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路陡峭,且雨后路极滑,就算穿着登山专用钉鞋,依然是前进一步,滑退半步。越往深处去,越是杳无人烟,不过山青气爽,雨后的植物焕发出熠熠新绿,飞鸟绕林,凭添许多生趣,一行人走得艰难,却不感痛苦。又是一天艰苦跋涉,接近黄昏时,前方升起了炊烟,岳阳欣喜道:“有人,前面有人。”
行至一座不知名峰下,果然山谷中一座村寨横在眼前,百十来户土居民宅颇具藏民风格,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穿寨而过,直通山谷幽处。一行人喜形于色地朝村寨奔去,精神为之一振。他们遇见的第一个人是个放牧女孩儿,她俏生生地傍依在村口,手中有些无力地挥动着皮鞭,一身火红的氆氇袍和头巾,映着西天的霞光和那烟云下洁白的羊群,竟如一幅说不出的山水图。羊群早已规矩地回了村庄,她却依然有些不舍地望着东方,似乎在等什么人。张立眼前一亮,正准备上前打个招呼,那女孩儿见来了生人,呀的一声,提着皮鞭追赶羊群去了,只给这群远来的客人留下一个略显单薄的窈窕身影。
到了村中,只见男女老少,大多驻足观看这群陌生的游客。他们的服饰带有很浓的藏族特色,又别具风格,似乎有门巴族的服饰,又不全是。
卓木强巴大步上前,用藏语询问一位藏民大爷:“大爷,我们是从山外来的,想在这里歇一晚,这里可有盘住的地方?”
那位大爷声色俱厉地回答道:“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卓木强巴一听,竟然说的是一种与普通藏语和古藏语都不同的发音,这种语言介乎二者之间,听得似懂非懂,卓木强巴索性用古藏语又问了一遍。那位大爷脸色讶异,显然对卓木强巴会说古藏语感到惊讶,不过,他只冷冷地回答道:“不知道。”竟自转身走了。
卓木强巴大感诧异,他知道,自己的同胞都是热情好客的,可是这山里的民族,为什么这么冷冰冰的?亚拉法师和卓木强巴又各自问了几个人,无一例外的都是冷淡漠然,好一点的还会回答“不知道”,普通人都是见他们靠近便转身离开,走了几步又停下,远远地回头观望。直接一点的甚至恶言相向:“快走,快走,我们这里不欢迎外来人。不管你们是什么人!请你们离开我们村子。”
吃晚饭的时间到了,村里的人好像事先约好一般,忽然散了个一干二净,家家关门闭户,街道突然显得落寞荒凉。八个人无奈地聚集在街心,看着风吹叶走,衰草乱抖,心情一下子又低落下来。唐敏扁着嘴道:“这里的人怎么这样啊?”张立岳阳面面相觑,无以回答。
方新教授道:“或许是各个地方的风俗不一样吧。”巴桑不出声地冷笑。
亚拉法师道:“照地图上看,那地方就在这附近,不知道这里的村民会不会知情。”
卓木强巴道:“不可能吧,千多年前的事情,谁还能记得住。”
方新教授道:“不,有许多文字或图形记录都消失了的地方,往往当地的居民以传说或神话故事的方法流传着,例如双乳山、汉王墓那些地方的居民都知道古墓的传说。”
吕竞男道:“既然人家不欢迎我们,那么,我们就在村子边上安营扎寨吧,反正又不缺水和食物,明天一早就出发,不打扰他们。”
于是大家在村东头选了处空地,扎好营帐,生火做饭。卓木强巴去帮唐敏烧火,被唐敏捉弄,熏得一脸烟灰,水还没烧开,就听见营帐后有吵闹。卓木强巴赶去一看,巴桑冷冷地揪着一个八九岁大的男孩,张立和岳阳一人一句在说着什么,一见卓木强巴来了,忙道:“强巴少爷,这小鬼,偷我们东西。”
那小孩一脸污泥,好像刚在哪里玩了个痛快,一双眼睛盯着人不放,小拳头捏得紧紧的,一副倔强的表情。卓木强巴旋即问道:“叫什么名字啊,男孩。”
小男孩奇怪这个会说古藏语的男子,望着卓木强巴高大的身影道:“我叫次吉。”
卓木强巴道:“很好,次吉,能告诉我,为什么偷我们东西吗?”
次吉面露忿忿之色,将小拳头捏得更紧道:“没有!我没有!”好像在说,打死我也不承认。
卓木强巴抬头道:“他说他没偷。”
张立和岳阳同时道:“他胡说!”张立道:“我亲眼看见,他在翻我们的包。巴桑大哥也看见了,要不是他抓住了这小鬼,这小鬼肯定早溜了。”
卓木强巴道:“包里有没有少什么东西?”
巴桑冷冷道:“发现得早,倒是没让他拿到什么。”
卓木强巴摸摸次吉的头,想了想道:“算了吧,山里的孩子,没见过这么大的背包,好奇也是有的。反正没掉什么东西,你们认为呢?”
