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倒是真的,”他黯然地补说着,“他们留下了我的生命,却夺去了我生活的意义。”
他费了很高的代价才变更了他的意见。在这一刻,公爵可以瞥见,他的生存固然会辟除了谣言,然而他活下去却不是一件堂皇的事。
“拿路莫夫说得不错,”奥斯特里茨公爵夫人向保尔·罗班倾身过去说,“为什么要老责备平民,又把一切罪名都加到他们身上去呢?当然,那边也像别处一样地有坏人,可是那里也可以找得到好人,而且或许比任何别的地方多一些。”
婀丝·奥斯特里茨是好像那种所谓由于“经验得之”的人一样,或是说得更确当一点,她是由于金钱得知的。
“我参与一件慈善事业,”她接下去说,“为了这个关系,我和平民有了接触。呃!我可以矢口对你们说,如果我们有一场革命,那是决不会从平民而来的。”
保尔像听一道神谕似地出神地听着她。自从在奥莱昂门前博得了民众的喝彩以来,婀丝·奥斯特里茨便披上了一巨大的权威了。保尔不知道自己何适何从。他的偏见已打得粉碎了:
像奥斯特里茨夫人那样的一个贵族女子赞美民众!一个沙皇的亲信不咒诅布尔塞维克!
勇气是常常使他吃惊的,因为他看来勇气只是轻率。为要显露轻率,那必须对自己有把握。这俄国人敢不加罪于那些虐害他的人,那么他一定是一个人物了。
陶尔逸伯爵是并没有什么成见的,他一点也不讨厌那使宴会增光的一切东西。在听到爱丝特·惠恩的话的时候,他曾战栗了一下。后来,他又兴高采烈起来了:这倒是一个比别的更不讨厌的俄国亡命者。他心里这样想着。
每个人也都像阿纳一样地想着。
在有节制这一点上,拿路莫夫也达到了悲剧的程度,这是人们所没有注意到的。陶尔逸夫人对于别人接受这悲剧的态度颇为愤慨。看见拿路莫夫对于法朗梭一点儿也不起什么影响,而法朗梭又继续和他邻座的女子不顾那些大人物们的谈话,她心里更是难受。除了陶尔逸夫人以外,只有“密尔沙”在拿路莫夫身上看出了机智敏锐以外的东西。他向拿路莫夫提出着确切的问题。
“你真奇怪,拿路莫夫,”婀丝·奥斯特里茨说,“你并没有改变什么。我甚至觉得你是更年轻了。”
“我没有改变,”那公爵说,“但是我却什么都失去了。我什么都失去了,”他用一种柔和的声音又说了一遍。“我还剩下些什么呢?”接着他又高声笑着说,“我还剩下斯拉夫的爱娇。”
“而这斯拉夫的爱娇是到巴黎来忘记一切的,”阿纳用一种杂戏中换场的丑角的音调说,“让我们来庆祝他吧,却不要用那布尔塞维克的噩梦的谈话去麻烦他。”
拿路莫夫已不知不觉地把谈话引到了晚餐终结。这时阿纳的这句险恶的话来得正好,很适当地做了一个结束。人们都离席了。
阿纳用一种断然决然的声调宣告一个舞台的变换,另一个场面的开始。
只在开始谈论化装舞会的时候,大家才放出政治会议的面目来。
法朗梭觉得陶尔逸伯爵叫他在那舞会的筹备中所演的角色是太重了。那自以为除了老是把法朗梭捧上台去以外不能给他一个更强有力的友谊的证据的阿纳,不论什么无足重轻的事也要去和法朗梭商量。那因为自己被沉默包围而困恼着的保尔,坚信如果他和法朗梭交换一个位置,那么他准会很幸福了。
大家都同意于这一点:如果不给这化装舞会一个中心,那么它便会退化到无秩序的谢肉节那种程度。应该有一个全体的总题目。人们不大能互相同意的,便是在这题目上。人们感到空气中有一阵暴风雨。“如果不听我的话,那么为什么要请我来?”每一个人都这样想着,预备告退。
