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大地上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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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泥土就在我身旁(2)

在这十大摄影家中有两位是崇尚自然的,我羡慕他们。安塞尔,亚当斯毕生奔波在美国中部、西部地区,美国政府将内华达山脉的一个主峰命名为“亚当斯峰”。亚当斯说:“如果你还没有在赤日炎炎的中午,在黎明的晨曦和黄昏的余辉中观察过它们,假如你还没有看到云影从它们身上掠过,假如你还没有在暴风雨来临的时刻,在狂风暴雨中看到过它们,那么你就不能说自己已经了解了大自然。”亚当斯的好友爱德华,韦斯顿五十二岁时在西海岸卡美尔的野猫山上,盖起了一幢简朴的木屋住在那里。他说:“我天生就不是一个城里人,我之所以要离开旧金山,是因为我不喜欢这个地方。”韦斯顿说:“云彩、人体、贝壳、辣椒、树木、石块、烟囱都是一个整体中互相依赖和互相联系着的事物,它们都有生命。”“不论在什么东西里,都能感受到生命的节奏,这是造化的象征。”

有以人像为主的摄影家,书中附了许多杰出人物的照像,如丘吉尔、爱因斯坦、海明威、奥登、邓肯等。

4月2曰

持续十余日的风消逝了,仿佛路上过了一支庞大的军队,空中还漂浮着它趟起的泥尘。随之而来的是半阴半晴的天气,偶尔还下起小雨。气温一直显得阴凉,好像在阳光的追赶下,寒冷都躲进了室内,此时屋内比屋外更具寒意,因而白天我要将门开开,让暖气涌入。

高大的杨树像一座座塔,它们的棕色花穗在轻风中微微摇晃,像塔身悬挂的铃铛。

4月9曰

临近黄昏,去北山散步。农妇在整理山前的麦田。电线杆穿地而过。一只乌鸦飞来,停在杆顶,它镇静的样子旁若无人。我很久未见乌鸦了,这次它没有叫。这只乌鸦通体黑色并闪着幽光。电杆是木制的,也涂着防腐的柏油。乌鸦落在上面仍是显眼的。不久,它飞进麦田,另一只乌鸦飞来了,落在了它的近旁,它们也许是夫妻。

在一棵洋槐树上,停着几只喜鹊。它们总是站不稳的样子,长尾巴一翘一翘的。很轻易地见到它们,使我很高兴。

4月11日

早晨天空便完全异样了,好像是黄昏。黄尘弥漫,遮天敞日,它像一种浓雾天气,人们感觉呆在一只黄色气球里,看到外面的一切都仿佛在夕照中。风力并不大,但像在下黄尘雨。这是西北黄土高原刮大风扬到空中的尘沙飘散过来。它也是一种奇观。

4月12日

写‘‘去看白桦林’’。

我写作有这样一个习惯,从第一稿开始,我便喜欢用干净的方格稿纸。这样一开始便会令我认真对待,每一遍都像在定稿,前面的白方块不断引诱我的笔去征服它。当写到什么地方中断后,我会返回来重新开始,决不在中断的地方继续下去,这像我们过河,当第一次跑过去未敢跳起时,我们会再返回来重新冲上去,一直到跳过河去。

4月13日

谢尔古年科夫说:“如果我的早晨不太使我喜欢,它在某个方面有缺陷;或者是露水太冷,或者是太阳来得迟了,或者是由于风大,吹来了过多的乌云,因而使森林里阴沉沉的令人不舒服,但一想到在某个地方有另外的早晨一明媚的、灿烂的,有宜人的露水和准时升起的太阳一我就高兴起来,以至于觉得我的灰色的倒霉的早晨一下子变得好了。所以无论是寒冷的露水也好,太阳也好,呼啸的风也好,乌云也好,我现在都不把它们当作是对我的惩罚,而是当作珍贵的礼物来接受。”

每天早晨起来,当我因恶劣的天气而欲发怒时,我便会迫使自己想这句话。真的,连我这个喜欢北方的人,也因春天的风沙而开始厌恶北方了。春天在悄悄地走动,我总想等一个好天气到野外去呆上一天,好好看看春天中的一切,但连日的几乎不间断的风沙总将人关在屋子里。有一天当风和日丽了,当我们去户外仔细观看时,我们发现,春天已经过去了。

