣服挂好,把客厅里大桌上的杂物分门别类摆放齐整,把堆在沙发上的衣服书籍一一归位……整整忙活了一个上午,可是,效果远不如她想象的那么好。屋子看起来仍是一派脏乱差。这固然和她的能力有关,长期的好逸恶劳使她的劳动能力退化,收拾的结果往往是把物件从A处挪到B处,从桌上搬到沙发上,并未有根本改观。更重要的是,客观条件实在有限。空间太小而杂物太多,怎么摆放都是一个乱。

谢桥瘫倒在沙发上,时差阵阵袭来,几乎要昏厥过去。她实在想昏死过去,有个正当理由与现实暂且隔绝……可是,仅仅喘息片刻,她再次弹跳起来,亢奋地继续投入战斗。她从小储藏柜里翻出一个表面灰尘结了一寸厚的吸尘器,开始吸地。吸尘器又吼又喘,声势浩大,可是,地面的垃圾却几乎纹丝不动。谢桥已充分发挥了她的聪明才智,还是未果。谢桥气愤地甩开吸尘器,决心用手把垃圾捡起来扔到垃圾桶里去。家里没有拖鞋,谢桥光着脚,戴着近视眼镜,蹲在地上耐心细致地捡着垃圾,一个小时后,地面果然清爽干净了许多。谢桥兴奋又气愤地冲那吸尘器踢了一脚:什么高科技!还是这一双手管用!

如此这般,又是几个小时的艰辛劳作,屋子已改观很多,但离谢桥的理想还有相当大的距离。这就不是能力的问题,是这屋子里的物件自身的品质问题。

所有的家具物什,肯定原初就没有什么好模样,如今岁月压榨得让它们缺着胳膊少着腿,遍布沧桑,随便谢桥怎么擦怎么摆,都擦不出颜色了,就似一个皱纹满面的老妪,怎么敷粉搽膏都恢复不了原初少女的成色,垃圾箱才该是它们目前的归宿,或者说,那本就是它们到这个家栖居前的来处。

唯一华美的是衣橱,秦淮的衣着仍是考究的,西服衬衫、T恤长裤,都是名牌。只是显然没经过专业熨烫,有点不够挺括。在北京的时候,秦淮可是连内裤都是要干洗的呀。

更为耀眼的是谢桥从北京带过来的两大箱华服,长长短短的礼服裙,斑斓绚丽,添加在衣橱里,闪烁着刺眼的光芒,怎么看怎么像落难的公主走投无路,误撞进破庙里。

劳作了大半天,谢桥瘫倒在沙发上,心情复杂地打量着自己的辉煌战果——从猪圈变成了狗窝。

这一切,是如何开始的?自己怎么就真的漂洋过海,来到美国了呢?

所有的缘起,皆始于那个电话。数月前,那个老男人许岩的邀约电话。

3

多少该有些矜持和沉吟的,虽矫情,却必要。

男女关系如打拳,你进我退,你退我进。不管多么爱对方,女方切忌向男方猛扑,扑得越猛对方闪得越快,就算天鹅扑向癞蛤蟆,癞蛤蟆都会逃之夭夭。

这道理谢桥是懂的。因此,当接到许岩晚宴的邀约电话,谢桥是准备假意推辞,至少是推搡一番,再勉强应承下来的。她想说:不行啊,已经有约了,那我看看能不能推……但是,她嘴里说出的却是:好啊!好啊,去哪里?

放下电话,谢桥有些惊愕,不明白自己怎么会急成这样。

许岩,不过是众多追求者中的一员而已。

一场酒会认识,往来数月。许岩喜欢倒是喜欢她的,但追求得并不狂热。有点像谈恋爱又有点不像,有一搭没一搭,若即若离的。一个月前,吃完饭喝完酒,酒酣耳热,聊得有些渐入佳境的意思,甚至提到了婚礼。他显得蛮有诚意的,谢桥就有些心动了。年过三十,就如拍卖会上的古董,有价无市的,看起来簇拥者众,不过是表面的繁华,真要出手收藏,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许岩邀请谢桥去他公寓,作为成年男女,大体晓得这意味着什么。谢桥一时不知该拒绝还是接受,仓促之下,蹦出一句:去我家吧?也就是个权宜之计。许岩有点诧异,但还是兴头头地把车掉头,从北开到西,到了谢桥租住的公寓楼下。如果下车,上楼,办事,谢桥也许就结束了她的剩女生涯。可谢桥看着许岩那张喜气洋洋的脸,也许是情欲高涨,也许是酒精的作用,鼻头四周发红,嘴巴也有点歪,皱纹显得有些沟壑纵横,蓦地一阵心慌,便说:改天吧!为什么?许岩蹙起了眉头。本可以找个合适的理由解释,也许不会那么僵,可谢桥一时之间想不出词来,她本不是一个擅长撒谎的人,只得生硬地回答道:改天吧,改天我约你!

谢桥拉开车门,逃也似的跑了,倒似在逃避一个强奸犯。

不是贞女烈妇,也不仅是腼腆羞涩,实在是,不甘。

许岩,不过是个“最起码”。他有一家电脑公司,在北四环有一套公寓,开一辆欧宝车。外貌嘛,中年男人的惯常样子,五官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个子倒还高,带出去也不算丢人的。

总的说来,这么一个男人,基本条件也都还靠谱。但说满意还是不满意的。首先有个女儿,这都算了,前妻带着,干扰也不大,但年纪太大了些,比谢桥大十六岁。再说,军旅家庭出身,性子直接暴躁,谢桥比较向往斯文俊雅的男人,都是当年看琼瑶小说给害的,少女时定下的审美标准,要改也难了。

少女时期关于白马王子的幻想……便也罢了。至少希望他能够稍微年轻一些,说话声音稍微小一些,看芭蕾的时候不要打瞌睡,更不要把蔡文姬和文昌鸡混为一谈……

冷寂了。

直到一个月后的今天,谢桥终于接到许岩的电话,声音听上去还相当愉快,似乎二人从未产生过芥蒂,似乎他仅是出远差回来。谢桥欣然应允了,语气还有些娇嗔,有些撒娇的意味。放下电话,她才意识到,她的语气有些太急迫了。是的,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其实她是在期待这个电话。其实,她害怕这电话不来。其实,在这一个月中,她反复掂量,左右权衡,在身边这些高高矮矮、肥肥瘦瘦的所谓追求者中,竟没有比许岩条件更好,更为靠谱的了!上得台面的男人,倒也不是没有,有个把男人也有上亿身家,甚至个把男人还是身居高位的领导。但是,惭愧得很,这些男人十个里倒有九个半是有妻有子的。也不知怎么了,如今中国的男人,但凡有些脸面的,追求起自己老婆之外的女人来,一个个竟都理直气壮的。好像三妻四妾虽被婚姻法废除,却又在民间暗成气候,成为公开的秘密。谢桥自忖不具备做小三儿的天赋,和道德感没关系,主要是心胸不够博大,容不得分享。所以,单身,这是首要和必要条件。这一来,犹如洞眼般大的筛子,看起来簇拥的男人一堆堆的,一筛就所剩无几了。还有个别男人,主要在文艺界,单身倒是单身,可人家根本就不打算改变单身身份,根本要立志做浪子的。