阿纳·陶尔逸像一个魔鬼似的奔走着,想调停那些神经过敏的见解。玛娥使他绝望着。“没有人来帮我的忙。”他这样想。
实际上,陶尔逸夫人离开了议论纷纷的圈子,依然在和拿路莫夫谈话。
那位公爵,虽然很想插身到那圈子里去,却心里有点不知所措。他在他的记忆中翻掘着,竭力想回忆起那些荒诞的光景,可是新近的记忆却又把他沉浸到暗黑中去。
法朗梭竭力地克制着自己的兴奋,疲劳,决心打起精神来在这会议中维持他的地位。他这样把自己的心境瞒住陶尔逸伯爵。
玛娥忧愁地看着他屈驾去做那些无意义的事。她板起了脸儿。法朗梭观察着她:什么!这个装死的女人真就是那个爱着他,不能再克制她自己的心,而向赛里曷士夫人去求救的女人吗?他把手插进他的衣袋里去,摸着那封信。他几乎忍不任要把那封信取出来再读一遍。他战栗着,生怕信上的字迹会消灭了,或是改变了。
爱丝特·惠恩把一本小手册搁在膝上,画着那些不成形的服装图样。婀丝·奥斯特里茨就拿那些畸形的服装来当场试验。她把全个客厅里的东西都乱抢过来,把一个电灯罩戴在头上,试着那在阿纳心头唤醒了数世纪以来贵族所通有的最深切的热情——变装的热情——的,许许多多的怪装束。
陶尔逸伯爵请法朗梭陪他上楼去帮他拿那些布匹下来。因为对于阿纳,图样还是一点也不中用的。他是正像他的那些会打胜仗而不会看地图的祖先一样。当他打开抽屉来的时候,他对法朗梭说:
“我不知道玛娥到底怎样了。今天晚上真是无以复加了。”
当法朗梭转过身去,他第一次不复在阿纳的身上见到那他不加检点便给与阿纳的那种优越性。他判断着他。他觉得他孩子气。他望着他满抱着饰带和彩带。
他们走下楼去,把那些饰物丢在地上。宾客们争先恐后地去拿它们,在这些布片之中,他们看见了那会使他们变成了他们所愿变的人物的可能性。法朗梭蔑视着他们。除了他自己的本来面目以外,他什么也不希望做。
怎样请求也不中用。陶尔逸夫人总躲在一只角隅上。她陪着拿路莫夫在谈话。拿路莫夫在已故的伯爵的时代就来到这客厅中过,他不断地对自己说:“大战使大家都变成疯子了。”
在这临时的骚乱中,阿纳·陶尔逸连理智也失去了。他的脸儿显露出被游戏所激兴奋了的那些孩子的热烈。他换着那些并没有什么大改变的化装,一会儿出去,一会儿进来,多多少少博得人们的几声喝彩。爱丝特·惠恩一边列举着有名的雕像的名字,一边换化装,摆姿势。因为没有人笑(因为这并不可笑),她竟以为别人景仰她。
有许多的丈夫,虽则是很精明,可是在使自己的妻子避开危险这一件事上,却总没有那不识轻重的阿纳·陶尔逸那样成功。
这不识轻重快要达到它的顶点了。因为那又出去了一次的阿纳,现在又戴着拿路莫夫的谛洛尔帽子进来了。他踏了一个俄罗斯舞的舞步。这种民俗学的错误,这顶鸡毛羽的绿帽子,都逗得别人大笑起来。只有那公爵似乎不满意这一个节目。
“对不起,”他说,“这顶帽子是我的。这是我的奥国的朋友送给我的,因为他们不能送我们什么别的。”
一阵难堪的冷气使那些大笑的人都麻痹了。在混乱之中,人们已差不多把拿路莫夫在座这事忘记了。他现在摆出了裁判官的面目,叫人们清醒过来,唤醒了那对于不幸所应有的尊敬。集团的疯狂显出来了。每个人都埋怨别人把自己牵引到疯狂中去,又格外恨着那些有节度的人们。