张立道:“这孩子是村里的,刚才在村里我见过他。”
卓木强巴点头道:“我知道,我也看见了。”在村里这孩子衣服还是干净的,和一位中年妇女站在一起。巴桑的手微微松开,对那孩子扬扬手,示意他可以走了。
谁知道,次吉会错了意,他大声道:“你们杀了我,多吉大哥会为我报仇的!”
卓木强巴微笑着蹲下来,抹了抹脸上的烟灰,在次吉脸上画了一道,笑道:“谁说我们要杀了你?你可以回家了,下次想要看什么就告诉我们,这包袱里有许多好玩的东西哦。”
次吉怀疑地看着卓木强巴,后退了几步,才转身跑去,跑了几步,又回头看看他们有没有追来。见他们没有追来,才大声叫着:“强盗!小偷!……”跑回村里去了。
岳阳苦笑道:“我们倒还成了强盗、小偷了,哼哼。”
卓木强巴道:“或许这个村里以前发生过什么,村里的人才对我们这么大敌意吧。”
亚拉法师和方新教授以及吕竞男观测地形回来,告诉大家,地图上标注的位置应该位于这个村子东偏南三十度左右,距离大约三十公里,但那是直线距离,翻山越岭的话就不知道要走多久了。卓木强巴等也把次吉的事简要地说了一下,这时,一名中年妇女有些不好意思地站在他们营帐附近,低声道:“那个……”
大家回头,一名四十岁左右的藏族妇女鞠躬道:“那个,实在不好意思,次吉太顽皮了,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我带他来向你们道歉。”次吉从他阿妈衣服后闪出来,脸上依然挂着不服。
卓木强巴起身道:“没有关系,次吉是个好孩子。他很懂事。”
那中年妇女又道:“那个,刚才在村子里实在是不好意思,我们大家,大家都对远道而来的客人太怠慢了。如果不介意的话,欢迎到家里来。”
这个邀请倒是令大家喜出望外,反正水还没烧开,客气了几句之后,大家收拾行囊,搬进了卓玛的家中。房间很大,完全够八人休息,卓玛的男人那日进山打猎去了,要晚一点才能回家。大家寒暄了几句,热腾腾的奶茶就端上了桌。
张立大快朵颐,赞道:“卓玛大姐的酥油饼真是不错啊,这才是地道的藏式小吃嘛。”
卓玛笑道:“好吃就多吃一点吧,家里很久都没有这么多客人了。”
吕竞男问道:“对了卓玛,刚才在村里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大家都这么冷漠呢?”
卓玛不好意思道:“这个,已经是很多年的习俗了,都是些祖先留下来的规矩。大家在这深山里,也少有见到外来人,不是很懂得待客之道,有不对的地方,还请大家不要介意。”
亚拉法师问道:“那你们是属于那一分族的人呢?”
卓玛道:“我们,我们是工布巴人。”
亚拉法师皱眉:“工布巴?以前我好像没听说这样的民族。”
卓玛起身道:“我们常年居住在深山里,知道我们的人不多。对不起,我要离开一下,各位请自便。”
卓玛离开后,八人品尝着食物,纷纷认为已转了运。亚拉法师突然觉得小腹感觉有些不对,头像喝多了酒有些昏沉,他起身道:“不对,这东西不对!”起身不要紧,顿时天旋地转,一头栽下。众人大惊,但为时已晚,各个起身后东歪西倒,很快沉沉睡去。
卓木强巴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大床上,床头放着八宝盒,雕刻有大金鹏和祥云,紫纱帷幔,床单又柔软又舒适,皆是彩云绸缎,左边墙壁有佛龛,烛火明亮,青烟渺渺。卓木强巴晃了晃沉重的头,暗道:“我在哪里?在做梦吗?”
卓木强巴起身下床,衣服齐备,包裹放在桌案上,东西一件都不少,只是其他人不知道去了哪里。他昏昏沉沉,一不小心碰翻了椅凳,门外进来一人,恭敬道:“您醒啦圣使大人。”
卓木强巴懵懵懂懂,迷茫道:“什……什么,什么使?”
那人半膝蹲下道:“圣使大人,您是我们工布族的圣使大人。”
卓木强巴视力渐渐有所恢复,面前蹲着的是一健硕的青年男子,肤色黝黑,额宽而鼻扁,双目有神。他喃喃道:“你们,你们弄错了吧?”长这么大,他还是第一次听说有工布这么一个藏族分支,自己怎么会是这个族的什么使?
男子道:“不会错的,三位长老从来都不会错的。您是我们的圣使大人,在几千年前神就已经钦定了的。”
卓木强巴问道:“你叫什么?”
男子道:“小人叫那森。”
卓木强巴道:“那森,好的那森,我的那些朋友呢?”
那森道:“圣使大人的朋友都在别的房间安睡。”
卓木强巴道:“卓玛为什么把我们弄晕了?”