现实便是如此严苛。

如这电话不来,真不知该如何下台阶,如何收场。主动去电话?岂不太掉了价!正左右为难,电话及时赶到,如此,尊严、面子,总算都保住了。有一些庆幸,更多的,却是不甘与薄怨。因陋就简,委屈下嫁……谁叫她挑过了头,谁叫她已经三十二岁!就在这委委屈屈不甘不愿的情绪中,谢桥换上了一套玫紫色胸衣与底裤,该遮的地方薄如蝉翼,该透的地方,却繁复地缀有瑰丽炫目的玫瑰花瓣——这种衣服,穿上的目的就是让人一把扯下的……

委屈愈发重了,简直有勾引之嫌。是的,她已经三十二岁了,江湖人称“剩女”。(哪个缺德的发明了这个耻辱的字眼?)剩女?就和剩菜剩饭一样,无论原本的品质如何高,也散发出一股子隔夜陈腐的馊味儿。

为尽早结束“剩女”生涯,高雅清纯的女主播谢桥鬼鬼祟祟地穿上这不正经的暧昧内衣,像个即将接客的妓女或偷情的荡妇——就为了那四十八岁的看芭蕾舞都打瞌睡的老男人!

到了位于安定门外馆斜街的圣淘沙门口,四五个男保安簇拥上来,黑色套服,雪白手套,开车门的开车门,打阳伞的打阳伞,大有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的气势,把谢桥这种打出租车来的客人也伺候得女王般尊贵。谢桥的心情略微舒畅了一些。许岩虽称不上是富豪,倒也出手阔绰。在整个北京城,圣淘沙也算是数得出来的高档会所。选择这种地方约会,莫非会正式求婚?谢桥望了一眼光秃秃的右手无名指,莫名感觉沉甸甸的,似乎那亮光闪闪的指环已经套了上来……想起身上那套暧昧内衣,脑中浮出一个词:内有乾坤……身上脸上都不禁燥热起来……

到了包房门口,谢桥并没有端严庄重地径直走进去,而是把门轻轻推开一条缝儿,半侧了身子,探进去笑吟吟一张脸……她经常会做出这种不符合身份和年纪的举动,调皮,孩子气,其实,骨子里她根本就还是一个没长大的孩子,尤其在喜欢自己的年长的男性面前,当然有资格蹦跳着走路,撅着嘴撒娇的,为什么不?

房里的两个人同时站了起来,两个人!除许岩外,还有一个非常年轻的姑娘。谢桥的动作僵住了,半边身子门里,半边身子门外,很生动地诠释着那个成语:进退维谷。

许岩用他惯常的大嗓门响亮地说:来来来,介绍一下,这是徐莹,这就是谢桥谢老师……

谢老师?谢桥疑疑惑惑地进来,坐下,脑子里空空的,表情在轻浮和庄重之间犹疑徘徊,一时定不了位。

许岩很自然地拉住了姑娘的手,谢桥一激灵,表情终于调整为端严,新闻主播的端严。笑也不是笑,只是提笑肌,不笑也像笑,因为提了笑肌。万幸长年累月的职业化训练,很好地抹去了内心一切的波澜,新闻主播的表情怎么看都是正确的。

“情况是这样的,谢老师,我们家莹莹呢,正好也是学电视的,谢老师你看是不是能让莹莹到你们节目组实习一下?一分钱报酬不要,就是跟着你跑跑,学习学习。呵呵呵。”

许岩的手挪到了姑娘的肩膀上,姑娘的手搁在许岩的腿上,看上去真像一对亲热的父女,可谢桥知道许岩的女儿只有十二岁。

“嗯,你多大呀?”谢桥的声音也是新闻主播的平铺板直,不带感情色彩,又似乎满怀感情。怎么理解都可以。

“谢老师,我今年十九岁。”

十九岁!饶是谢桥如何训练有素,也险些惊呼出声!完全在谢桥的经验之外,想象之外。这意味着,许岩怀里这叫徐莹的姑娘与她谢桥整整隔了两代!十年前,谢桥二十二岁时,这姑娘才不到十岁,当时笃定是要叫她阿姨的!

谢桥定睛看着这个女孩子,眉目疏淡,谈不上多么美貌,唯可一提的是她的皮肤。不白,沉甸甸的象牙色,紧致柔腻,连眼睛周围和鼻翼两侧都是干净的,天然的青春做底的均匀干净。

谢桥突然怀疑自己的脸很暗。会不会化妆时粉底用深了呢?眼影是否也太重了?

谢桥几乎有些仓皇地跳起身来,抓起化妆包冲进洗手间。“砰”的一下关上门,冲到了镜子前。

有一瞬间,谢桥几乎不敢睁开眼睛,她害怕镜子里会映出一张她自己不认识的脸。就像宫崎骏童话故事里被巫婆施了魔法的小姑娘,一夜鹤发鸡皮。

对容貌的不自信,曾是有的。那是少年时。想美,却不自信。她对自己诸多挑剔,不够玲珑不够纤秀,见到谁都心生羡慕。可当她做了电视台节目主持人后,人人都说她美。她也曾惶惑的,可放眼望去,那些曾被她艳羡的漂亮姑娘们,或胖了,或俗了,或刻板无趣,总之,她们都平庸了,黯淡了,沉到了芸芸众生里,成为了灰暗的模糊暧昧的背景,混混沌沌一片。她谢桥孤星闪耀,竟有了些一览众山小的感觉。慢慢地,谢桥也就相信了自己美,是真的。十几年了,心也不虚了,腰杆也直了,笑容也矜持了,仿佛从不曾有过自卑惶恐,仿佛真的生下来就是个美女。

谢桥不敢相信,是因为门外那容颜庸常的姑娘的映衬,她突然对自己产生了怀疑,这很滑稽。和那么多的明星美人儿同台竞技,她不曾被比下去,不曾感到过自卑,可是,在那个青涩的小姑娘面前,她突然惊慌起来,就好像一个富翁某天清晨醒来突然发现自己一贫如洗。如何不仓皇?