陶尔逸夫人很为狼狈。她的丈夫不把拿路莫夫的话放在耳里;在一种孩子气的沉醉中,他已完全把心的细微曲折忘记了。
更使她伤心的是他偏在她需要他伟大起来的时候渺小下去。阿纳在赛里曷士面前渺小下去这一回事,是她所不堪忍受的。如果法朗梭责备她为什么要把她的恋爱牺牲给这样的一个孩子气的男子,她便怎样去回答他呢?看见那个一出面就会使法朗梭服罪的人,竟摆出一个丑角儿的面目,那真是一件难堪的事。
陶尔逸夫人的推论是正确的。自从到楼上房间里去取布匹的时候起,阿纳便已像他的敌人们所描摹他似地被法朗梭抓住把柄了;可是法朗梭却苦痛着,他知道这个轻浮的外表后面隐藏着美而高贵的心灵。他从陶尔逸夫人眼中顺次地看见阿纳的这种行为的结果来,如果他是还未曾爱阿纳的,那么他只会庆幸阿纳的这种行为了。
悲剧往往喜欢和那些不大有意义的东西夹在一起。这时它爱在一顶帽子上加一个怎样强有力的意义啊!伯爵夫人像她自以为法朗梭觉察出她的心那样地觉察出法朗梭的心,于是她便做了一个壮烈的行为;因为我们是那么地有偏见,因为我们是那么地难信一顶谛洛尔地方的帽子会变成一个悲剧的中心,这行为的伟大是不会惹起任何人的注意的,因此这行为是分外地壮烈了。
她估计她只剩了一个方法了。就是她不愿意用这方法的这件事实,也向她证明这方法是会有效的。现在她应该和阿纳一致行动,做他的同谋人;总之,应该沉默地回答法朗梭:她并不以为她丈夫的行为可憎。
听到了拿路莫夫的冷冰冰的说话,她站了起来,向阿纳走过去。她是向“死”走过去。
“不,阿纳,这样才好。”她一边把帽子捏扁一边说。
在场的人们的不安已达到极点了。阿纳·陶尔逸的轻率和兴奋,人们是至少可以原谅的。可是陶尔逸伯爵夫人的行动,却可以看出是从一个增价竞买的冷静意志而来的,这个行动,在拿路莫夫的说话之后是难堪的。
她估计得很确切。
“你瞧,阿纳使她变成这个样了!”法朗梭想着。
如果有什么东西是可能减轻赛里曷士的恋爱的,那么玛娥便早就会丰盛地收获到她的牺牲果实了。现在,她是只能把增加恋爱的那种悲哀给与法朗梭了。
一座之中,最惊愕的是拿路莫夫公爵。他忍住了怒气。接着,他想:“不,这种事决不会出于她的本心的。”他很识得伯爵夫人,而他的老旧的傲气又不愿意错误。
这样一来,那认识她最浅的人倒有了一个正确的观察。苦难已把拿路莫夫炼精了,他又是一个俄国人:这就是能深切地了解人心的怪诞的两个理由。只有他和真实相去不远。他快找到了。
他猜测陶尔逸夫人有一个不可告人的理由在着:“她是一个心很细的人,她不会不以她的丈夫的行为为羞的,”他想着,“她是来分担那别人对于他的非难的。”
拿路莫夫的推测的错误之处,便是他以为这是一个伉俪之爱的举动。
因此,这个举动不但没有使拿路莫夫大怒,反而使他镇定下去。当以前阿纳·陶尔逸出来的时候,不笑的只有他一个人。现在,也只有他一个人大笑起来。
“好哇!”他喊着。
这个态度的突变使大家都惊呆了。
那个对于自己上场时的机敏有点怀疑的阿纳,这时才有了把握。公爵的喊好又那么地没有冷嘲之意,所以大家都安心了下来。
玛娥坐下去。“这种轻蔑的态度实在是再漂亮也没有了。”她想着。现在,想象法朗梭会怎样地判断她,已是她力所不及的事了。
好像是偷偷地,每个人都卸除了自己的饰物。