4月14日

我忽然觉得我的室内应该存在某种生命。我的室内是书籍、绘画和音乐的天地,它们常常令我感到窒息。我应该能看到生命,每天发生变化,感到泥土就在我身旁。能够战胜死亡的事物,只有泥土。

今年的春天风沙格外大,超过了我印象中的任何一年。春天本身也在年年发生变化,这更使我相信季节也有生命,也在衰老。但因素是人为的。

4月19日

室外阳光灿烂,我去厨房,外面一棵香椿树上的麻雀忽地飞走了。它隔着玻璃看见了我,(我的居室是二层楼)虽然室内比室外暗。它的机警令我吃惊,乡下把麻雀叫“家贼”,意思是它们比其他的鸟类狡猾。

同人类长久世代生活在一起,机警是不可缺少的重要条件。

4月26日

又是那只麻雀吗?它衔着一束绒毛,停在小柳树上,四下看看,还是没有完全放心,它没有飞进平房后檐的巢内,可能它看见了人,衔毛飞离了。正是它们将要生儿育女的季节。麻雀不知为室内的我增添了多少宝贵的东西。

“城市会使人变得凶残,因为它使人腐化堕落。山、海和森林,使人变得粗野。它们只发展这种野性,却不毁灭人性。《悲惨世界》第一部106页)我深深赞同雨果这种说法。

5月1曰

五月是一年中最好的月份。扬沙腾尘的春风终于偃息了,风和日丽,青草和麦田覆盖了地面,小鸟藏在绿荫里婉啭啼鸣,新绿的叶子渐渐扩展,空间弥漫着树花的香气,农民在土地上劳动。

我到乡下去,在待播的稻田地里,走动着许多小鸟。它们的体型比麻雀小巧,动作灵敏,它们走动的方式引起我的注意,像鸡那样迈步,而麻雀则是双足蹦跳的,它们体小却迈步走动,样子很引人发笑,就像孩子学大人一本正经走路一样。我叫不上它们的名字,它们似乎从不飞到树上,飞得很低,落在田里便和泥土相混,如果它不走,简直认不出它们。

晚电视台播放美国影片《愤怒的葡萄》,是根据斯

坦贝克同名小说改编,小说我未看过,影片很喜欢。

5月2曰

上午同姑姑到田里种花生,阳光照耀,轻风拂面,空气清新,土地松软,人类还有什么劳动能同在土地上的劳动相比呢?劳动中的舒畅感,精神的明澈,我很想说“劳动万岁’’。

5月7曰

我的家乡就要遭受一场劫难,没有什么事情比这更使我震动,我感到悲哀。在村子的东北面,在家乡田园景色最典型的那个地方,将建一座大型水泥厂,它像死神就要做村子的邻居。令我时时向往的家乡,我的灵魂萦绕的地方将不复存在。

今晚回老家听到了这个消息。但家乡的父老们似乎是欢迎这个灰色的水泥厂来临,因为这意味着过去所不曾有的、又使他们向往的工业文明的降临。占去的土地解脱了他们一部分劳动,有一部分农民要成为工人。这些诱惑着他们。而污染、景观的消失,机器的噪杂等等恶果,他们还未意味到。可怜的父老们,没有人抵制这一灾难的临近。

5月8日

上午到麦田里帮助姑姑种玉米,天气晴好。有多长时间未与泥土真正接触过了?我有意光着脚,踩在松软、湿润、略带凉意的土壤上,我感觉我已与大地溶为一体。人早与土壤隔绝,人再也体会不出此刻的幸福感,发展的终结是人生活在自己建造的与自然与大地隔绝的灰色棺木中。为了终极的幸福,你应该到田里来劳动。