谢桥缓缓地,近乎悲壮地,凝重地睁开了眼睛,——天可怜见!她一点也不黑,粉底柔和细腻,眼影也不重,妆容细致清雅,几乎是无懈可击的。身材的曲线也依然玲珑纤巧。

谢桥轻轻吁出一口气,是的,这还是她熟悉的那个自己。这个女人,固然也算不得国色天香,但是,不管把她放在何种群体里,比她更美的都不会太多。

唯一不好的是她的表情,软弱的,不快乐的,委屈与哀怜的。她常常看到这个样子的自己——当她午夜上洗手间时,当她做完节目一身疲惫回到家中时,总之,每当她独处时,当她不经意间瞥到镜中的自己时,就是这副模样。这常常让她感觉诧异,似乎生活很不满意似的,但谢桥觉得自己混得还不错啊:从小地方奋斗到北京的电视台,虽不是名主播,也算占据了一席之地;模样在看走眼的情形下,基本还像二十几岁;虽然暂时没有老公,可追求者总是有那么三五个围着转的。镜子真像是穷途末路的酸腐作家,总试图有点什么不同的发现。比如,告诉春风得意的女主播,你骨子里是个怨女?

谢桥揉揉脸,如同川剧里的变脸,好了,熟悉的表情回来了,端严又妩媚的,亲和又有距离的,如果你是一个电视台的女主播,面对公众时,大抵你就是这副神情,必须是这副神情——知性强势的大女人。这是公众对你的期待。天晓得你的内心可能真没有这么强。

谢桥带着这标准而正确的表情回到座中。

小姑娘面对“谢老师”有点巴结,有点讨好,甚至有点激动。虽然在电视台几百号主持人中,谢桥是没有什么名气的,但毕竟也算是公众人物。在职场上,被称作老师当然光荣,也算是多年的媳妇熬成婆。不够资历,能被称为老师吗?容易吗?可谢桥突然意识到,转换到另一个场境,“老师”不但不占优势,相反,更有些讽刺的意味。

小姑娘恭维说:“谢老师真漂亮啊,一点都看不出年纪。”

谢桥是美的,她知道。可她更知道自己花了多少心力在维护这美不要衰败上。简直是丧心病狂啊!一瓶瓶液体黄金,狠心咬牙往脸上倒,面膜、眼膜齐上阵,护肤程序繁复冗长到男人见之晕倒的地步,再是春心勃发的男人,等到她护肤程序完成,也该阳痿了。可她数年如一日,坚决依程序一丝不苟、保质保量地完成,落掉一个细节就会有犯罪感。一分耕耘一分收获啊!这皮肤确实“保养”得很好,可在眼前姑娘那鲜嫩得要滴出水来的肌肤的映衬下,谢桥明白自己皮肤再好,也是损失了汁液和水分的,就像情人节街头那昂贵的“蓝色妖姬”,一放数月,似乎永不颓败,可毕竟是得益于化学药水的浸泡,不是真新鲜。

身上这套衣服,她也觉得穿错了。太紧身,裙子太短。当然,身材没有什么问题,腰很细,腿很长,没有赘肉。这么说吧,不管和哪个年纪的女人相比,这身材都是经得起推敲的。但是,她突然意识到,自己越来越热衷于紧身的衣服了,好似在炫耀,其实是内虚,怕别人会怀疑她身材走了样。所以她再没有勇气穿宽松的衣服,而是用曲线毕露的紧身衣裙告诉大家,看吧看吧,我身材一点都没有变。

人所热衷于炫耀的,往往正是自己所匮乏或者说害怕自己匮乏的。

客观来说,眼下的谢桥,依然是一朵怒放得明艳的鲜花,而眼前这个姑娘,最多只能算一棵葱茏的小草。

但是,这鲜花已开到荼,不会更美了,前景只能是衰败。天可怜见的,为了维护住这明艳,她使出了浑身解数,一刻也不敢松懈,但衰败仍是必然的,也许一年、两年,也许就在明天……

而那棵小草,仅算一棵小草吧,现在当然不起眼,却似乎有无限长的光阴徐徐铺陈,在这岁月的流转中,谁晓得她能否出落为一朵耀眼的鲜花。——如今的年月,美的标准是那么多元,就算她仍只是一棵小草,可青春本身就是美的。

是的,青春。这个姑娘,青春才刚刚开始,而谢桥的青春,已临近尾声。

姑娘起身去洗手间了。谢桥用故作轻快的声音打趣说:“行啊,你,找了个小女朋友。”

“嗨,我也晓得不大靠谱。给我养老送终估计难。想想看,二十年后,我都六七十了,人家才不到四十岁,还不一脚把我给蹬了?”

“还二十年呢!你太乐观了吧?如果你们能撑到两年,就算你狠!”谢桥有些刻薄,但,难道不是吗?

许岩愣了愣,说:“那可不一定,没准儿我们真能成就一段可歌可泣的爱情故事呢!”那一刻,他的表情居然认真纯情得犹如处男。

爱情,许岩提到爱情!如果不是内心的情绪实在转换不过来,谢桥几乎要笑场。

“你知道吧,北京话里,男人叫孙,女人叫果儿,是,我四十八了,北京话叫苍孙,老男人。可王朔说过一句话,好孙能带三代果儿。男人是不怕老的。”

是,谢桥暗想,自己就是那第二代,洗手间那果儿就是第三代。而许岩这苍孙,已经越过第二代,直接把魔爪伸向了第三代。苍孙也有嫩果儿扑,果儿老了呢?该去找什么孙?

现实是严酷的,谢桥知道,但真没想到会严酷到此种程度。

颓败,谢桥不得不承认这种颓败与恐慌感。

谢桥被青春击败了吗?不仅仅是。如果这姑娘仅仅是一个年轻姑娘,就像在台里实习的那些个蹿上跳下的年轻女孩子,谢桥并没有那么严重的危机感。这姑娘的威胁在于,她坐在谢桥曾经的追求者怀里。而这个追求者,谢桥还以为今晚会向她求婚,虽不一定答应,但她还是暗暗做了准备,紧身裙里有乾坤……

不,也不仅是忌妒。是的,许岩,他仅仅是一个最起码,是托底。大面上看来还可以,细节处处漏洞百出。每个未婚的女性,都会为自己预留一个“托底的”,就是说,她必须得有一两个看得过去的、但自己并不满意的追求者,他们忠心耿耿,无怨无悔。她的情感尽可以流浪四方,如有了理想归宿,当然,这份情感就会转化为高尚纯洁的友谊,如遭受挫败,每一次回过头去,他都在那里,不离不弃。许岩就是这样一个“托底的”,俗称“备胎”。谢桥之前一直不甘心与他走入恋爱,是因为自我感觉还良好着,还自恋着,还多少有些奇货可居的意思,直到发现市场真的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大,而随着光阴的流逝,自己在婚姻市场里的价值更在日益贬值,才委委屈屈决定把自己交给那个托底的。没想到,人家才是奇货可居,人家早已准备同第三代果儿演绎可歌可泣的爱情故事了!

