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会结束。高万里来到二队,双手背后一脸严肃。
“据可靠消息,有人会在今天往外送人,也有人趁机混进来。目标的长相,不知道。职业是教书的。有可能路边摆摊的,也是咱们的目标。所以今天检查任务很重,子弹尽可能多备一些。也有可能大战一场。任务结束,我来请客!”高万里作动员宣传时都会以请客结束,让大家高兴的同时也能忽略这次可能遇到的危险。
林航闷头整理需要携带的物品。赵达下意识的观察林航,让任悦多了几分警惕。今天,任家的货要走陆路。几家医院递了申请派人出去接货,货站隔的太远不方便运过来。还有至今纹丝未动的杨鹏举……每个人都要比平日更加警惕。高诗琴早就坐在电讯巡逻车里,她已经掌握了军统半数电台位置。收网的日子正好定在今天。整栋大楼的外勤部门全部出动,只留下一部分文职留守。
到了安排好的卡点。林航和赵达带了十人开始盘查询问登记。临时管制,让很多排队的百姓怨气越来越重,都是敢怒不敢言。
忙了三个小时。林航走到墙边看着人来人往,扭扭腰转转脖子就算休息了。任悦悄声走来,递给他一支烟。林航犹豫了一下接过去,放在鼻子上闻了闻,“得戒烟了。养成习惯就能被人盯上。任尔东去了西边卡点,高诗琴在北边监听,闫硕在东边扫街,咱们在南边不远不近。你觉得今天谁能赢?”
任悦本来点好了烟,被他这么一点醒,心情烦躁的用手掐灭,“我希望谁都不要赢。任青山很喜欢看内斗,当初选门生不见血不结束,斗牛场什么样我当年见到的就什么样。赢了这场,下一场会更残酷。”
“我以前特别怕水,家人为了消除我的恐惧,全家一起泡在河里游泳。”林航淡淡的笑了一下,“现在我已经不怕水了,家人也都不在了。我还有的怕么?”他笑的带有三分寒意,让人胆颤又有些焦虑。
任悦本想继续聊下去,远处开来一辆医用车。车里一张熟悉的面孔,正在向他们俩挥手。林航走到近前,笑着对周善说:“今天这么紧张,你怎么也跟着来凑热闹?”
“能有什么办法?不出差也取不到东西。托人运输,还不如我这张脸来的快。货让熟悉的人给扣了。打电话让我过去,顺便给他夫人治病。二人没孩子,急的乱投医。不知道怎么就打听到我这了。”说着周善笑的特别自豪。“任队长,近来可好?”
“凑合活着。回来后有时间,请你吃饭!”任悦接了她手里的通行证看了一眼,和车牌相符,对赵达招手让他放行。
周善趴在车窗边,眉眼都笑成了月牙,卡车后面的苫布开合,隐约能看到有两个搬运工。车慢慢看不见,林航又回到自己的岗位,对进出的每个人进行比对。每个人的手里掐着十张画像或者照片,都是军统潜伏的杀手。即便任悦知道这样抓不到目标,还是守着自己的位置。
其他三处好不到哪里。高诗琴已经标注好了电台位置。高万里带人已经行动。隐约能听到爆炸声,所有人望过去,脸上写满惊异。接着一阵低沉的议论声,都在讲自己身边行为疑惑的人。
林航看眼手表,接着从西边东边北边相继爆炸声后冒出黑烟。他心里暗暗叹息,今日亡故的灵魂又要增多…人们的恐慌越来越重,也不再顾及检查的进度。远处开来一辆轿车,后面跟着一辆卡车。到了近前,轿车停下,小景探出头问:“什么时候能出去?”
