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大地上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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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大地上的事情(3)

在全部的造物里,最弱小的,往往最富于生命力。我居住的这个尚未完备的小区南侧,有一块微微隆起的空地。为了小区的地势一致,春天建设者用铲车和挖掘车,将布满枯草的整个地表,掀去了一米多。但是,当夏天来到时,在这片裸露的生土层上,又奇迹般地长出了茂密的青草。

在造物的序列中,对于最底层的和最弱小的“承受者”,主不仅保持它们数量上的优势,也赋予了它们高于其他造物的生命力。草是这样,还有蚁、麻雀,我们人类中的农民也是其中之一。

五十四

散文作家冯秋子,为了表达她对巴顿将军的崇敬,给她的儿子取名巴顿。在她的眼里,恨二十世纪、对政治一无所知的“血胆老将”巴顿,即象征人类日益淡漠的正直、坦荡、朴素、坚忍、嫉恶如仇及牺牲精神。

巴顿已经八岁了,正在他的母亲深切意愿的道路上,健康生长。关于男孩巴顿,有两件事情给我印象很深:一是在我将我为他制作的一只弹弓送给他时,他把这件他第一次见到的玩具叫做“弓弹”;二是在他跟他的母亲春天来昌平玩时,他几乎一直被他从书架上抽出的《伊索寓言》吸引。

五十五

已经很难见到它了。这是五月,我坐在一棵柳树下面,我的眼前是一片很大的麦田。梭罗说,人类已经成为他们的工具的工具了,饥饿了就采果实吃的人已变成一个农夫,树荫下歇力的人已变成一个管家。我不是管家,我是一个教员。我经常走这条田间小路,我是去看病卧在炕上的祖父和祖母。

正是这个时候,从远处,从麦田的最北端,它过来了。它飞得很低,距麦田只有一两米。麦田像荷戟肃立的士兵方阵,而它是缓步巡视的戎装将军。它不时地停住(除了蜂鸟,鸟类中似乎只有它具备这种高超的空中“定点”本领〕,它在鼓舞士气,也许是在纠察风纪。由北至南,它两翅平展,这样缓慢地向前推进。它始终没有落到地上,终于它又向它的另一支军团赶去。

(这个威风凛凛的将军就是雀鹰,它又名鹞子。在我的故乡,人们都叫它“轻燕子”。〕五十六

在旷野,我完整地观察过星星的出现。下面,是我多次观察的简略记录:

太阳降落后,约十五分钟,在西南天空隐隐闪现第一颗星星(即特立独行的金星〕。三十二分钟时,出现了第二颗,这颗星大体在头顶。接着,三十五分钟时,第三颗;四十四分钟,第四颗;四十六分钟,第五颗。之后,它们仿佛一齐涌现,已无法计数。五十分钟时,隐约可见满天星斗。而一个小时后,便能辨认星座了。整体上,东、南方向的星星出现略早,西、北方向的星星出现略晚。(注:一九九五年八月十八日记录,翌日做了复察修正。〕从太阳降落到满天星斗,也是晚霞由绚烂到褪尽的细微变化过程。这是一个令人感叹的过程,它很像一个人,在世事里由浪漫、热情,到务实、冷漠的一生。

五十七

威廉,亨利,赫德逊,是我比较偏爱的以写鸟类著称的英国散文作家。

赫从小生长在南美大草原上,他称那里为鸟类名副其实的大陆。“没有任何地方像我的出生地那样有这么多的鸟类”,以至从童年时代起,鸟类就成为世界上使他最感兴趣的东西。在《鸟类的迁徙》一文中,他向我们详细描述了童年他看到的各种鸟类大规模迁徙的壮阔情景。他最喜爱的,最令他难忘的,是一种名叫高地鹆的鸟。它们飞过时,从早到晚都可听到它们从空中传下的美妙啼叫。

他说,这个声音依然活在他的记忆里,只是再也不会听到了。因为这种鸟到他写这篇散文时,已列在“下一批绝灭”的名单上了。‘‘在这么短短的时间内,只不过一个人的一生岁月里,这样的事就可能发生,似乎是难以置信的。”我也是在乡下长大的,且与我的出生地,依然保持着密切的关系。因此,当我读到这句话时感触很深(它是我写这则随笔的主要原因)。我在我的《鸟的建筑》里,也曾这样写过:“在神造的东西日渐减少、人造的东西日渐增添的今天,在蔑视一切的经济的巨大步伐下,鸟巢与土地、植被、大气、水,有着同一莫测的命运。在过去短暂的一二十年间,每个关注自然和熟知乡村的人,都已亲身感受或目睹了它们前所未有的沧海桑田性的变迁。”