谢桥不是伤心许岩的背离,两个人并没有发生过什么,连心里也没有发生过,所有关于爱情的情绪:激情、战栗、思念、期待……都没有过。有遗憾,但不伤心。她的惊恐在于,她蓦然发现,这些曾经可以叫谢桥“阿姨”的小姑娘,已经成长起来,在婚姻的市场上,公然和谢桥们一起抢男人了!抢的还不是同龄男孩子,而是老男人。这些青春饱满的姑娘一个个投身于大叔的怀抱,想省却十年二十年的辛苦打拼,直接享受大叔的奋斗成果。当然,也许只是需要大叔的关怀和照顾,喜欢大叔身上那年轻男孩子所没有的成熟稳靠。这是谢桥们的市场,但被这些年轻姑娘毫不客气地挤占了。这叫什么?釜底抽薪?

从圣淘沙出来,谢桥有些个恍惚。

初春的风吹过来,吹在她裸露的大腿和胳膊上,她打着寒战,该死的,实在穿得太少了点。

4

“你这种状况,在中国是没有什么市场了。是,你漂亮,你有气质,你还有点才情。可中国男人的审美眼光就那么俗,死盯着一个年轻!年过三十就是掉了价,就像商品过了期。过期不被淘汰,也该打折了。”

谢桥的一颗心忽悠悠地上下打着转儿,不甘不忿!从小地方奋斗到北京,她过五关斩六将,消灭了多少竞争对手,让多少漂亮姑娘败下阵来,才坐到今天新闻主播这个位置,这容易吗?在家乡,她令多少人羡慕忌妒恨。她也一直把自己当作成功人士看待的!怎么就成了过期商品?怎么就该打折了?

可是,可是……现实为何如此困窘!

谢桥沉闷半天,说:“非结婚不可吗?单身怎么了?逍遥自在。”

“拜托,大姐,不要死扛了好不好?你已经三十二岁了!现在叫‘剩女’,到了四十岁还嫁不出去就该叫‘齐天大圣(剩)’了!就算你自己不急,家里不急,社会都替你急。四十岁,还剩着,你又不幸还有几分姿色,男的女的都得躲着你,防着你。男的怕瓜田李下说不清楚,怕被你黏上就不撒手,女的更怕你穷凶极恶扑上来抢她老公。知道北京把四十岁的剩女叫什么吗?‘社会公害’……”

谢桥蔫了。

素素见状倒“扑哧”一笑,柳暗花明地说:“但是,你漂亮、有气质、有才情,怎么会没有市场?你的市场不在国内,在——海——外!在——美——国!”

谢桥吃了一惊。“美国?我英语都不会,和老外语言都不通的!”

“谁叫你找老外了?是美籍华人。美国的中国男人普遍素质高,修养好,博士一把一把地抓,都是精英!不像国内,不是穷酸知识分子,就是暴发户。”

“连国内的土暴发户都嫌弃我,海外精英能看上?”谢桥悻悻的,带着过期商品的颓丧。

“这你就不懂了,越是精英,越能欣赏高层次的美,不像低俗男人,只会盯着个年轻!再说,在美国,中国年轻美女极其匮乏。”

梅素素详细分析了年轻美女匮乏的原因。大部分去美国的中国人都是通过留学的渠道。男人是精英不假,女人正好相反,能通过这考那考的女才子中,几个是有姿色的?通过工作渠道过去的女人大都在社会上几经沉浮,年纪也都一大把了。富二代的女孩子通过关系到美国读书的倒有些年轻漂亮的,可人家只盯着富二代的同龄男孩子,要帅的、年轻的,会一起玩儿、一起享受人生的,三十五岁以上的中年大叔根本不在考虑之列。至于说ABC(美国出生的中国人),那是黄皮白心,长着一张中国脸,可对中国完全没概念,从不在中国人圈子里混。就算父母逼着要找中国血统的,那也是找ABC,不会找半截子从中国来的土著。所以说,美国的中年单身男性条件好,市场却非常小。有点姿色又有点素质的女人简直就是宝。

如是,梅素素提供了惜缘国际婚姻介绍所所长田二麦的名片。田二麦从洛杉矶打来电话几番交涉,终于铸就圣淘沙的相亲局面。

那个春日的午后,谢桥走到圣淘沙门口,感觉有些腿软。对于这半约会半相亲的形式,隐隐生出反感和抵触,甚至感觉荒唐。在她的概念中,只有没人追的丑女才需要介绍相亲那一套,自己如何也沦落到如斯地步。

见迈克那天,谢桥在穿衣镜前流连了两个钟头。

凭她对美国海市蜃楼般的虚拟理解,美籍华人可能看惯了西式性感的洋妞或伪洋妞,或许会喜欢古典的中国女人。因此,她穿了一件绣花黑旗袍。旗袍太中国化了,中国得几近媚俗。好在这旗袍的质地是整块的小羊皮,皮质的时尚酷帅中和了旗袍的柔媚中庸,有些讽刺意味的是,这中式的旗袍竟然是地道的法国品牌,中货洋做,短袖短裙,大幅度露出胳膊和长腿,及膝的黑色长靴,极薄的小羊皮,靴身刺有繁密的花形图案,增添了层次的丰富。外套是一件秋香绿的中式短袄,袖口和下摆绣有繁丽的玫瑰色花朵。

她是这样设想的:外套的鲜亮有先声夺人的效果,把眼球吸引住;落座之后,除去外套,黑色旗袍低调含蓄,却绝不中庸;尤其是裸露的胳膊,在隆冬的北京,周遭一片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人群中,这白亮的胳膊既青春又性感;谈至中途,她会起身去洗手间,不出意外的话,他的视线会随着她的身影移动,然后,他会看见一个曼妙的背影,腰臀被旗袍勾勒得起伏有致,她会款摆腰肢,却并不是为了张扬,仅是走动的需要,性感却无辜。

如此,这美由表及里,由静到动,层层推进,不由人不心动的。谢桥的美,很大程度上源于她对打扮的小机灵,小情调,小天赋。当代哪里还有天生丽质,美女都是包装出来的。

谢桥选择的地点仍是圣淘沙。一来这里的暖气充足到矫枉过正,穿长袖毛衣会热得冒汗,毛衣里穿秋衣的就是土鳖。她似乎不经意地露出胳膊,满目的严实灰暗中,大胆又俏皮,却恰恰相宜。若是去寒酸的小餐馆,暖气哆哆嗦嗦的,胳膊露出来,不把人冻死,看着也突兀死。二来,这里的消费贵到令人发指,菜单上的价格通常令人触目惊心,随便一杯饮料都要卖到一百多。谢桥选择这里,多少带了点考察迈克实力的心态。她算不得势利的女人,并不仅以金钱为择偶考量,更不像那些没见过世面的女人,逮着冤大头宰一刀是一刀。但是,她也不想千山万水嫁个美国穷人。说是愁嫁,是嫁不着条件好的男人,要想嫁个穷人,北京倒也有得是,犯不着费那么大周章。

迈克这人,是她从田二麦提供的数十个候选人中挑出来的。美籍台湾人,四十岁,硕士,洛杉矶电脑工程师,身高一米七八。条件似乎靠谱。从照片上来看,相貌也算端正。但是,照片未必靠得住,听说很多男人都拿二十年前的照片来蒙女孩子,她害怕进去看见一个秃顶肥胖的糟老头子,那番羞辱,岂一个悔字了得!

