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戴望舒作品集(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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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苏联文学史话(7)

那从这一个城到那一个城平常要开二十四小时的火车,现在走同样的路程却要好几个星期;它蠕动着,它像一辆城中的公共汽车似的时时刻刻地停下来,它作着长久的停顿;在这个时候,在那赤色的长蛇似的暗黑的车辆里,便有一种生活组织起来。那些像沙丁鱼似的挤在一个“马克辛”里面的人们,互相都熟识了;人们结识着密友;饭也在一起烧,谈话从车辆的这一端震响到车辆的那一端,而在大部分由兵士和农民组成的旅客间,不时有剧烈的争论爆发出来。每一个“马克辛”都有它的手风琴师,它的歌人,它的开玩笑的人,它的饶舌者。在几天之后,人们便觉得自己是一个奇怪的集团的一员。

人们常常合唱着。那时还没有新的歌曲,可是那些旧歌曲却被按着革命的趣味来编排过。有时人们并没有把那歌曲变动,只是在每节之后,加着一节和上文绝对没有关系的复唱;例如在夜是那么黑,我有点害怕,我亲爱的玛露丝!

陪着我走吧。

这几句歌词后面,接着下面这几句出人意料之外的复唱:

小资产阶级,捣乱分子,投机分子,反革命者。

接下去的这四句歌词也没有改:

陪他一路走,送他到车站,为了我的郎,眼泪流不完。

而前面的那同样的四句复唱,便又哼出来了。

在火车中,我听见过被改编过的那个在兵士之间很流行的歌。原歌中下列的这一节:

音乐在前面奏着凯旋歌,我们得胜了,敌人却逃,逃,逃,为了沙皇,为了国家,为了信仰,我们三呼万岁!

是被改编成这个样子:

我们得胜了,白党却逃,逃,逃,为了民众诸委员,我们三呼万岁!

我变成了一个青年画家的密友。他很瘦削,身材中中,可是穿着皮短褐,样子倒像很壮健。他对我说他要到伊尔库茨克去给红军兵士组织一个绘画学校。

“如果没有纸,我们便画在木板上,如果没有颜色,我作黏纸画。”他对我这样说。

在伊尔库茨克,我又碰到了这位画家。他对我说他已经征发了一所别墅,在那别墅中,有一间玻璃厅。现在,他从事安设一个真正的画室了。在碰到他那次的几天之后,我到他告诉我的地点去。那所别墅中好像一个人也没有,而当我走进那间出色的玻璃厅去的时候,里边也还是一个人也没有。我想立刻走出来,可是在门口,我和一个穿着奥国兵士的军装的人撞了一个满怀。这件事并不使我吃惊,因为有许多从前的俘虏都是行动自由的,使我惊奇的是他的脸色的苍白和他的神经过敏。

“为什么这里一个人也没有?”我问。

“不要响!库尔扎克(KOLTCHAK)的军队已进城了。”

我什么都明白了:赤党已在当夜离城,而我的青年画家已放弃了他的“绘画学校”了。

走到了路上的时候,我听到一个嗄嗓子在唱着:

我们得胜了,赤党却逃,逃,逃,为了自由,平等和博爱,我们三呼万岁!

§§§第七章雪做的纪念像

库尔扎克的统治很短。不久,白党败绩的传言便在民众间盛传着了。人们互相传着,说库尔扎克已经被杀死了。

有一天,一个穿着皮衣的人来到了那个作为伊尔库茨克的流浪艺术家聚会之处的绘画学校,他打断了一个正在诵诗的西伯利亚诗人,对听众说道:“同志们,白党已经打败了。库尔扎克枪毙了。”

听了这个消息,一部分的人守着沉默,一部分的人却兴奋地欢呼。

“同志们,”那个演说者继续说下去,“我们应该照理接受红军。一个革命委员会已经组织成,画家们和诗人们将接受命令了,应该画红旗,应该立纪念像,应该装饰城中的墙和窗子。”

