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其实也不是薛松一走单就多,这个单有时候少一点,有时候多一点,也是正常的事。”我快爆发了,但只能赔着笑。
“放你妈的屁!这也算正常?接重工单是正常的,不接单才是不正常的,对吧?”康文龙逼视着我,真想不到他外表看起来这么斯文,这会儿却对一个女孩骂脏话。
“哼哼。”听到他骂的脏话,我快气晕了,反而笑起来,当然这个笑是冷笑。我已经忍了太多,忍了太久,沉默了太久,现在终于被逼得爆发了,“那还不是你康大课长领导有方,以致我们车间里坏品不良比率节节升高。如果不是你康大课长那么好的领导艺术、领导水平,我们还接不到这些单呢。”
“你什么意思?!”康文龙重重地拍着桌子,只差没有跳起来。
“什么意思?你听不懂吗?”看着康文龙暴跳如雷的样子,我反而平静了下来,“康课长,你是一个很聪明的人,自从你走马上任,想了很多新的管理方法。可这些管理方法对于生产良率的提高和产量的提高不但没有作用,反而有很大的影响。所以这段时间重工单多,是很正常的。如果你不改变方法,我想过一段时间,你会接到更多的重工单。”
“你的意思是说,这一阵子重工单多,是我管理不善造成的?”康文龙也平静了下来,但是声音里仍有压抑不住的愤慨。
“是的,请你不要再弄那些多余的工作派给组长了,让她们多点精力来管理产线,关注产品本身,提高产量和质量,这才是生产管理的根本。”我诚恳而直率地说。
康文龙听了久久没有做声,好一会儿才说:“你说的,也有一定的道理。让我再想想吧。”
“嗯,这些事你自己去想吧。这是我的辞职书,请你在上面签个名吧。”我平静地说着,把随身带的辞职书丢给了他。
“什么?你要走?”看样子,康文龙不相信刚才还在跟他慷慨陈词的我会辞职。
“是的,我要辞职。”
“叶子,不要意气用事。现在车间里正缺像你这样有管理经验的主管,为什么要辞职呢?”康文龙一副推心置腹的样子。
“课长,我不是意气用事。这件事情我考虑很久了,其实说实在话,我也舍不得这里,但是没办法,现实就是这样残酷,我是一定要走的。”
“你为什么要辞职,是因为你没升课长,我升了课长吗?”康文龙这会儿的讲话,已经带着朋友的意味了。
“不是做不做课长的问题,而是我适应不了你跟杜生的管理方式。适者生存,既然我适应不了,就按自然法则淘汰掉吧。”
“如果我们以后转变管理方法,你会不会留下来?”
“不会。”我干脆地说。
“为什么?”
“有些事物,一旦破坏就永远不能复原。有些选择,一旦做出就永远不能回头。就是这样。”
“好吧。我尊重你的选择。”康文龙沉默了很久,终于开口。
交了辞职书后,我第一时间给堂姐叶兰打了一个电话。想起已经在武汉成家的堂姐,我心里有几许愧疚,上次给她打电话,算起来已经是几个月前的事了。
“姐,你现在过得还好吧?”
“你还记得你姐啊,这么久了也不给我打个电话。”堂姐故意嗔怪。
“我太忙了。”我心虚道。
“忙着谈恋爱吧?”堂姐笑了起来,“算了,你姐都结婚了,过来人,有什么不知道。”
我不好意思地笑着:“姐夫对你还好吧?”
“我们都是老夫老妻了,我得问你,那猴子对你怎么样才是。”
“他对我挺好的。”顿了顿,我又说,“我辞职了。”
“你辞职了?不是做得好好的吗?怎么辞了?”堂姐有些惊讶。
“说来话长啊。”我叹了一口气,便把这段时间以来发生的种种事情告诉了堂姐。堂姐耐心地听我说完,便说:“叶子,辞了就辞了吧。以你现在的资历,出去在其他公司找一个同等职位和薪水的工作不是什么难事。”
“姐,我只是有点儿难过。我在这里五年了。”说着,我便有些伤感。
“是啊,五年了。”堂姐说着也难过起来,“我记得你刚到深圳的时候,你还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叶子,你长大了。”
“嗯,长大了。”一声的叹息,一阵的怅然。
61.毕业五年,明天会更好
交了辞职书,一切便简单起来。杜友兵和康文龙都不再多管我,让我感到意外的是,康文龙居然还为我办了一场送别宴。
怀着复杂的心情,我跟康文龙说过一些客套话后,陈咏梅、杨燕、梁小玲、孙艳、邹娟她们便一个个过来敬酒。我也不拒绝,一杯一杯喝着,说实在话,跟她们共事了那么久,还真是舍不得离开她们。
“主管,我没想到你会辞职,我最舍不得你走了。”邹娟坐在我旁边对 我说。
我看了看她,笑着说:“没事,你会有一个更好的主管来带你的。来,为你曾经带过我,我们干杯!”