终于进去了。

谢桥忐忑地穿过大厅,走向靠里的卡座间,心里竟有些悲凉和悲壮。

一个穿米白夹克的男人从座位上站起来,微笑着伸出手:“谢桥小姐?”

天啊!这就是迈克?任谢桥万般联想,也想不到迈克竟然是这样一副模样!

不,他不是迈克,太不迈克了。谢桥猛然想起他的中文名字,一个很古典风雅的名字——秦淮。不折不扣,他是秦淮!

照片果然是骗人的,信不得。照片上的秦淮长得不错,是的。可见到秦淮本人,谢桥才明白什么叫不上相。照片拍出了他的轮廓,可哪里拍得出来他的斯文俊雅、他的洒脱气度。而且,他那般年轻,看上去最多三十出头,怎么会有四十岁?国内的同龄人简直和他是两辈人。太吓人了,莫非是千年老妖?不会老的?

圣淘沙典雅婉约的装饰风格,谢桥以为和自己的皮质旗袍相得益彰。错了!这环境帮了秦淮的忙,简直像为他度身定做,与他的气质水乳交融、丝丝入扣。

他是中国男人,可他又不是。他属于唐诗宋词,属于遥远的古中国,属于梦幻和想象。总之,不属于二十一世纪的大陆,不属于周遭谢桥触目所及的那些粗鄙鲁莽的男人!

谢桥坐了下来,有些晕眩。好在播音员的职业素养再次帮了她的忙,令她不至像个花痴般失态。

“醒也无聊,醉也无聊,梦也何曾到谢桥。谢桥,多美好的名字。美好女子的归宿,男人心向往的地方。”秦淮含笑,轻声解读着谢桥的名字。

“啊,你也喜欢纳兰性德?”谢桥惊喜莫名。她的名字正取自于纳兰性德的名篇《采桑子》:

谁翻乐府凄凉曲?风也萧萧,雨也萧萧。瘦尽灯花又一宵。

不知何事萦怀抱,醒也无聊,醉也无聊,梦也何曾到谢桥。

纳兰性德,风流尽占却抑郁寡欢,浊世佳公子。一个喜欢纳兰性德的男人,纵有些矫情,总也错不到哪儿去。

点菜时,谢桥手下留情,专点便宜的,秦淮又加了一两个比较像样的,够面子,又不铺张。

续水、布菜,秦淮一一为谢桥服务着。周到,但不谄媚,举手投足恰到好处。

谢桥一下子想起了琼瑶小说的男主人公。她不知道美籍华人是否都这样,也不知道台湾人是否都这样,总之,秦淮就是琼瑶小说的现实真人版,是谢桥少女时期白马王子的真人版。她一直憧憬着古典俊雅的中国男人,却没想到,古典的中国男人原来流落在海外!

两人轻声细语,聊着文学、电视、社会新闻……一切高雅的、形而上的话题。完全不去涉及收入、房子、物价这些世俗的蝇营狗苟的民生问题。谢桥很怕某些人描述的相亲场面——有没有房子,存款多少,孩子怎么处理……就像两个精明的商人在讨价还价。物质倒不是不可谈,三十二岁的谢桥不至于如此幼稚。但太过赤裸裸,未免难堪。当然,谢桥的小心眼里还藏了一层,征婚时已写明条件,在洛杉矶有独立住房,有车,年收入十万美元,还用谈吗?呵呵。

前所未有的谈话氛围,完全在谢桥的经验之外,却又在她的期待当中。秦淮有一种特殊的气场,他的不标准的台湾普通话,极低的磁性的嗓音,半古典的遣词造句,举手投足的绅士风范……这些,都迥异于谢桥所见过的成功或者不成功,英俊或者不够英俊,年轻或者不很年轻的大陆男人。不,不是这些,是一种气息。是大陆之外的一种气息,来自于大洋彼岸,更准确地说,来自于台湾。

谢桥从少年时期便按照港台小说的形象在塑造自己,可是,台湾和香港只存在于她的想象中,白马王子也只存在于她的想象中。她从没有去过台湾,也没有近距离接触过台湾的男人或女人。

很多女人过了青春期,便失了梦幻。在现世人生里,上班下班,结婚生子,按部就班过一个庸常女人的日子。谈不上幸福,但也有细碎的温暖和快乐。谢桥不肯活在这样的人生里,但又不能活在小说中。她在现实和小说中左支右绌,跌跌撞撞。她把人生用来折腾,从小城市折腾到了北京,北京当然比故乡好,可是,她仍然感觉到,自己身上的某些东西与周遭的氛围是格格不入的。

现在,秦淮出现了,有血有肉地坐在她面前,她才发现,她的梦想并没有被消磨光。他的外貌、气场、举手投足,完全在她的经验之外,可是,一切是那样安妥、自然、顺理成章。此情此景,虽从未发生过,却早已存在于她的想象,融入了她的血液。梦想变成了现实,她一点不惊慌失措,一点不。她从容淡定,像极了她想象中的自己。是的,在这陌生的气场和陌生的美籍台湾男人面前,她身上那种与周遭格格不入的东西消失了!她变得比任何时候都更像她自己——理想中的自己。

一切终于对了,就该是这样。

欧式风格的咖啡馆,风雅俊逸的男人。用最低的音量交谈,用词考究,引经据典。小口啜饮,闭上嘴咀嚼。为她续水布菜的洁净稳定的手……

她表现怎么样呢?她应对得体极了。她优雅高贵得如同真正的淑女,好像生下来就住在两层楼的豪宅里,穿着蕾丝裙子和红皮鞋,周遭老妈子伺候着。她低声谈笑,妩媚生动,举咖啡的动作娴熟优雅,手腕上的镯子在觥筹进退中释放出雅淡悠然的光。一点都不显得矫情和做作,一点不。似乎她原本就该是这样的做派,这样的表情和动作。这才是真正的她!而那个在台里经常把衣袖挽到手肘,风风火火跑进跑出的女人、那个动不动拉着嗓门对着灯光摄像一通吆喝的女人、那个和小店贩主讲价讲得口干舌燥的女人、那个面对许岩之流无趣男人一言不发,只顾把大闸蟹吃得满桌乱跑的女人……嗯嗯嗯,那都不是真正的她,不是自己理想中的她。那只是一个壳,面对粗陋直白的现实,不得不伪装的壳。真正的她,被藏在极深极深的内里,根本没有机会更无必要展示。想想看,那些无聊无趣的大陆男人,如何欣赏?如何懂得?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可是,一切终于对了,她幸福又心酸地想。是的是的,她的才情与风情,终于有了尽情展露的机会。她终于做成了理想中的自己。喏,对面的这个男人,他都是懂得并欣赏的。

