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像烟花那样绽放
8779400000053

第53章 掌声响起来

建海是我家的房客,30岁出头,唱采茶戏的。因为母亲以前也唱过采茶戏,有了共同的话题,我们很快便熟悉了。他生在戏曲世家,父母都是采茶戏演员,刚出道没几年就成了县剧团的当家小生。可惜好景不长,传统戏曲渐渐没了市场,剧团陷入困境,最后连工资也发不出了,团里的人纷纷改行,自谋出路。建海在家里闲坐了几年,妻子又没工作,迫于生计,只好来翠花街卖艺,除了唱戏他一无所长。

翠花街是省城最有名的夜市,离我家只隔着一条街,夜幕一拉开,这条老街便生机焕发,食客云集,各式江湖艺人也纷纷粉墨登场,吹拉弹唱、南腔北调几乎无所不包,热闹非凡。卖艺人首先要“问台子”:“大哥,来一曲吧?”“老总,我给您唱一段怎么样?”征得客人同意,他们才能表演。这些卖艺人成了翠花街一大景观,远近闻名。

建海昼伏夜出,白天睡觉练功,晚上出去卖艺。刚开始,他拉不下脸皮,挤不出笑,自然问不到台子,一个星期都没开张。见他落魄的样子,我说,问台子不难啊,跟着别人学不就成了吗?他说,我学不来,总觉得卖艺跟要饭实在没有多大区别。他始终难以逾越自己心里那道坎,再这样下去,恐怕连吃饭都成问题。到底是生存要紧,他的脸皮渐渐变厚了,学会叫台子,偶尔会有点生意。

那天晚上,我和朋友在翠花街吃夜宵,正好看见建海在邻桌问台子,“老总,正宗采茶戏,来一段吗?”“啪”,那人上来就给了建海一个耳光,舌头还打着卷,“你敢骂老子?”那人脸色红得像猪肝,明显喝高了,竟以为建海骂了他。建海吓傻了,捂着脸转身就逃,那人还想追出去,被我上前拦住。见我这边人多,旁边人把他拽了回去,建海才躲过一劫。

第二天,建海专门来向我道谢。我说,没什么,谁叫咱们同在一个屋檐下,既然遇上了哪能袖手旁观。他满脸感激,说要请我喝酒,我爽快地答应了。一瓶劣质高粱,一碟花生米,再加上几包榨菜,揭开他的铺盖,我们坐在床板上把酒对饮。两杯下肚,我们已经称兄道弟了。建海眯缝着眼说,想当年我也风光过的,那时剧团经常有演出,我在当地也算个人物,走在街上还时常被陌生人认出来,妻子就是那时看中我的。说到这儿,他的眼里忽然放出异样的光芒,但转瞬即逝,然后重重地叹息一声,我原本也是个极要脸面的人,没想到沦落至此!我安慰他,这也是凭本事赚钱,艺术还在啊,不过是换了种方式而已。他不再言语,只是摇头苦笑,一仰脖子干了一杯,呛得涕泗横流,仿佛要把心里的苦闷一饮而尽。他醉了,我知道,昨晚那一巴掌,已深深地印在他的心窝。

建海的生意依旧不好,卖艺人相互间竞争异常激烈。已经两个月没交房租了,他拿不出钱,求我宽限几日。我说,钱没问题,可是你想过没有,现在还有几个人愿听你的“正宗采茶戏”,不如向别人那样搞点节目创新,你看人家的生意不是很火吗?他赶紧摇头,连说不行,让师傅知道了决不会轻饶我,宁可出去讨饭,我也不能糟蹋了艺术。我说,艺术能当饭吃吗,不然的话,你也不会落到这般田地。他一下子噎住了,刚要出口的话生生吞回去,勾下头,默默地转身走了。显然伤了他的自尊,话一出口,我就感到后悔。看着他单薄的背影,我轻轻地摇头叹息,忽然想起了电影《喜剧之王》,周星驰饰演的尹天仇,穷得连饭都吃不上,整天遭人挖苦戏弄,还念念不忘“其实我是个演员”。

第二天看到建海,他的头上忽然多了顶帽子。我说,老兄,大热天的戴什么帽子啊?他不说话,犹豫了好半天,终于摘下帽子,露出一个锃亮的光头,只在头顶上留了一小撮头发,活脱脱一个小丑。我忍俊不禁,扑哧一笑。他的脸腾地一下红到了脖子根,怯怯地问道,你看这样子行不?我说,行,一定能火!他开心地笑了,等我发了财,请你喝茅台。我用力拍拍他的肩膀,好兄弟,一言为定,我等着你的茅台。

以后,我每次去翠花街,总能看到建海熟练地问台子,满脸堆笑,“大哥,给您来段小品助助兴?”得到允许,他便拉开了架势,表情夸张,动作怪诞,唱词里还不时地夹杂些荤段子,食客们乐得前俯后仰,连连拍手叫好,然后大方地甩出几张钞票。看到这些,我心里忽然有点不是滋味,不知该为他庆幸,还是惋惜。对于卖艺人,翠花街的生存规则其实很简单,就是每天晚上去问台子,问到了台子,才能生存下去。建海把采茶戏改编成了滑稽小品,大受欢迎,自然财源滚滚。

建海果然请我喝茅台了,这次没坐床板,改在了小饭馆。老规矩,二一添作五,干了个底朝天。他喝得脸红脖子粗,兴奋得手舞足蹈,连唱带跳:“我赚钱了,赚钱了,光保姆就请了仨,一个扫地一个做饭一个去当奶妈……”到最后,我已听不出来,他到底是哭还是笑,他又醉了。几天后,他在翠花街忽然遇到一个老乡,人家说,哎呀,这不是建海吗,你怎么变成这德性了?事后建海告诉我说,当时差点没把我羞死,真恨不得去钻地。面子终究不如全家人的肚子重要,建海的“采茶戏”在翠花街越唱越响。渐渐地,人们都知道翠花街上有个“一撮毛”,许多人都喜欢点名叫他,“喂,一撮毛,给我来一段。”真名反而没人知道了,叫什么名字倒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建海不必再为生存而担忧。“一撮毛”的名气与日俱增,成了翠花街的明星,市里一家电视台还专门找到他,做了一期专访。

元旦前,建海突然向我告别,说要赶回家去。我感到突然,问他家里出了什么事?他乐呵呵地说,省电视台的人昨天给我打了电话,问我愿不愿意参加明年的春节晚会,我一百个愿意啊,立马答应了,所以决定提前回家练功,那么大的场面,咱不能上去出丑不是?我说,离过年还有两个多月,这么早回去,损失太大了吧。以建海深厚的功底,根本不用准备那么长时间。他说,这么些年没上过舞台,心里憋得慌,我已经想好了,钱可以明年再赚。我一怔,原来,他魂牵梦绕的依然是舞台。

那天,建海忽然打来电话,大哥,今晚省电视台要播我的节目了,有空记得瞧瞧。其实他比我大好几岁,可能卖艺生涯让他习惯了逢人就叫大哥,一时改不了口。我说,只要是你的节目,我就一定有空。吃过晚饭,我早早地守在电视机前,建海披挂上阵,精神抖擞,乍一亮相,便引来阵阵喝彩……节目终了时,雷鸣般的掌声响起来,我情不自禁也对着电视机用力鼓掌。建海深深地三鞠躬,然后转身退场,缓缓的步子,留给舞台一个落寞的背影。忽然,他顿住了,扭头回望一眼,聚光灯照亮了那张涂满油彩的脸庞,眼里已是星光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