那森道:“为了确认圣使大人您的身份。”
卓木强巴迷迷糊糊问道:“长老怎么确认我的身份?他们凭什么说我是圣使?带我去见长老。”
那森惶恐道:“只有长老想见的人才能见到长老,现在圣使大人不能去见长老。”
卓木强巴摇摇头,端起桌旁的凉水猛灌,让自己更清醒一些,再问道:“那么我这个圣使大人能做什么?”
那森道:“三位长老说,圣使大人也是要去生命之门,我们将全力帮助圣使大人和您的朋友前往纳帕错。”
卓木强巴愣道:“生命之门?”他似乎有些明白,又有些茫然,完全忽略了那个“也”字……
黑暗之中,一支支火炬宛若萤火狐灯,亮成一串蜿蜒曲行。每个人都保持高度紧张,手中火把照耀下,右边是石壁,左边却空荡荡的,不时有碎石落下,却没有任何回音。原来,他们所行走的道路竟然和前往墨脱的雅江崖边小路相似,上下都是悬崖,中间突出小路不过一尺来宽,而此时四周漆黑一片,上不见天,下不见地。索瑞斯扭头道:“真该把那小伙子带来,现在不知道是不是走过了。”
莫金道:“带他来也没用,那小子一辈子也没走出过墨脱,他只是听说他们祖上留下的传言,而我们才有图。真是没想到这里会有这样复杂的地形,这鬼地方,究竟是怎么形成的?”
索瑞斯道:“估计是高原喀斯特,但是这里的石质与地表的沙砾岩完全不同。我想一想,一直都走的下坡路,我们从地表抵达这里估计下行了一千米,已经经过沉积岩层。这里的石壁似乎都是岩浆岩构成的,有点像流纹岩,这应该是地球最初造山运动形成的,完全封闭的地底大裂谷。”
莫金道:“现在四周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见,怎么找?”
索瑞斯道:“顺着路继续走吧。我想,那小伙子说的天绳会通往首罗的左臂,应该有桥才对。”
莫金嘀咕着:“这么多年了,天知道还在不在。”
两人边说边前进,突然索瑞斯一停,莫金立住,身后的人也都停下。第五人没有停好,不小心撞了一下前面一人,第四人经过长时间在危险路上奔行,本来就腿脚发软,这一撞身子一哆嗦,一头往旁边扎去。莫金手臂一长,没有回头地拉了第四人一把,同时道:“掉下去死定了,自己注意。”
索瑞斯道:“看来已经到了。”
莫金扭头道:“这次可真糟糕。”
只见巨大的黑暗沟壑前,两根铁桩深埋入石壁,而上面的铁链早已断掉,不知道掉哪里去了。索瑞斯摸着铁桩道:“这些铁器,应该是涂了人工的防锈蚀材料,一千年了竟然没什么变化,嗯,断口平齐,看来这连通大峡谷的唯一铁索道是被人为破坏掉的。从断端看,是为一千年前的古人所强行破坏的,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呢?”莫金对身后人道:“马索,打颗信号弹,看看周围情况。”
闪光弹冉冉升起,将漆黑的大峡谷照得如同白昼,但是毕竟范围有限,而不知道其深远宽度的大峡谷,依然将容貌藏于黑暗之中。莫金不由惊道:“好宽的裂谷,竟然看不见对面。”
索瑞斯道:“多发射几次,我好像看见什么了。”
又是几枚闪光弹,莫金道:“还是什么都看不见啊。”
索瑞斯克制自己平静道:“我看见了。”
莫金道:“你看见什么了?”他知道,索瑞斯有一双猫头鹰似的眼睛,在黑暗中比其他人的视力要好许多。索瑞斯发出难以置信的声音道:“对面,正对面有房子!”
“房子!”莫金大呼起来,在这样陡峭的悬崖上竟然会有房子,这似乎有些天方夜谭。索瑞斯肯定道:“对,正确地说,应该是庙宇才对。我看见了,有庙宇,不止一座,就贴在对面的悬崖上,倒悬空,没错了,就是这里,倒悬空寺!”
莫金激动道:“快,用激光测距,看看有多远。”
马索拿出仪器测道:“老……老板,有,有二百零七米。”
索瑞斯道:“这么远,怎么过去?”如今铁索桥已断,就算有这么长的绳子,也无法抛至对岸。
莫金沉吟片刻,马上道:“测一测下面……”
索瑞斯道:“你想从边壁爬下去,然后从地底过去再爬上去吗?”莫金点头。
马索一测,更吃惊地回答道:“老……老板,测……测不到。”
“啊。”莫金将仪器抓过来,亲自操作了一遍,果然没有数据显示,骂道:“怎么搞的?”
索瑞斯道:“不奇怪,这里下面多半有地下水系统,就像雅鲁藏布江一样,也只有这样的河日夜不停地冲洗,才能把这里磨成这么深的地下裂缝。”
莫金道:“就算有水流系统,激光照样可以穿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