大约在一九九三年初,我在已经消失的原王府井书店,买到过一册大开本的中国鸟类图谱。从这册图谱,我可以辨认出小时我熟悉的鸟类,近三十种。但是今天,在我的家乡,除了留鸟麻雀和喜鹊,已经很难见到其他鸟类了。

赫在他的这篇散文最后,感慨写道:“美消逝了,而且一去不复返。”在人类一意营造物质繁荣的进程中,我们这个世界已经和正在消逝的,岂止是美?赫只活到-九二二年,如果今天他仍然在世,我相信,他会指明这点的。

五十八

十月的一天,在我的居所附近、一座已经收获的果园里,诗人黑大春为我和一平做过一个与算命有关的游戏。游戏很简单,他先让我们各自说出三种自己最喜欢的动物,然后给出答案。我想了想,依次列举了麻雀、野兔和毛驴。(相对说来,我不太喜欢强大的、色彩鲜明的动物;而较偏爱卑弱的、颜色与土地贴近的动物。〕游戏的答案是这样的:第一个动物是你爱的人;第二个动物仿佛是你;第三个动物实际才是你自己。我为这个游戏,将我与毛驴连在一起,没有产生丝毫的不快之感。这个结论,我愿意认同。

回来后,我找出生物学词典,第一次特意查了“驴”的条目。上面很富散文化地写道:“性温驯,富忍耐力,但颇执拗;堪粗食,抗病力较其他马科动物强……”同时我还记得,我喜爱的西班牙诗人希梅内斯对驴子的深情赞颂:你耐劳,深思,忧郁而又亲切,是草地上的马可?奥勒留。

五十九

鸟儿的叫声是分类型的。大体为两种,鸟类学家分别将它们称做“鸣啭”和“叙鸣”。鸣啭是歌唱,主要为雄鸟在春天对爱情的抒发。叙鸣是言说,是鸟儿之间日常信息的沟通。鸣啭是优美的,抒情的,表达的,渴求的,炫示的;叙鸣则是平实的,叙事的,告诉的,交流的,琐屑的。需要说明的是,在众多的鸟类中,真正令我们心醉神迷的鸣啭,一般与羽色华丽的鸟类无关,而主要来自羽色平淡的鸟类。比如著名的云雀和夜莺,它们的体羽的确有点像资本主义时代那些落魄的抒情诗人的衣装。

这种现象,不仅体现了主的公正,也是神秘主义永生的一个例证。

六十

我是在早晨散步时看到它的。当时,第一场寒流刚刚在黎明逝去,太阳正从大地的东南角缓缓升起,万物都在回暖的阳光中骄傲地亮出影子。它们的样子,很像古代的大王们借着时势纷纷树起自己的旗帜。

而它俯伏在那里,一动不动。它的体色鲜明,仍同夏天的草叶一样。它的头很小,为三角形,两只大大的复眼,凸在头顶。它有一对壮硕的镰刀状前足,为此世代的农民都亲昵地叫它“刀螂”。它平常总是昂着头,高悬前足,姿态非常威武。在孩子们的眼里,它是昆虫中的男儿、大力士和英雄。它被这场猝不及防的寒流冻僵了,它的肢还可伸展,体还有弹性。我将它放下,并安置妥当。我深信凭着太阳的力量和生命的神圣,它能苏醒过来。

第二天早晨,我再次路过那里的时候,它已经不见了。它是真的甦生了,还是被一只麻雀或喜鹊发现了呢?时至今日,我还是不时想到这个力士。

六十一

它们在鸣叫时,发出的是‘‘呱、呱、叽’’的声音。这种声音,常常使我想到民间的一种曲艺艺人。每到夏初的时候,当苇丛长起,它们便带着它们的竹板儿从南方迁至这里。它们只栖居在苇塘,它们的造型精巧的杯状巢就筑在距水面一两米的苇茎上。它们的数量必然有限,且很易滑向濒临绝灭的边缘:平原上的苇塘在逐年减少;它们的巢历来也是杜鹃产卵首选的目标。它们不能分辨哪是自己的卵,哪是杜鹃的卵。它们也不会料到它们所哺育的杜鹃的雏鸟,要将它们自己的雏鸟从巢内全部拱掉。它们每天毫无疑虑不停地往返,填充着巢中这个体型已经比它们还大的无底深渊。它们有一个很美的名字,叫作苇莺。它们的命运,比莎士比亚的悲剧更能刺痛人心。