“马上。”林航对赵达抬手,让他挪开栅栏。“队长,我先走了。”
按照之前的约定,林航跟这小景一起出这趟活。在赵达复杂的眼神中,林航坐上车离开卡点走了。任悦挥挥手让大家继续干活。只有等到他们平安返回的消息,一切才算顺利过去。远处还能隐约听到枪声与爆炸声,潜伏的军统依然在拼命反抗。
小景开了有二十分钟才把心中的疑问倒出来,“我觉得自己更糊涂了。尤其现在,我是谁?我在哪?我要干什么?完全不清楚…临出门,徐乾突然要我一个人走货,让你陪同押运。”
“所以我不就上车了吗?”林航玩着小景新买的打火机。
“我要看着两辆车?!这里面都是任家的货和人。这不是明着告诉人家,我徐乾有问题!”
“所以你在担心什么?”
“担心他…他…”小景说不上来了。从奉城到现在,徐乾对他一如既往的信任和照顾。任青山坑害徐家那份歹毒的心,让小景心如刀绞更加憎恨。小景能完成徐乾吩咐的事,就算是最大的报达。
林航见他目光失落自责,劝慰道:“他需要的是能分担压力的兄弟,不是有尊卑亲疏的主仆。徐家的家风要比任青山拎的清。有时候我也不明白,现在的自己在干什么。但总比什么都不做要强。过了前面的李庄就停下来吧。送人这种活,我干起来比较熟。”
小景听着热泪盈眶,徐乾确实待他亲如兄弟,“你怎么还说起胡话了?我是出来送货,送什么人呀?”
林航没有搭话,合上打火机,说了意味深长的一句话,“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使命,也同样要承担自己的命运。这趟活,你是干不成了。”
十分钟后,小景才明白林航那句话的意思。刚刚过了李庄,一颗子弹打穿了第一辆卡车的车窗,第二颗子弹打穿了林航后排的车窗。小景猛踩刹车,摸出枪准备反击。林航笑着含了口哨,吹了一段很短又悲伤的小调。伴着哨声,不断有蒙面枪手冲过来。杀了反抗的押运员。还有三个押运员听从蒙面者的要求,被蒙上眼睛带下车。小景本来是要反击的。却不想两边车窗被蒙面歹徒敲碎,两把枪分别顶在他们头上。林航脸上被玻璃划出一道口子,他伸手摸了一下,咧着嘴说了句,“真疼”。接着蒙面者打开车门,揪着林航的衣领拉了出去。
小景被枪把敲晕,不知过了多久才醒过来。
自从林航走后,四个卡点均受到不同程度的袭击。幸好没有伤亡报告。王乔趁这个时间点,端了几个军统的联络站。闫硕跟他这趟有了不少收获。
高诗琴整理好无线电分布的最新标注,打开车门交给任尔东。
“今天可真够热闹的。你没觉得爆炸声的方向有点不对吗?”高诗琴看着远处很困惑。
王乔知道的联络点已经在第一时间炸掉。那么接下来的爆炸声分散,有种故意为之的意味。任尔东早就察觉到了这一点,拍了身边可信任的人骑车去查看。这个时间也该回来了。刚想到这,派去的人回来,对他耳语一阵。气氛变得很凝重。
“是老爷子的地方被炸了?”高诗琴猜测着,看任尔东的反应确定了。
爆炸的范围远比他们知道的要多。几乎在同一时间爆炸,没有路人受伤。任青山听到八成的铺子被袭击,气的一句话没说摔了手上的紫靛茶壶。他回忆起宣友曾经的话,‘当你的欲望遍满视野,才能听见我敲响的警钟’。如今第一要解决的,便是抓住策划袭击的人。六执堂的院子里站满了来汇报的分堂主。大家七嘴八舌,描述的袭击人都有一个特点,长的非常平凡,腿脚非常快。等你锁定目标再去追,已经来不及了。
天黑后,院子里亮了灯。分堂主们饿着肚子依然被罚站。
派出去打听小景运输情况的人回来,带来的消息让所有人傻了眼。随行的林航和押运员被埋进土坑,车上的货被偷或被焚烧。小景脑袋裹着纱布,至今还眩晕呕吐,及时送医卧床休息。任青山质疑这莫名的巧合,就让任尔东去医院看看这些人的情况。
