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像烟花那样绽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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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冬日的暖阳

一。

冬天,迈着坚定的步伐如期而至。

那天中午吃过饭,7岁的女儿说什么也不肯去上学了。盘问再三,她才说出原委,一楼的楼道里来了一个疯子,所以不敢下楼,眼神里依然闪烁出惊恐。女儿从小天不怕地不怕,单单只怕流浪街头的疯子,每当她调皮时,我只有抬出疯子的威名才能把她镇住。

好不容易连哄带骗才说服女儿单独去上学,这还得了,岂能让那疯子坏了我的百年大计。我操起一根木棍,直奔楼下而去。没见着人,楼道里却多了一堆废纸箱和矿泉水瓶,一张乌黑的席子铺在地上,上面还有一堆破棉絮,跟席子一样黑。种种迹象表明,情况比我想象的更糟,看样子那疯子打算在此长住。有什么办法呢,几十年的老房子,没有物管,没有保安,又脏又乱,疯子自然来去自如。我叹了口气,只好亲自护送女儿出门上学。傍晚,估摸着疯子该回“家”了,我握着木棍又下去打探。果不出所料,一个臃肿的背影正弓着腰全神贯注地整理家当。“嘿!”我突然高声断喝了一嗓子,顺便也给自己壮壮胆,然后高高扬起了手上的木棍,摆出一副攻击的姿势。疯子显然吓了一大跳,浑身一颤,慌忙转身,竟是个女人!准确地说是个老太婆,一条大红色的旧三角围巾缠住了大半个脑袋,露出大半张沟壑纵横的脸,冻成了暗紫色,嘴唇因为干燥已裂开了好几道口子。看到来者不善,她吓得张大了嘴巴,半天说不出话来,眼里尽是惶恐,枯藤般的手上还拿着两个已踩扁的易拉罐,一动不动立在那儿,像一尊泥塑。刹那间,我也惊得目瞪口呆,她的眼神告诉我,那分明是个神志清醒的人!想必是个无家可归的流浪老人,怪可怜的,我心有不忍,一言不发地放下棍子回去了。

晚上,我耐心地跟女儿解释:“下面的老奶奶不是疯子,你不用怕,我们不要赶她走,她没有家了,睡在外面会冻死的。”懂事的女儿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第二天,她就敢一个人出门了。每天上下班从楼道经过,我渐渐留意起那个老人。她竟像上班族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捡来的废品也不像先前那样杂乱无章了,总是被分门别类地捆扎好,整整齐齐地堆放在一起,大约每隔一个星期就被清空一次。一个小“家”竟被她打理得清清爽爽,我不由得暗自惊叹,多好的老人,可惜老天不睁眼,竟让她遭这种罪。也许是第一印象太深刻了,老人依然对我充满戒心,偶尔照面时,她总是立即停下手上的活,局促地扭过头去,不敢稍有动作。

二。

女儿忽然爱上了劳动,主动要求倒垃圾,跑上跑下乐此不疲。每天,她都从垃圾袋里拣出能卖钱的东西,然后小心地放在老人“家里”。有时候,我出去买早点也会多买一点,上楼时顺便给老人留下两个热包子。单元里的邻居们有时也会给老人送点吃的穿的,或者一条旧毯子、一两个酸奶瓶。

渐渐地,老人成了这个单元里特殊的居民,她不再对我们设防,偶尔见面时会报以友好的微笑,笑容中有一丝感激。不知从何时起,一到六楼的所有楼道都清洁了不少,后来,我才发现了其中缘由,老人“家里”多了两把崭新的扫帚。有这样的“邻居”倒是一大幸事,真希望老人能在这多住些日子。

大寒已过,气温每天都在下降,肆虐的北风发出凄厉的怪叫声,拼命敲打着窗户玻璃,听得人毛骨悚然。妻子担心楼下的老人经不住严寒,翻箱倒柜找出一套旧棉袄,叫我给她送去。老人双手接过衣服,连声道谢,一口浓浓的乡音,勉强能听懂,这是她第一次开口跟我说话。我有些兴奋,忽然有了一个主意,“老人家,天太冷了,这里不能长住啊,我有个同学在市救助站工作,要不我帮你联系一下,那里管吃管喝,还有电视看,比这儿强多了。”满以为老人会喜上眉稍,没想到她却不住地摇头,“不去,不去,我有家,家里还有老头子和两个儿子呢。”有家,还有儿子,竟然流落街头?我立时蒙了,怎么也想不明白,老人唱的究竟是哪一出。见我一脸的大惊小怪,老人忽然来了兴趣,席地而坐,跟我唠起了家常。