5月14日

立夏已过,进入夏天了。我想我还没有仔细看看春天,它已被风沙掳走了。

下午登北山。麦地已秀穗,麦田的翠绿在褪色,我好像已嗔到丰收的气息。花期很长的刺槐,它的白色花穗已开始凋谢,香气已消散。山坡上的黄栌树吐出淡粉色的花丝,很像木芙蓉的花。凶猛的熊蜂在山梁上飞舞,它们不像在采蜜。长尾巴的山喜鹊穿行在稀疏的林中,发出‘‘啥、啥’’的叫声。山上有人在漫游,乌鸦一声不响在高空盘旋,它有一种不安全感,不知它的巢在哪里。

下山的路上,紫荆开着花穗,蜂群环绕着它采蜜。我发现蜜蜂将花粉粘附在两只后腿上,花粉渐渐成团状。这是蜜蜂盛花粉的器皿。山坡小路上,一只细弱的蚂蚁在顽强地做着一件事情,我看了很久。一个体积比蚂蚁肥硕的小型蜣螂死在道上,它可能被人踩过,它溢出的体液沾着两粒石子,这对蚂蚁来讲重如巨石。但它紧紧咬住这个食物不放,它要将其拖回穴内,它也许是个任务在身的工蚁,它只有将这个美味拖回去,才能完工。它扭动着,蜣螂轻轻晃动着,但是无法移动。直到我走时,那只可敬的蚂蚁仍在努力,没有人来帮它,它也没有回巢叫兵的想法,只是自己一人在拼命拖着。

5月22曰

开阳台门时,一只壁虎爬进室内。从科学观念上,我知道他对人类有益处,如果它呆在我的室内,会帮我消除出现的蚊虫,更重要的是我可以结识一个人类之外的朋友。他会给我带来许多非物质的东西。童年留下的一切太深刻了,它们左右着我。我知道壁虎没有牙齿,但它被称为“五毒”之一,大人见到它们总要将其打死喂鸡。一种担心夜里被咬的恐惧,使我向外赶它,它似乎很不满意。它的尾巴在我赶它时断了,不停地摇摆着,当我过了一段时间再去看这条断尾时,已不动了,它在细沙土上留下了摆动时的年轮一样的痕迹。

5月27曰

人们仍天真地设想未来,其实“未来”在本世纪已不同于从前人们想象的那样。发展与进步已不是无止境的了,因为人类生存的基础(地球〕并不是无限的,有许多迹象已向人们预示,地球将会枯竭。几代人以后,“未来”也许将不存在。在我短短的生命里程中,自然环境发生了多大的变化:河水断流、水井干枯、鸟类稀少、冬天无雪、土地缩小、空气污浊。许多令人缅怀的事物永远消逝了,更长的时间还将发生什么变化?那些赞美发展与繁荣、工业与商品的人,实际是在赞美纵欲和掠夺,期望人类毁灭之日的到来。他们相信地球会取之不竭,他们的眼光从不关注自身之外的事物。

5月29日

下午去北山。麦地平展,从下部已开始泛黄,仿佛麦秆现在吸收的是大地的颜色。麻雀聚集在麦垅间的树丛,嘈杂地叫着,在麦田和树梢间往返。麻雀不远离人,转入山坡丛林,便听不到他们尖锐的鸣叫了。枣花正盛开,空气馨香。下起雨来,雨不大,雨打在树叶上,发出沙沙的响声,确实像雨滴一落到叶上便成了昆虫,贪婪地吞食着。

8月10日

运河游泳。在河边修改《嘉荫笔记》,效果很好。带着刊有兰波《彩画集》的《外国文艺》杂志。

在水边追逐的豆娘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初看是黑色的,细看则是幽蓝的,闪着金色光泽。它因纯乌而干净。水里长出的昆虫。

《昆虫知识》说蜻蜓目世界已知有四千九百五十种,分为两个主要亚目:蜻蜓亚目,两翅静止时平放背上。豆娘亚目,体细而可爱,两翅静止时直立背上。我今天看到了体型色泽不同的两种豆娘。

去了水边,可以继续写下去了,因而倍感愉快。

8月19日

写作的热情,各地不断传来的铁路事故,治安状况的恶化,多方因素使我今年暑假迟迟没有出去旅行。当我完成两文后,我再也无法留住自己了。我要换换头顶的天空,要吸吸异地的空气,看一看不属于这里的东西。这是一种强烈愿望,我只有让它实现,才能顺利地度过今年。