林航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左手搭在额头上,右手打着点滴。挨着他床位的是小景,本来瘦小的脑袋多缠了几圈纱布,显得圆润了一些。一起参与押运活下来的兄弟都在这间屋内。每个人都在忍着疼,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护士做完自己的工作安静退出去。
任尔东带人进来,门被他们撞得咔咔响。
林航眯起眼睛没有动,给小景递了眼色,继续装晕。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任尔东面向小景,对他发问道。满屋子的伤员,只有小景是半卧着。有问题也只能对他说。
小景苦着脸,“刚过李庄,上来一群人,杀的杀,埋的埋。我们能活着回来,算幸运的。”
“两车的东西丢了,你居然还能提幸运?以后还怎么把东西交给你们?”任尔东的声音猛然提高,戳的更是这屋子人的心窝。
林航听不下去坐起来,“好歹也是六执堂的少主,说话一点水准都没有。被人拿枪顶着脑袋,换做是你还不一定能活着回来呢!我们自己进的医院,任家那么多哨点,就没说派来一个人帮忙。打听跑腿的,倒是远远的看见一个,来得快去的也快。不知道的,可以说徐乾躲着不露面,让手下担责。知道的,会说任家抢了别人的走货渠道遭受报复袭击。这会说话的人,就算不吃饭也能送人二里地。您身为少主,可得像老堂主多学学。”
这连珠炮的嘲讽,搞的气氛很尴尬。任尔东被气的脸色灰暗,“你少在这耍嘴皮子。谁知道你按的是什么心?也许就是你一手策划的。”
这句话倒是提醒了小景。在那段奇怪的哨声过后蒙面者才冲出来。被打晕醒来后,他寻着地上的脚印,找到了掩埋他们的大坑…现场的情况是,林航扒开土层爬出来,脸上还有新鲜的血迹。其他人被扒出来时,也就剩下半口气,挨打流血已经不算什么。
林航不屑的望着任尔东,那架势就像在奚落一个暴躁的猴子,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在他们身上。门口晃进来几个人,任悦跟在徐乾后面,医生皱着眉头做出噤声的手势。
“额,船运那边有个会,所以来迟了。”徐乾躲着众人的眼色,挨个查看受伤情况。
任尔东白了徐乾一眼,走到任悦身边时让他和自己谈谈。
林航接着躺平闭目养神。
“今天事发蹊跷,你听到什么风声了吗?”任尔东放慢脚步,和任悦并排走着。
“一切正常。晚上返回去的单子,都有详细记录。”任悦回答。
“林航是埋在土里也能活下来的人。袭击车队的事,你去探一下徐乾的口风。他参加的水运协调会,是给各国军船商船留出运行的线路。徐乾没时间计划这种事。我还是怀疑林航。”任尔东的脸上写满不安。
“是。”任悦返回病房。对他们来说,今夜已经平安。
徐乾带了足够的现金分给押运员,说了不少好话安慰这些人。从医院出来,林航就要回老秦的钟表店。被小景抓住衣领,说什么都不让他离开。徐乾兴致很高,拉着任悦和林航,要回家摆一桌压压惊。
四个人心知肚明,却还是勉强坐到一起。桌上准备的饭菜很丰盛,小景的厨艺是越来越好了。林航闷头吃饭,根本不理他们谈了什么话题。任悦和徐乾偶尔碰杯,林航最后喝了汤看起来吃的很满足。
“我说你是几年没吃饭了?能慢点吗?没人跟你抢。”小景看着被他抓空见底的盘子,有点心疼自己的手艺,喂了夸一句话都费劲的人。
林航用一杯清水漱口完成晚饭,毫不犹豫的伸出大拇指,“你做的太好吃。我这人,紧张之后放松下来,肚子就像无底洞。嘿嘿…”
徐乾放下酒杯,晃着葡萄酒问他,“真不来一杯?是受内伤了?”任悦也起了怀疑。
“你好歹有小景,闲着半个脑袋不用操心。我一个人得分成三个人用。你就饶了我吧!总有一天,你的酒柜都得我承包。”林航话里有话。“这顿饭我也吃好了。不介意的话,我提前走一步,你们看可以吧?”