第二天天气异常地冷。我的手指在手套里冻僵了,而我的耳朵,虽则是戴着遮脸帽,还是冷得发痛。可是在一切的十字路口,在公共广场上和主要的街路上,群众却挤来挤去。人们在立雪做的纪念像。高大的白色的怪物已经在好几条十字路的中央耸立了起来:捏紧着的拳头,握着铁锤的手,大的立方体,金字塔,写着许多群众完全不懂的诗铭的奇诞的球。在有些纪念像的前面,有些演说家在大放厥词,有些诗人在念着:

广场是我们的画板,街路是我们的画笔。

这些庆祝会不久完结了。春天到来,那些纪念像在泥泞的街上流着滔滔不绝的眼泪。我站在一座桥上。昂喀拉河已经在流着它的透明的水,而浮出了许多死在最后的斗争中的兵士的尸体。突然,我听到我附近有一个声音:

广场是我们的画板,街路是我们的画笔。

我回过头去。我在火车中所认识的那位画家,已回到伊尔库茨克来完成他的给红军士兵的绘画学校的组织了。

§§§第八章七人团

苏维埃政府刚取得政权的时候,作家们和艺术家们都绝对拒绝和布尔塞维克合作。那些极左派的文艺团体,虽则得着政府的特别看待,也以为是不和斗争混在一起好。

克兰麦林(KREMLIN)的那些小塔,在贵族党和赤卫军的最后的战斗中受着子弹的攻击而坍颓,美丽至福圣巴西尔教堂也受了损害,于是惶恐的知识者们便大声地呼唤,说这是破坏文艺。就是卢拿卡尔斯基这位十足的知识者,也在人民委员会的会场中痛哭流涕地喊:

“这弄得我没有办法!我不能忍受这种美和传统的残暴的毁灭。”

他辞了他的人民教育委员之职,可是不久又复了任,带来了几位前卫的诗人和艺术家。

卢拿卡尔斯基的重要的任务之一,便是使有才的青年作家们归到革命那里去,以及扶植一种新的革命文学的创造。他不久把国家出版的杂志《公盟艺术》的编辑之任委托给他的那答应和苏维埃政府合作的小团体。这个小团体不多不少有七个人:玛牙可夫斯基,蒲尔鲁克兄弟,文艺批评家勃里克(BRIK),画家阿尔特芒(N.ALTMAN),波宁(POUNINE)和斯坦伯(STERNBERG)。

这个团体全体都是从未来主义运动中出来的,他们有宣传他们对于艺术和文学的理论的全部的自由。我们应该承认,这七个在文坛上握到了权力的人们,竟毫不顾忌地使用并滥用他们的权力。他们常常涂改那杂志的主干卢拿卡尔斯基的文章;而在那也是由这七人团编辑的杂志《火焰》中,卢拿卡尔斯基的一篇论文竟被删去了一半。这七人团的纲领是什么呢?第一,他们向文学的过去——他们当时称之为那些“陈死人”——下着公开的攻击。在玛牙可夫斯基发表于《公盟艺术》上代替主要论文的一首诗中,这位作者猛烈地攻击古典文学:

人们捉出了白卫军来,人们把他枪毙了。

这很好。

可是为什么让普希金完整地立在他的像座上呢?

这种和过去的破裂,常常在那在“七人团”掌握中的文学出版物上,用那大号字印的箴言体表现出来,例如:

顿脚也顿够了,向未来跳过去吧。

或是:

破坏便是创造,因为我们在破坏的时候克服我们的过去。

或是:

斗争以外没有美,没有杰作无暴力。

至于这个团体(它也被称为艺术的布尔塞维克)的建设有纲领呢,那纯粹是形式上的。问题是模仿着意大利的未来派,而焕新形式。带着许多包的《公盟艺术》,那些“艺术的布尔塞维克”跑到工厂和作坊里去,把那些杂志分送给劳动者,并和他们讨论美学的问题。读诗之后平常总接着辩论,那是不用说的。在有一个时期,他们竟在彼得格拉特费堡区的劳动者之间,创立了一个文艺支部。一个劳动者做了《公盟艺术》的通讯员,而在这杂志的第十六期上,劳动者摩希喀托夫(MOUCHKATOV)写着:

“艺术应该由街路、工厂和作坊的声音中产生出来。我们应该有一个艺术上的十月革命。”

可是在同杂志的十九期上,已经有一句劳动者们所不能懂得的用大字印的格言了。它说。

要银河分解为发见者们的银河和取得者们的银河。

《公盟艺术》是宁愿发表未来派的诗,而不大喜欢发表那些理论的文章的,可是一个从人们所不大想得到的方面来的猛烈的反对,打断了那些“艺术的布尔塞维克”的计划。劳动者的新的组织“无产阶级文化协会”(PROLETKULT)第一个提出了无产阶级文学的意识。

“无产阶级文化协会”是在一九一七年创立的。它把俄罗斯各城中的大部分的劳动者都聚在它周围。这机关的创设人是马克思主义学者布格达诺夫(A.BOGDANOV),他要求政府给“无产阶级文化协会”一种完全的自治权。

在一九一九年,诗人加斯节夫(GASTIEV)解释着布格达诺夫的理论说:“不要以为‘苏维埃的’一个机关的原则会给无产阶级文化开新的局面。我们不要忘记苏维埃只是无产阶级、贫农或甚至中等农民的政治团体。我们应该离开了这些暂时的组织去瞻望无产阶级的文化。”

“无产阶级文化协会”空泛地支撑在工业无产阶级上。它绝对不愿意否认资产阶级的精神上的遗产,却和它同化着,只抛弃了它的对于无产阶级有害的一部分。“七人团”想和“无产阶级文化协会”合作,可是“无产阶级文化协会”却绝对不赞成形式的革新。于是这两个团体便起了斗争,使这七个“艺术的布尔塞维克”趋于崩落。

然而,把那在《公盟艺术》中的关于无产阶级文学的几段文字再来看一遍,那倒是很有趣的。那几段文章的天真,是那些第一次谈那些自己所从未听人讲过的问题的人们所专有的。这样,同是那个解释着列宁的话而说“文学是民众的意见”的批评家勃里克写着:

“‘无产阶级文化协会’以为人们能把艺术教授给一个劳动者,因而使他成为艺术家。其实,人们至多能得到旧艺术的一个无才的翻案罢了。”

谈着这同一个问题,画家波宁在十九期上说:

“艺术家分成有天赋的和没天赋的两种,却不是分为资产阶级的和无产阶级的。

“一切都归束在生理学的特质上。例如杜·巴里夫人(MADAMEDUBARRY)吧(这篇论文的作家无疑不知道她的坚强的体质和她的家世),她必然从事于资产阶级艺术,可是一个强壮而有力的矿工,却必然创造一个无产阶级的作品。

“生理学决定着创造。”波宁这样地结束他的论文。

在一有了新合作者的确切的把握之后,政府取消了这七位出色的未来派的讨论艺术和文学的理论问题的可能性,而把他们个别地安排到那已由人民教育委员会所创设的各文化组去,这并不是一件奇怪的事。

这由那些除玛牙可夫斯基以外都已被大众忘了的人们所组成的团体,现在怎样了呢?