陈咏梅把我的杯子拿走了:“叶子,算了吧,别喝了,你的脸都白了。”
“嗯,知道了。”
尽管陈咏梅不断在旁边提醒着我,那天我还是喝醉了,并且这是我人生的第一次醉酒。当杨燕扶着我回去时,我总觉得自己走起来轻飘飘的。我傻呵呵地笑着,挣脱了杨燕的手,干脆在马路边上一边唱歌一边转起圈来。杨燕没办法,只好又打电话叫来了高华丽,两个人费了好大一番工夫才把我弄回了屋子。
“华丽,杨燕,我要走了,以后你们一定要记得给我打电话哦。”躺在床上,我把这句话跟高华丽和杨燕说了一遍又一遍。
“知道了,以后会给你打的。”高华丽和杨燕一遍一遍地应着,我便安心了,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康文龙给我办过送别宴不久,陈咏梅又请我去她家吃饭了,并且叮嘱我把马猴子一起带上。我跟马猴子便带了一些水果,过去一看,屋子里已经坐了好几个人:杨燕,高华丽,还有久不见面的谢芳。
“你怎么来了?怎么胖了那么多?”看到谢芳,我有几分惊讶。
“我怎么就不能来?叶子,你别一见面就揭我的短嘛。”谢芳见到我,高兴极了。
陈咏梅在一边笑吟吟地说:“谢芳刚坐完月子不久呢,肯定比以前胖一些,很正常的。”
“啊?你生孩子了?我怎么不知道啊,是男的还是女的?”我更是惊讶。
“跟阿梅的那个一样。”谢芳提起儿子,就有几分得意,“长得很白很胖,喏,我手机里有他的照片。”说着就把手机递给我。
我翻了一下:“好可爱哟!”
“叶子,这是你男朋友吧,你们也赶快生一个啊。”谢芳坏笑着说。
陈咏梅的儿子已经一岁多了,正是学说话的时候,长得虎头虎脑,一副精乖伶俐的样子,这会儿高华丽和杨燕正坐在一边逗着他玩。马猴子在一边看得津津有味,想不到那小家伙却跑过来,一点都不怕生地说:“叔叔,抱抱,抱抱。”
我们都笑了起来,马猴子有几分尴尬,只好把小家伙抱了起来。陈咏梅的婆婆这时过来说:“到时间喝奶了,孩子给我吧。”
“阿梅,快点过来帮帮忙。”汤小平站在厨房门口喊着。他的身上挂着一条大围裙,如果再加上一顶帽子,活脱脱就是饭店里的厨师了。
“来了。”陈咏梅说着便马上过去。不大一会儿的工夫,她便把一个个菜端上了饭桌:“大家快过来,先喝点汤吧。”
大家围在一起,吃着汤小平做的家常菜,感觉就像一家人似的。陈咏梅细心地给所有的人都斟上了啤酒,然后举起杯子说:“今天我请大家来吃饭,一来是叶子辞职,给她送行,二来是我们很久没聚了,趁着这个机会,大家聚一聚。来,我们预祝叶子以后事业顺利,爱情美满,干杯!”
大家都站起来,碰了碰杯后都一饮而尽。重新落座之后,谢芳伤感地说:“叶子辞职了,以后我们这样聚在一起的机会就少了。”
“放心吧,我不会忘了大家,以后会回来看你们的。”我笑着,端着杯子也站了起来,“今天很感谢阿梅这顿饭,我来了深圳五年,没挣到什么钱,但是很幸运交到了这么多朋友。有人说朋友就是一笔财富,我现在最大的财富就是我们大家的友情。我,谢谢大家,在这里敬大家一杯!”说完我便把酒喝了。
所有的人都喝了一杯。杨燕笑着说:“有时候我想想都觉得奇怪,我们生长的环境都不太一样,怎么都在这里遇上了,还成为朋友了呢?”
高华丽说:“我记得当时进厂,我老乡打算让我到福田那边去,这要是去了,肯定不会认识大家。不知道去了那里,又会遇到谁,跟谁成为朋友呢?”