我还想看看草原,丰宁北部的“顼上”是距这里最近的牧区。我设想与人结伴骑自行车出去:怀柔一丰宁一沽源一赤城一延庆一昌平。这是我设想的路线。

8月21曰

仿佛已走出了连绵不断的雨云,头顶再也没有什么遮拦。第一次有了秋天的迹象,天高云淡。

骑自行车去“顼上”草原实属不可能。那里海拔

一千八百米以上,要翻过燕山山梁。决定乘火车到虎什哈下车,再换汽车到丰宁。

8月22日

上午八点二十分在昌平北站登上东去的慢车,同行者孙祖逊。火车乘员都是下层人,我想起杜米埃的油画《三等车厢》,因为它不经过大城市。河道有汛期过后遗下的水迹。

中午十二点五十分到达虎什哈车站。站外的汽车站无车,据说今日个体户们正验车。一小时后来了一辆小型客车,将人都装了进去,站立者只能弯下腰。这是一辆典型的只顾使用、无暇保养的个体车,车主一心赚钱,忘了安全。

下午近五点到达丰宁县城。肮脏的外省小县城,一条主街道,尘土飞扬,街上看不到一个富于修养的男人和漂亮的女子。我们去一座军营找刘铁民,他是位过去的学员。部队的晚饭非常简单,无青菜无蛋肉的面条。清冷的幽暗的小招待所。这里的气温已明显低于北京地区。

丰宁

晨六时,天似乎还很黑。起床。无云幽蓝的天空亮得很快,赶赴汽车站。车站出乎意外地人山人海,长途运行的汽车已渐次发出。票厅的几个窗口都排着长长的队形,各线已满员的牌子不断在窗口挂出。我们跑来跑去,但所去之地〈沽源、多伦、赤城)车票均已售完,近乎绝望。在这种时候似乎哪怕趴在车顶也愿前往,更想到车站上实际没有的“关系”,以致孙想冒充去沽源开会的人员,这时车站上的任何一人都身价百倍起来。

走出候车室,彻底地心安下来,想着下午,退一万步是明天。在站前绝无卫生可讲的小摊吃早点,它的洗碗水已稠得像汤。将吃完时才发现这一点,在特殊情况下人就不会奢求。丰宁县城似乎最热闹时是凌晨,乱烘烘的拥挤在车站的人流,被一辆辆早发的长途车运走了,以致当白天真正到来的时候,街上反而清静下来。走在街头看着来往的行人,有上班的政府职员,有驻军军人,有进城的乡下人。在这偏僻之地,这些远离都市的人脸上传统的憨态、善相、朴实被这个时代拿去了,带着贪欲和无可奈何的神情,让你看到喜悦的短暂与痛苦的永恒。

我们找到了新设置的丰宁旅游服务公司,有了一线希望:下午如人数达到二三十人可开一辆车。返回兵营招待所,下午两点再去那个公司,经过争取,开出一辆半敞的双排座汽车。同车二十一人,都是北京来的,都是看了《北京晚报》后来到这里。出丰宁县城向西北方向开往大滩。现在是庄稼成熟的时候,从车后望出去看到黄色谷子、红高粱等作物。这是由平原向山地过渡的地区,当然这个平原只是山谷中的一块较平坦的地方,容下了丰宁县城。下柏油公路转入沙土路,烟尘飞扬起来,圈在车后,漫进车厢。我们不得不装上帆布,厢内黑暗起来,阳光从缝间射进,形成一道光柱,使弥漫的尘埃更为明显。闷在这样的环境里,一路颠簸。当车停下后,我们都成了“土人”。并未到达目的地,而是跃上了坡顶,“顼上”独具的景色展现在眼前。平缓的梁地,秀丽的草色,明显低下来的气温,这里已海拔一千五百米。服务人员让我们照相,同时也为收车费。原讲定的每人六元,因大家吃了一路苦,而只付四元,经争执而取中,每人付了五元,汽车又继续开动。

当它驶进大滩乡政府院子时,村内到处飘着饮烟。

8月24日

大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