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俩是同时进城的。儿子考上了大学，父亲跟着进城打工，近万元的学杂费，几乎让他倾家荡产。
繁华的都市，中间一条小河穿流而过，把父子俩分隔在两个世界，隔河相望。儿子在城东的大学城，绿树成荫，欢声笑语；父亲在城西的建筑工地，机器轰鸣，尘土飞扬。每逢月底，父亲会准时出现在河对岸，给儿子送来下个月的生活费，又叮嘱他用功读书，伙食不要吃得太好，也不要吃得太差。渐渐地，有同学揶揄他，“你爸每个月比女人都准时啊。”他总是羞红了脸，低头不语，贫困，像一座大山压得他抬不起头。
儿子心疼父亲每天起早贪黑，想找份兼职做，没想到上当受骗，钱没赚到一分，反倒赔进去200元押金，半个月的生活费打了水漂。他不敢告诉父亲，饿了两顿，只好厚着脸皮去操场捡矿泉水瓶，一毛钱一个，卖了钱再充进饭卡。一开始跟做贼似的，慢慢地，他心里便坦然了，有什么比填饱肚子更重要的呢？从此，他发现遍地都是宝贝，只要见到矿泉水瓶，便会条件反射似地兴奋起来。正好那段时间，学校的管网改造，经常停水，同学们整天抱怨，只有他喜上眉梢。不少同学整箱整箱地往寝室里搬矿泉水，刷牙、洗脸，用完的空瓶子，大家都会大方地送给他。这让他收入颇丰，每星期能吃上一顿荤了，有时他甚至异想天开，要是学校永远都这样停水，那该有多好啊。
转眼学期结束，同学们陆续回家了，只有他还在等路费。这次，父亲比以往晚来了好几天，递给他200元钱说：“儿子，你先回家，我晚些天再回去。”他摇头说：“这哪行，咱们一起回家过年。”没来由地，父亲忽然变了脸，“兔崽子，才念了几天大学，就不听老子的话了？”他从没见过父亲发那么大的脾气，再不敢做声。
父亲根本回不去，更担心让儿子知道，这点路费是借来的。前些天，他突然发了高烧，心疼钱不敢去医院，以往总是挺一下就过去了，哪想到这回没挺住，老乡们把他送进了医院，好歹把命捡回来了，那点积蓄却没了。眼看年关已近，儿子还在巴望着回家的路费，他只好厚着脸皮向老乡借钱。人家都知道他穷，不敢多借，怕有去无回，又碍不过情面，于是你一十我二十地给他凑了200元钱。为了不让儿子起疑心，去学校的路上，他顺便去了趟银行，把那沓零票子换成了两张崭新的百元大钞。
儿子买了车票，从火车站回来，路过一家商场门口，忽然看到一件羽绒服。打他记事起，父亲就永远穿那件黑色的旧棉袄，昨天来的时候，左肩上还破了个大洞。他看看衣服上的标价，又看看手中的车票，回家的步子再也迈不开了，来回两趟的路费，足够给父亲买两件羽绒服！
儿子去了工地，找到父亲，把车票往他手里一塞，撒了个谎：“爸，你先回家。我昨天刚找到一份兼职，快过年了到处都缺人，待遇不错，我想为明年攒点学费。”父亲接过车票，有点意外，又有些兴奋，拍拍儿子的肩膀，“好啊，我收拾收拾就回家。”除夕夜，校园格外空旷冷清，时远时近的鞭炮声搅得他心绪不宁，按家乡的风俗，父亲此时应该帮自己摆好了一副碗筷吧……他发誓将来一定要在城里扎根，把父母都接到城里来过年。忽然又想去看看，城里人怎么过年。他想起了父亲干活的地方，那是个高档住宅小区，多数业主已经搬进去了，在建的是三期工程，况且那里的保安见过他，不会把他拦住。
小区的夜空忽明忽暗，湿冷的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火药味。他喜欢这种年的味道，深吸一口，仿佛自己已成了这个小区的主人。忽然耳边生风，“哐当”一声，把他吓了一大跳。楼上扔下一个矿泉水瓶，他由惊转喜，上去准备将它收入囊中。突然从角落里闪出一个黑影，抢在前面，捡起矿泉水瓶，熟练地塞进一个硕大的编织袋……
烟花一声长长的呼啸，绚烂了夜空。他清晰地看见，那个臃肿的背影，弯成了一只虾，棉衣左肩一个口子洞开。他呆了，眼眶瞬间涨潮，扑上去，喊了一声——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