该到去洗手间的时候,或者说,该是展现身材的时候了。谢桥正欲起身,秦淮却先一步起身:对不起,我洗一下手。

秦淮脱掉外套,露出了藏青色的紧身T恤,老天,短袖!在北京,大冬天里穿短袖的女人,甚或说穿吊带的女孩,不算鲜见,但是,大冬天穿短袖的男人,以谢桥的孤陋寡闻,委实没见过。

大冬天的,短袖T恤!不但需要身材,更需要身体。多旺的火头,才敢露出那两条胳膊?仅有身体不够,更需要身材!再棒的身体,这勾勒得凸是凸,凹是凹,毫无遮掩处的T恤,得有多强的自信才敢上身!

秦淮起身离座,看起来斯文俊雅的秦淮脱掉外衣后却并不单薄,胸肌和胳膊都肌肉饱满,腰部结实纤细,小腹平坦。

谢桥望着秦淮的背影,转出些花花绿绿的念头——不算十分道德的。

餐毕,账单上来,一共是2320元。秦淮数出二十五张百元人民币轻轻放在托盘上,用十分谦恭的语调温言细语地对服务生说:“不用找了,谢谢!谢谢!”

服务生有些惊愕,似乎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谢桥也有些诧异。当然,国内没有付小费的习惯,但让她诧异的并不止于此,而是秦淮付小费时那谦卑恭俭的神态和语调——不像是付小费,倒像是对方帮了多大个忙,自己占了多大个便宜,一迭声的“谢谢、谢谢”。如果是国内的有些暴发户,一时兴起,甩出的小费恐还不止一百两百,却断不会是这样的神态和语气,多半是大爷一般,神气活现地把钱往托盘上一拍,朗声喝道:“拿去吧!别找了!”等的是服务生的打躬作揖,千恩万谢。

离座时,本就以服务周到殷勤见长的圣淘沙,服务生更倍加小心和热情,眼睛闪亮着,嘴都咧歪了。谢桥看出来了,除工作的要求之外,更包含了一份发自内心的真诚——那是因获得小费的欢欣,更是对自己劳动被获得尊重的感激。

秦淮招了一辆车送谢桥回家。拉开后座之后,秦淮主动坐到前座,避免了同坐后位的尴尬。一切都很熨帖。结账时,表里跳出二十二元,秦淮掏出一张五十的递给司机,仍是那样谦恭的一迭声地说:“不用找了,谢谢!谢谢!”

真像个不知人间疾苦的公子哥儿啊!太不懂节约了!谢桥想。有些不满,却更多窃喜。毕竟,没有女人会嫌弃男人太大方太有钱,就像男人永远不会嫌弃女人太漂亮一样。也有嫌弃的,如果这男人除了钱或是那女人除了漂亮一无所有,但那嫌弃的也是有钱和漂亮之外的一无所有,而不是嫌弃有钱和漂亮本身。

一切都过于完美了!

换一个人,没准儿会认为这是一个阴谋。任何过于完美的人和事,都有阴谋的可能。

幸运的是,谢桥是一个乐观主义者,或者说,理想主义者。她相信并期待奇迹。一个姑娘,长得不坏,又有些灵气。十八九岁就当上电视台节目主持人,别的同学还在大学苦读,为前途未来焦头烂额,她已经是小城明星、“大众情人”,每天收到观众阿谀奉承的来信一沓一沓的,被形容得堪比西施、貂蝉。她参加的所有与形象有关的考试,没有一次失过手,她不算很漂亮,可也难遇到比她更漂亮的,所到之处一路绿灯。小地方待厌了,就到了大北京,很顺利地,又当上了节目主持人,依然风风光光的。

这么一个姑娘,你让她怎么办呢?她怎么会不相信奇迹?怎么会不相信只要机遇到来,她就有本事一把抓住?

目前当然遇到一点麻烦,她不小心翻过了三,她准备用来托底的忠实粉丝被小姑娘釜底抽薪。有点挫败,但不严重。一直以来,追求她的男性如过江之鲫,追求手段之极端和狂热也很有些可歌可泣的,下跪的,写血书的,从故乡追到北京的,甚至有发疯的,自杀身亡的……太吓人了,不说也罢。

总之,她单身,但并不是因为找不到,而是自己太挑。挑是因为太自信,不肯因陋就简。隐隐的,她总觉得自己的真命天子总会来到,会把她一把提起,超越凡俗,奔向另一片灿烂光明的新天地。

这不,来了!

5

谢桥在爱情上取得如此惊人的成就,立时轰动电视台,轰动了所有亲友。

美籍台湾人、博士、电脑工程师……这些标签已足够炫目。当然,也有人不屑,或许是个老头呢?或许是个丑八怪呢?或许对谢桥并无诚意呢?

当秦淮再度来中国,谢桥领着他里里外外转一圈,众人只剩目瞪口呆的份儿了。

正如当初对谢桥的震撼,秦淮的出场,宛如戏剧或传说,太好了,有点不真实。站在一堆散发着滞涩的大陆气息的中国男人里,他确如天外来客,气压群雄。当然,如果是风流倜傥的花花公子型,轻佻孟浪、左顾右盼,那也没什么稀罕。除非自虐狂,没人愿意找个花花公子做老公。他是好看的,但更是低调内敛,甚至谦卑的。是国家领导人视察农户家时的谦卑,是明星走访孤儿院时的谦卑,那是有强大的内在底蕴作支撑,反显出悲悯和宽容。

对谢桥,他小心殷勤,呵护备至,这更迥异于大男子主义作风盛行的大陆男人。是哦,现如今,大陆男人哪还知浪漫,哪还懂风情。他们普遍大大咧咧,粗鲁直白,羞于言爱,以对女人体贴为耻。在台湾长大又接受美国教育的秦淮,把中国传统的儒雅和西方的绅士风度完美地结合了。

秦淮请谢桥的一帮同事好友吃饭。从为谢桥开车门,挂外套,到拉椅子,倒水布菜,一一到位,并兼顾诸位女友。女友们悄悄耳语惊呼,天哪!秦淮为谢桥剥了五只虾!更感人肺腑的是,席至半酣,包房门开了,一大束暗红发紫的玫瑰花被花店小姐捧进,脆生生地说:“谢桥小姐,这是秦淮先生为您预订的鲜花!”