杨燕和高华丽的话让我沉默了,人生的际遇就是这么奇妙,你根本不知道下一秒你会遇到谁,跟他们会有着怎样的故事。也许这一切,冥冥之中自有定数吧。
“对了,叶子,辞职以后你打算做什么?”一直没做声的汤小平问。
“还不知道。不过我想,先回家吧。我从出来到现在,已经五年没回家了。”
“那你回家了,还会不会再回深圳?”陈咏梅问道。
“不知道,现在还不清楚。”
“那你要是不回来,马猴子一个人怎么办?”谢芳忽然问。
我叹了一声:“那些事,我先不考虑,顺其自然吧。”
提到离别,提到未来,我满心都不是滋味,其实我心里隐隐有许多担忧,我担心能不能再找到一份满意的工作,我更担心跟马猴子的这份感情会不会没有着落。
“猴子,我看这次叶子回家,干脆你跟她一起回去算了。”汤小平在出 主意。
“像叶子说的,顺其自然吧。我对我们的事,绝对有信心的。”马猴子笑了笑。
我把吃饭的人一个个看过去,有几分遗憾地说:“要是程颖颖在就好了,多她一个就热闹了很多。”
谢芳问:“程颖颖?就是那年我们一起过年包饺子的那个女孩吧?她现在怎么样了?”
“她现在在杭州做销售,挺好的,就是一个人,还没男朋友呢。”
谢芳说:“程颖颖走的时候,我根本不知道。不知不觉,真的走了很 多人。”
陈咏梅说:“我们打工的,都是这样,大家一个个来,一个个走,有时候人走了,一辈子就再也见不上了。”
陈咏梅的话让我们都伤感起来,谁知道我们明天会不会也要离去?又有谁知道我们一旦别离,还能不能再见?我们都只是无根的浮萍,聚与散,仿佛都在刹那之间。
那顿晚饭,就在大家的一片离愁中结束。但是那一顿饭,也让我铭记一辈子。
接下来,我在厂里的工作只剩下交接了。很快地便把工作一项一项交接完,然后就是到行政部去办离职手续。
没有想到的是,在行政部给我办离职手续的,正是在行政部做文员的高华丽。五年前,我们一起走进了这个电子厂,然后做了五年的同居密友,最后却是这个最亲密的朋友给我办的离职手续。
想起这些,我便不由得有些感慨。其实对于我的离职,最难过的就要算高华丽了,我们一起进厂,一起在外面租房子,又在一起住了四年多。出门在外,离家万里,有一个这样亲密的朋友,何其难得!而这样的情感也许以后再也不会有了,因为我们都已经走过了那段单纯的岁月。
高华丽把我的厂证收了,把我穿的工衣收了,再把我办公用的各种用具一一登记好,然后给我开具了取社保的证明。终于,所有的手续都办完了,我拿着离职证明和社保证明,缓步走出了行政部的办公大楼。
“等等。”高华丽从后面追了上来。
“怎么啦?”我回头茫然问道。
“叶子,我记得,我们是一起走进这个工厂的,现在,我们一起走出去吧。我送送你。”高华丽说着拉起了我的手。
我们手拉手向厂门口走着,就像认识这些年来我们曾无数次手拉手在厂里进进出出一样。一瞬间,许多往事在我面前掠过。那些青涩而懵懂的岁月,我们在深圳这个热闹繁华而又人情冰冷的世界里曾经彼此温暖着对方。弹指一挥间,曾经一起度过的时光流年,曾经一起面临的挫折和成长,都已经在生命之中打上了烙印。
友情来的时候悄然无声,远远不及爱情光临时惊心动魄,却也足以刻骨铭心。
华丽,一个始终那么安静的女友,现在静静地把我送出了厂门。她一向都是一个不善表达的人,总是带着一股小女孩的迷糊与笨拙,五年的打工生涯,并没有把她打造成一个精明干练的职业女性。对于我的离去,从头到尾她都没有表示过什么。但是我知道,从我决定要走的那一刻起,她心里就一直非常难受。而她表达感情的方式,就是送我走厂里最后的一段路。这一段路,她跟我一样,希望能够很长很长。我的眼睛慢慢地湿润了,在我的心里,友情也许没有爱情那么重要,却也是生命之中不可切割的一部分。
泪眼朦胧中,我看到两个正排队进厂的小姑娘,一脸的汗水掩盖不住稚气,都在吃力地提着大大的蛇皮袋,缓缓向我们走来。我清楚地看到,那正是五年前的我们,泪水不由得潸然而下。
最后的一段路很快就走到了尽头,我们已经来到了工厂的大门口。我跟高华丽不约而同地松开手,我擦了擦眼睛,微笑着对她点点头便出了大门。
走了几步,我回头看高华丽,她还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着我。我朝她挥挥手,她这才慢慢地背过身,她的右手抹向眼睛,她一定是在流泪。我看着她的背影渐渐地消失在大门内两排大楼的交界处,说不出的感觉让我内心颤抖。
别了,不管伤心还是快乐,失意还是得意,过去的时光既然不再回来,这个工厂里五年的生活既然已经结束,那么,就坚强地重新开始吧。
祝你们一切安好,我的朋友。
每一段生活的结束,都是另一段生活的开始。
就犹如我们刚刚灰心地经历了夕阳沉没,而地球另一端生活的人们却满怀欣喜地迎来了无限希望的朝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