那艺术的生理学的拥护者画家波宁,和女诗人阿赫玛托娃结了婚而变成了一个虔信的正教徒。那玛牙可夫斯基的最好的朋友,身兼诗人、画家、批评家的有才气的大卫·蒲尔鲁克,着手作一次远东的旅行。从那里,他再东渡到美国去;他以为他在美国可以像从前在莫斯科似地使纽约的群众惊骇。可是他的那用许多块五颜六色的布片缀成的衣服,他的那插在纽孔上代替花的汤匙,对于这美国的大城的居民一点也不起什么影响。别人当他是一个丑角。他继续住在纽约,靠着他的光荣的过去的回忆而生活着。阿尔特芒是在巴黎。至于玛牙可夫斯基的命运呢,这是大家都知道了的。

§§§第二部从革命到集团主义

无产阶级的文学

§§§第一章沿革

俄罗斯的无产阶级文学的源流,曾在马克思派批评家里列维契(LELEVITCH)的书《无产阶级文学的创造的路》中被研究过。

无产阶级文学在一八三○年至一八四○年之间在俄罗斯出现的时候,还只由少数几位社会诗人如奥加雷夫(OGAREV)和密哈伊洛夫(MIKHAILOV)等代表着。

一八七○年顷,俄罗斯已有了一个参加社会运动的作家团体了。被投入牢中或被流到西伯利亚去,他们大部分都死在沙皇的牢狱里。当密哈伊洛夫受流刑的时候,诗人奥加雷夫写了几句诗安慰他:

铁索锒铛地,你流戍到冰天雪地去,穿过了遮着白雪的无垠草原,前进吧,不要悲哀,前进吧,不要怨诉,你的希望是美好的,而你的苦痛是神圣的。

在一八八○年光景,最初的诗人们从劳动界中走了出来。他们的诗歌还没有深印着阶级精神。它也缺乏斗争的精神和反抗的盛气。它至多表现着无产阶级的最不明显的元素的希望。对于家园的怀乡病,对于贫困的申诉,对于上帝的信仰,以及对于土地的梦想,是惟一使最初的劳动者作者们的诗有生气的东西。

在那渐次增长的革命运动的影响之下,诗歌也有了一种战斗的嗓音。不久,许多新的诗歌——劳动者们的和无产阶级联合的知识者们的作品,便深入到大众之中去,而在一切革命游行宣传会中被人歌唱。希库莱夫(CHKOULEV)在一八八○年光景所写的下面这首诗,便到现在也还流行着:

我们是铁匠,我们的精神是崭新的,我们铸造幸福的钥匙,高举起来吧,沉重的铁锤,勇敢地打那钢铁的胸膛。

有组织的无产阶级诗歌第一次参加大众斗争的时候是在一九一○至一九一四年光景,在正式的革命报纸《真理报》和《星报》开始出版的时代。无产阶级的诗人那时都聚集在《真理报》周围,以后,在苏维埃的制度之下,创立最初的无产阶级文学的组织的便是这些作家。那些诗人便是节米扬·别德尼,格拉西莫夫(GUERASSIMOFF),加思节夫,基里洛夫(KIRILLOV),沙莫比特尼克(SAMOBYDNIK),沙陀费也夫(SADOVIEV)。

一九一三年,在马克辛·高尔基的主干之下,出版了那《劳动诗人的第一诗集:我们的歌》。在《序》上,有着这样的话:

“劳动者们需要有一个属于他们的出版机关。凡是知道多少劳动者已经写作着,而要靠着出版物寄托他们的思想和他们对于大众的情绪的人,绝对不会想否认这个需要吧。我们可以断言,如果他们作品的发表一便利,那么便有不少劳动阶级出身的作家们,会立刻显露出来。本集便是这一方面的第一个企图。”

在无产阶级文学的发展中,高尔基所演的脚色是很重大的。

高尔基所演的角色高尔基对于青年作者的作品常常注意。现在的苏维埃作家,很少有几位没有受过高尔基的指导、劝告或鼓励。巴别尔(BABEL),格拉特可夫(GLADKOV),伊凡诺夫(IVANOV),皮尔涅克(PILNIAK),都把他们最初写的东西寄给他,问他们是否有才能,是否应该继续写作。然而高尔基更关心的,却是那些从工人阶级和农民阶级出来的作家们。在他的《关于自修的作家们》那篇文章中,高尔基对我们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