乖乖,忍受习惯了大陆男人们大爷脾气的大陆女人哪里见过这调调儿!众女目瞪口呆。

不服,行吗?

谢桥其人其行,历来毁誉参半。长相有人说漂亮,有人道不然;打扮有人觉生动时尚,有人说既不富贵又不端庄。包括她从小城市奋斗到北京,有人说她积极进取,勇于拼搏;有人说她瞎折腾,不守妇道……可是,只有遭逢秦淮这件事,所有人态度惊人的一致,高度赞许了她的幸运和眼光。

就连小舒都挂了一脸近乎谄媚的笑,好声好气地对她说:“小谢,可不可以请秦淮帮我在美国也介绍一个?条件嘛,和秦淮差不多就行了。”见谢桥面露惊诧,又自嘲地补充道:“当然,我知道像秦淮这样优秀的不多,差一点也行,嗯,别差太远。一个类型的就好了呀。”小舒笑了,笑得甜蜜诱人,谢桥真有点惊着了。小舒的笑是闻名的,杀伤力极强,据说众多官员大款都在小舒的笑容面前败下阵来。但这副笑脸谢桥可从未享用过。要知小舒素来与她不合调,都是主持人,都是翻了三张的剩女,小舒瞧不上谢桥酸溜溜的女文青调调儿,冷嘲热讽不绝于耳,谢桥也不大喜欢小舒抽烟喝酒的粗豪作风,漂亮是漂亮,太凶悍泼辣,俗,不高贵。可是,如今,连小舒都折服了,把崇拜的羡慕的甚至讨好的目光投向了谢桥,承认了谢桥的正确与成功,有什么比让对手折腰更有成就?

谢桥有点飘了。这滋味,不比站在体育场主持节目赢得万人掌声,不比站在领奖台上接受荣誉来得差,相反,对一个女人来说,在爱情和婚姻上的成就往往更大于在事业上的成就。

是的,同样一个人,从不同的方向解读可以得出完全相反的结论。

从前,谢桥感情之路多舛,众人都在分析她失败的原因。太理想化,不够现实啊;太文艺,酸溜溜惹人倒牙啊;不擅家务,抓不住男人的胃就抓不住男人的心啊;男女之事不开窍,不会撒娇发嗲,不够放得开,一脸大义凛然的刘胡兰状令男人没有兴趣(或性趣)啊……分析来分析去基本是个性情古怪刁钻的老巫婆,剩下了活该。

现在呢,众人又开始分析她为何取得如此惊人的成就。坚持理想主义,高尚执着啊;文艺气质超凡脱俗,卓尔不群啊;不会家务,秦淮说了,女人的手是用来看书打扮,不是用来洗碗做饭的;抓不住男人的胃就抓不住男人的心,你以为女厨师都可以有个好归宿;外表时尚,内心保守,那不正是古人所赞颂的莲花的高贵品格——出淤泥而不染,可远观而不可近亵玩焉……这正是几千年来男人的梦想和期待,天使和仙女都是纯洁封闭的,没有下流可耻的性欲,连诞下伟大耶稣的圣母玛丽亚也只能圣灵怀孕,不可以与男人交合,不可以有欲望和高潮……

谢桥从小争强好胜,不甘平庸,处处想出风头,想出人头地,现实却总是不凑趣,令她难堪。不承想到末了,她最大的成就是邂逅秦淮,并让秦淮爱上她。所有已婚女友恨嫁太早,对着老公数落“人家秦淮怎么怎么样”;所有未婚女友视她为偶像,众星捧月般簇拥着她,谦虚讨教吸引成功男士的秘方;三八妇女节,电视台还做了一期专题节目,探讨女人如何猎取男人欢心,获得家庭幸福。她作为成功典范,侃侃而谈,一二三四五,你看,我就是这样成功的……甚至有出版社找到她,希望她出一本爱情教科书,引导广大剩女如何成功把自己推销出去,可惜她自忖文笔有限,肚里货料更加有限,不得已谢绝了。

总之,谢桥有意无意地成为了爱情的导师。只要和人谈到相关话题,总是高屋建瓴,一副诲人不倦的样子。关键是,听众都甘愿接受教育,口服心服,她好为人师的脾性也就得以发扬光大了。

忌妒,嗯,成就到这份儿上,忌妒已经没有意义了,乞丐会忌妒一个收入比他多的乞丐,但绝不会忌妒一个富翁。差了太多的量级。

幸福和成功都来得猛烈了些。有时深夜梦回,谢桥自己都感动得要落泪。既感动于上苍如此厚爱,把秦淮这样完美的男人赐给她,又感动于自己居然也能配得上,接得住。换个不自重,不自爱,又不学习进步的女人,行吗?想想看,前些日子险些鱼翅卖个粉丝价,把自己葬送到许岩那俗夫手里。唔唔,此节按过不表,哪个英雄都有走麦城的经历。现在,以谢桥成功者的思维,许岩是她主动放弃的鸡肋,而并不是被不到二十的小破孩儿挖了墙脚。

北京,她曾以为会是归宿,没想到只是驿站,幸福在鲜花繁盛的彼岸。

谢桥是费了好大力气来到北京的,没想到放弃起来竟然全无心肝。这座城市,谢桥曾是痴恋的,躺在故乡的床上,一次次在梦里踏上这片土地。真来了,用倾力狂奔的姿态,北京也接纳了她——野心勃勃又常在暗夜哭泣的异乡女子,给了她实现光荣和梦想的舞台。

精神层面、文化层面、物质层面、生活层面,层层叠叠,她真切感受到北京丝丝缕缕的好。

说弃就弃了,也没什么可惜。谁不对现实厌烦,谁不在渴望摆脱身边一切的羁绊和束缚,憧憬着流浪,向往着精神意义上的远方。只是,绝大多数人没有能力,幻想只是幻想,只能终生困守一隅,在一条庸常的日复一日的生活轨道上茫然地辗转,无谓地消耗着生命。也许只有在旅游时——去哪里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不熟悉,在无序、混乱、扭曲里释放身体里暗藏的尖叫。

现实总是不完美的。北京亦如是。人太多,空气不清新,堵车日益严重,房价贵到天良丧尽。主持人岗位的朝不保夕感,一拨又一拨的年轻孩子随时窥视着,准备取代你的位置。二十五岁就恐惧衰老,永远感觉不到年轻。躺在床上,你眼睁睁看着时光在耳边呼啸而过,在这每一分每一秒光阴的流转中,你的价值和地位都在贬值、丧失。复杂的人际关系、主持人间的钩心斗角、想巴结领导往往领导又不给你机会巴结,想谄媚大款为栏目拉些赞助可又做不来伏小卖乖。还有要人命的收视率排行……