六十二

在北方,每年一进入阳历的十二月份,如果你居住在北纬四十度以上的地区,如果你早晨散步时稍稍留意,你会发觉太阳不是从东方升起来的,而像是从南方升起来的。

每到这个时候,我就觉得太阳很像一个巨大的永不止息的钟摆,我们的祖先天才地将它摆动的幅度标识在“夏至”与“冬至”之间,而它呈现在大地上的两个端点,即是应该立碑明示的北回归线和南回归线。

六十三

鸟类的丰富,使它们的分类呈现多种角度。除了生物学上纲、目、科、属、种的划分以外,鸟类学家对它们也有多重区分。比如,依据它们的生理特征,将它们分为鸣禽、攀禽、游禽、涉禽及猛禽;依据它们的栖息环境,将它们分为森林鸟、旷野鸟、沼泽鸟和水泊鸟;依据它们的迁徙习性,将它们分为候鸟、留鸟、旅鸟和漂鸟等。

从本质上讲,旅鸟是一种候鸟,漂鸟是一种留鸟。我是最近才看到“漂鸟”这一富于意韵的名称的,它是指由于食源关系随季节变化而做较短距离漫游的鸟类,它的命名映现了作为科学工作者的鸟类学家可贵的诗意心灵。在全部的留鸟中,最典型的漂鸟是仿佛身负重大使命的,从一颗树到另一颗树,从一片树林到另一片树林的啄木鸟。它们夏在山林,冬去平野。它们迅疾的、灵动的、优美的、波浪般起伏的飞行,使大地上到处都投下过它们漂泊的身影。

啄木鸟一般被人们喻为树木的医生,而我更多地想到的是被陀思妥耶夫斯基称做“漂泊者”的俄罗斯历史上的知识分子。俄罗斯知识分子的始祖是拉吉舍夫〈十八世纪俄罗斯最卓越的人物。他的卓越之处不在于独创的新颖思想,而在于他对实现正义、公道和自由的努力),他预见到并且规定了俄罗斯知识分子的基本特点。二十世纪俄国的“黑格尔”,尼,别尔嘉耶夫在他的著作《俄罗斯思想》里讲道:“当他(拉吉舍夫)在《从彼得堡到莫斯科的旅行》中说‘看看我的周围一我的灵魂由于人类的苦难而受伤’时,俄罗斯的知识分子便诞生了。”俄罗斯知识分子的神圣特性,决定了“俄罗斯作家进行创作不是由于令人喜悦的创造力的过剩,而是由于渴望拯救人民、人类和全世界,由于对不公正与人的奴隶地位的忧伤与痛苦”。

六十四

在昌平和我的出生地之间,有一条铁路线〈即京包线)。过了这条铁路线,往西便是开阔的田野了。我出生的那座名叫北小营的村庄,也遥遥在望。

一次,我刚过了铁路,忽然从铁路边的树上,传来啄木鸟叩击树干的声响。它激烈、有力,自强而弱,仿佛一段由某种尚未命名的乐器奏出的乐曲。我停了下来。我想在树上找到这位乐手,看看它是如何演奏的。就在我寻找它时,我隐约觉得我在树上看到了另一只大鸟。但我不能断定,因为它又像一截粗枝。我继续寻找啄木鸟。这时,我意外地听到了一声“咕、咕、鸟”的啼叫,那截粗枝在动:我看到了一只猫头鹰。由于距离较远,光线也暗,我只能看清它的轮廓。为了接近它,我不动声色慢慢向那棵树走去。将近一半距离,它似乎有所察觉,我看到它一跳便消失在树干背后了。到了那棵树下,我绕着树干来回察看,没有发现可容一只猫头鹰匿身的树洞,但它已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一直目不旁视地盯着它,它没有飞走,也没有降落到地面〕。我捡起一块石头震了震树干,没有任何反应。

那天恰好是春分,天也有些晦暗。在上午九点三十分左右,我遇见了这件富于神秘色彩的事情。这是我第一次实地看到昼伏夜出的猫头鹰,回来后便做了这个记录。

六十五

在鸟类中,无论北方还是南方,除了部分地区的渡鸦外,鸦科鸟一般均为留鸟。但我曾遇到过一次寒鸦与秃鼻乌鸦的混群迁徙,并把它写进了当天的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