徐乾宽容的抬抬手,林航抱拳行礼跑了。
任悦给他们二人斟满酒,“是怀疑林航为了报仇故意瞒着你们?”
小景看气氛不太对,指着厨房嘀咕道,“我忘关火了。”说着离开饭桌。
徐乾喝完杯里的酒,撑着额头感慨,“有时候我就在想,第一次见到林航的情景。比老朋友还熟悉,却比老朋友还懂人间烟火。任尔东和他的家庭,我是真的厌恶。能重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我想起一位朋友的话,手握权力的瞬间是为获得新的自由与天空。”
而这位朋友的话,同样也讲给了任悦。这位朋友就是宣程。
本来徐乾要和小景走这趟货。宣程打来电话约见面。水运与陆运的标注图纸,终于能交到需要的人手里。可接下来对方的话,让他陷入不安之中。今天发生的事都是林航策划安排的。宣程要正面对付投诚的王乔,没能逃出去的潜伏人员,都要尽快协助他们逃离。
“你了解林航多少?反正,我觉得自己越来越不了解身边的人。这就是所谓的孤独?”徐乾叹口气,接着说:“闫硕这人啊。贪得无厌。你们设卡点,他偷偷跑来跟我说,要抽走他父亲入得股。看他着急的样子是要跑。任堂主没时间抽出手揍他,已经是万幸。这时候跑,能跑到哪?就他投的那几个钱,贬值到将就能买套公馆住一住。他妄想利用林航来搅局。我的情报来源也不是假的!不要小瞧我啊!唉…说实话,我还挺喜欢私下和你接触。话不多,能一直听我唠叨。今天喝的太多,我上去躺一会……”
徐乾也是第一次喝的冒酒话。单独面对任悦,能说说心里的想法也是第一次。本来该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可他们几个变得越来越阴郁。
老秦抬头看眼外面。这已经是他第十次抬头,按理说林航该回来了。
熟悉的脚步声冲进来,接着是林航低沉的喘息声。过了片刻他才缓过来,趴在柜台上看起来全身无力,“老杨到了?”
“嗯。很顺利。”老秦回答。“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别提了。从医院被揪到徐公馆吃饭。一直闷头吃,就怕谁问我话。面子薄,骗他们又觉得对不起。吃的急,现在胃特难受。”林航捂着胃,脸色更苍白了。
老秦抬头看他,从抽屉里拿出一粒山楂丸,打开纸包递给他,“吃吧!我经常这样。吃一个就好了。”
“谢谢秦先生。”林航一口吞了,边嚼边道谢。“来的人,下手挺重。有那么一瞬间,我真以为自己遇到打劫的。”
“你可以叫我老秦。”
“习惯了。家中礼仪,年龄大的长者都要叫先生。”林航恭敬的向他鞠躬,便返回二楼休息。
老秦低下头笑的很开心。林航的计划涉及很多人。首先出城的是周善,她的车辆里带着枪械,将这些交付给在李庄等待假扮劫匪的人。小景带着自己选定的押运员登车出城。过了李庄,哨声过后,假劫匪出现带走车队的人,留下小景成为证人……这个计划,老秦第一时间转达给了宣程,而接下来在圈进的范围四处袭击,破坏的地点半数都是六执堂隐藏起来的生意,都是见不得光的地方,被炸了也不敢明说,只能含糊的回复邻居是被仇家打劫了。
林航脱了外衣倒头便睡。明天的事需要加倍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