老人的家在一百多里外的农村,家里有老伴、一个闺女和两个儿子,闺女早就出嫁了,大儿子娶了媳妇分开过了。小儿子去年考上了大学,一年上万元的学费没有着落,家里仅有的几亩田,大儿子分家时又分去了一半,剩下的只够老俩口的一年口粮。所以,她就趁着农闲到城里来拾荒,为儿子攒点学费。一提起小儿子,老人浑浊的眼睛里就会露出少有的光芒。

恍然大悟,我的眼角忍不住湿润了。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谁会相信,在城市的角落里,竟然住着这样一位老人,我深深地震撼了。“那你可以随便租一间小房子住啊。”我急忙提醒,生怕她不知道怎么租房子。“我每天也就能捡十几块钱,要是租了房子,哪还有钱剩啊?”原来老人一点不糊涂,一本账算得清清楚楚。我哑口无言,可怜天下父母心!

三。

从那以后,老人把我当成了朋友,每次见面总会拉上几句家常。经常看到她身边放着吃剩的盒饭,舍不得倒掉。有一次我忍不住提醒她:“老人家,天气太冷,冷饭千万不能吃啊。”老人说:“不吃,不吃,我晓得,吃了冷饭会拉肚子。”老人还挺明白事理的,我放心了,一边上楼一边微笑着,她还在那自言自语:“要是拉肚子,买药又得花钱。”我的笑容忽然凝固了,她最惦记的还是小儿子的学费啊!

年关将近,街上的人群忽然密集起来,平日冷清的商场也挤得水泄不通,电视上每天都在连篇累牍地报道春运盛况。是啊,有钱没钱回家过年,对中国人而言,还有什么比过年更重要的呢?忽然想起老人也该回家过年了。那天,我特意问她:“老人家,哪天回家过年啊?”老人淡然地摇摇头,“不回家了,不就是过个年嘛,小儿子今年也不回来,再说等到开春就没时间拾荒了,家里的几亩田也离不开我呢。”在她看来,过年与儿子的学费相比简直不值一文。

大年三十晚上,万家灯火,此起彼伏的鞭炮声震耳欲聋,烟花一声长长的呼啸,把光明洒向了人间。万家团圆的时候,楼下的老人却孤伶伶地在黑暗与寒冷中迎接新年,我放心不下,跑下去看看她。老人对着忽明忽暗的天空正在发呆,一定是想家了。我说:“老人家,去我家吃顿年夜饭吧。”她直摇头,指了指自己身上,“会把你家弄脏的。”“那就上我家去洗个澡,你一个冬天都没洗过澡吧?”我一直为她的健康担心,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不要紧的,我们乡下人不像你们城里人那么多讲究,不兴这个。”老人搬出一大堆理由推辞,终究不肯上去,她是不愿打扰别人的生活。回头我叫女儿端了一碗热腾腾的水饺给老人送去,她欣然接受了。

老人的工作并没有因为过年而停下,她依然每天忙碌着,为了小儿子的学费奔波在城市的角落。

所幸,老人经受住了严冬的考验,无病无灾,平平安安。母亲,这个平凡的字眼总是带给我们无数感动,然而在这个冬天,我感受到的却是震撼。一个普通的老人,在城市的边缘,从事着一项不可思议的工作,也许天底下只有母亲才能做到。

春暖花开的时候,老人走了。临走前,她敲开了我家的大门,却死活不肯进来,只站在门口说:“田里快要开耕播种,我得回家了,你们都是好人啊!”有些突然,我一时竟不知该如何作答,呆呆地望着老人的背影渐远,一股莫名的惆怅久久盘踞心头。我想,老人应该收获颇丰吧,是时候回家了。毕竟,春天已经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