数落北京的不是,谢桥有些亏心。可是,顾不得了。彼岸的诱惑太大,宛如半夜在海面唱歌的女妖那摄人心魂的勾引,没有人可以抗拒这召唤。

别无选择。

谢桥在众人艳羡的目光和谄媚的恭贺中辞了职,风风光光离开了她奋斗十年才到达的地方。

飞机轰鸣,滑行,脱离轨道,缓缓上升……

谢桥眯着眼看着北京首都机场渐渐从眼前变小,模糊,消失,心中暗暗道着:永别了,北京,永别了,中国……这座她奋斗十年才到达的城市,这个生她养她三十多年的国家,倏忽永别了,她该有万千感慨的,可是,没有。她的心被另一种情绪塞满了,容不下其他——唔,永别。

工作辞了,房子退了。乱七八糟的物件送给了闺蜜,如果有条件,谁不希望自己是慷慨的呢!送行酒喝了十顿八顿,奉迎话、谄媚语灌了满头满耳,这就永别了——挥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好多中国人去美国时都是这么干的。有人甚至把钱都分了,兄弟三万爹妈五万的,散得干干净净,反正美国用不着人民币。待踏上美国的土地,才幡然醒悟:原来美国也是需要用钱的!原来美国并不是满街躺着美元,等你去捡。不,谢桥没那么蠢。她的账户里躺着三十万人民币,好端端毫发无损。随身携带的小包里还有一万美元,尽管到了美国后根本用不着什么钱——一切有秦淮呢!可本着社会主义国家女人一贯当家做主的姿态,她还是用美元武装了自己,腰杆挺得更直——相较于怀揣两百美元就到美国打天下的主儿,她真算是有钱人呢。

十二小时的国际飞行,可以容她慢慢地想想美国,想想秦淮。

美国,对谢桥来说有些过于遥远。这不怪她。她只是一个出生于小城市的姑娘。

“农村奔城市,小城市奔中大城市,中大城市奔北京上海,北京上海奔向海外”。几十年来,中国人就是这样,为了追求理想中的幸福生活,前赴后继奔向自己心中的圣地,就如圣徒奋不顾身奔向麦加。不管在哪个地域、哪个阶层,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不甘现状,自命不凡,敢折腾也有本事折腾。他们都属于各个族群里的“精英”。

谢桥当然也是个自命不凡的人,她一心一意要脱离故乡,从装扮到口音到举止做派,没人可以看出她来自一个偏远的小城。她把自己辉煌的未来寄托于北京,要在这里实现她的光荣和梦想。这可怜的姑娘,她流浪或者奋斗的野心也就到北京为止了,至于美国,她真的没有想过。美国于她,遥如星辰,明亮是明亮,可是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呢?

嗯嗯,现在想想,美国于她,意味着什么呢?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一部《庐山恋》风靡大江南北,谢桥和那些正从童年奔向少年的女孩子一样,惊羡于女主人公数十套瑰丽奇谲的华服。天仙啊!第一次,她知道了一个名词叫“华侨”,这仙女一般的人物侨居的那个国度,叫“美国”。

在那座小城,比谢桥本事更大或者说野心更大的人,大都成绩优良,就读于国内名校,是小城之翘楚,是谢桥这种旁门左道样样精通,主业功课却稀松平常的孩子所羡慕崇拜的对象。他们狂热议论着美国,天堂般的国度,他们抨击国内,处处是泥泞污秽,美国的月亮也比中国圆啊!他们苦攻托福,砖头般厚的英语词典整本地背,他们雄心勃勃往美国奔,宁做美国三等公民,不做中国一等公民……

美国大片、可口可乐、麦当劳、星巴克、哈根达斯……美国的文化产品和物质产品已经熏染到中国的各个角落,买衣服或者食品,导购神神秘秘加上一句“这是美国进口的”,立马身价百倍。

零零碎碎,大概就这些了。

可是,秦淮来了,突然把一个切实可感的美国带到了谢桥眼前。

谢桥想起上次在首都机场,与秦淮分别的情境。

为配合秦淮的广博无边的大爱,谢桥觉得自己应该为别离表现得伤感一些,可她担心自己哭不出来,她已经很多年没有当众流过眼泪了。然而,当秦淮转身进入海关时,谢桥的眼泪汩汩流下,难以自持。秦淮转身看见谢桥奔涌的眼泪,愣住了,他的身体犹疑地呆立原地,像一尊造型不到位的尴尬的雕塑。

海关犹如天堑,生生把相爱的一对人儿分隔两处。

那一刻,谢桥想起了电影里、小说中,一切生离死别的场面。她从未遭遇过,她渴望遭遇,她更承受不住这遭遇,她奇怪自己身体里会分泌那么多的液体,从眼睛里流出,弄花了她精心修饰过的眼睛和面颊。

“谢桥,你放心,我会很快接你去美国,我们在一起,永不分离。”秦淮红着眼圈,郑重承诺。

这对男女的缠绵和痴情引得周围人频频回首驻足,毕竟,在这冷漠坚硬的大都市,每个人都顶着一张漠然的无所谓的面孔,爱情,是这面庞上纷纷坠落的杨花,零落成泥碾作尘。

可是,这世上哪里有女文青,哪里就有爱情。

秦淮走进海关,谢桥仍呆立原地。她很伤心,眼泪把她的脸洗刷成彩色的大熊猫,但她的心被幸福充溢,她笃定:爱情,已经到来。这个男人,将牵着她的手,穿过这狭长的海关,把她带到美国,带到开满繁盛鲜花的天堂。

成年后的人生,处处是破损、残败、凋零,甚至荆棘泥泞、满布凶险。如今,生活的情态前所未有地呈现出清明、饱满、丰盈的气象。北京是驿站,彼岸开满繁盛的鲜花。是的,生活的底色已然色彩饱满,而爱情是华美的亮点,锦缎上冶艳的花。

爱情与美国连在一起,夜夜在电话里甜蜜地召唤。这根细细的黑线,连通了现实与天堂。秦淮磁性温柔的嗓音有如神启,有如天使的召唤。

欠欠的,还缺一个休止符。

她提着播音员矜持冷静的笑肌,款款步入洗手间。面对镜子,这张绷得严实紧密的脸猛然爆开了,是村野里的大傻丫头那种缺心少肺的憨笑,是菜市场卖肉的猛然中了五百万大奖那种小人得志的狂笑,眉头鼻子挤成一团,嘴咧得露出了牙床,多么嚣张,多么鄙陋,可是,多么痛快,多么彻底啊!她对着这张笑得乱七八糟毫无章法的脸,问:开心吗?开心开心开心!为什么呀?因为美国是世界上最好最棒的国家!因为秦淮是世上最优秀最出色的男人!

她泼了一点水在脸上,国际航班的水,休止符终于画上了,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