“呢,我们一点也还没有筹划舞会的事啊,”阿纳说,“这都是我的错处。”
“你们那么早就要走了吗?”那个只希望大家都走了的玛娥对“密尔沙”和他的侄女说。她很想喊着:“你们全走吧!”她觉得自己一点儿气力也没有了。“但愿我在最后一个人走了之后再晕倒吧!”这最后一个人不会是法朗梭吗?玛娥生怕把自己的软弱的景象给他看见。
可是拿路莫夫公爵是他们的客人。她不能在宴会之后立刻就置他于不顾。而她又觉得软弱异常迅速地侵占住她。
“只要法朗梭快点走就好了,”陶尔逸夫人又独语着,“但愿他今天晚上一点也不知道,但愿他再平静地过一夜。”
突然,在她的昏眩中,她对于赛里曷士夫人的请求的疯狂判然显露出来了。如果他的母亲不对他说真情,那么她对他说什么呢?要使他们分开起见,除了他们的恋爱这理由以外,她觉得任何理由都是不充分的;而况就是对于这理由,她也还有些怀疑呢!“如果赛里曷士夫人假造了什么话,法朗梭便会觉察出来,想知道个明白,而跑了来,那便怎样呢……”
陶尔逸夫人彷徨着。她在爱丝特·惠恩面前几乎站不稳了。
在这个时候,从那伯爵送“密尔沙”出去而逗留着的隔壁的客厅中,那波斯女子的笑声传到了她的耳里。爱丝特·惠恩抱住了她的腰。她倒了下去。人们扶着她躺下去。
那赛里曷士,由于一种证明他无论怎样想也总还认为阿纳比他更有权过问玛娥的事的反射作用,急忙跑到陶尔逸伯爵面前去。
“玛娥身体不适意。”
“嘿!”阿纳·陶尔逸说。
他回了进来,后面跟着些别的人。可是陶尔逸夫人已复元了,她使劲撑持着,免得再晕倒一次。
“法朗梭真叫我们吓坏了,”阿纳喊着,“他以为你竟晕倒了!”
在这一段枝节中,大家都认出了这一个那么沉重的晚会的极点。自从别人对于法朗梭·德·赛里曷士和玛娥说闲话以来,惠恩就憎恨玛娥了。
“他是无常的,他对于玛娥已经厌了,她却还迷恋着他。他向“密尔沙”的侄女献殷勤。”在她的最单纯的诽谤中,她喃喃地对那惊讶着法朗梭的成功的保尔·罗班说着。
“法朗梭愿意再伴我们一会儿。”阿纳·陶尔逸当着那些惊讶着这种殷勤的最后告别的客人们,纯朴地对他自己的妻子说。
“不,不,”陶尔逸夫人喊着,“不要管我吧。”因为这呼喊会使人惊怪,她向法朗梭伸出手去补说着:
“你真太好了,法朗梭,可是老实对你说,我所需要的只是睡眠。”
“我明天早晨来探听你的消息吧。”赛里曷士说。
玛娥急切地望着法朗梭由阿纳伴送着走到别一间屋子里去。
保尔·罗班在寒冷的路角上等着他的朋友。因为法朗梭只对他谈着舞会的事,他懊悔没有坐爱丝特·惠恩的汽车回来。
玛娥在听到门又重关上的这苦刑上,又添了她不能不求助于阿纳的这个确实性,因为以前她想她是可以用不到阿纳的。在帽子的那一幕之后,她想着,法朗梭一定会再来的。因为她感到再看见他的那致命的危险,那必须阿纳替她去接见他……“今夜我有点话对你说。”当他回来的时候她对他说。
“我去把拿路莫夫安排停当了,然后到你房里来。”
当陶尔逸夫人卸装的时候,她处身于没有思想而只有不连续的幻像的那种精神状态中。她在幻想中跟着法朗梭走到了街上,和他一起喊了一辆街车,和他一起在圣路易岛的前厅中踮着脚尖儿走着。法朗梭曾经对她讲过许多次福尔巴克夫人,好像讲一个圣女一样。由于这些回忆的力量,玛娥努力想着她自己的本分,可是那些幻像却老是占了上风;于是,她不见到本分,而只看见了那残废的福尔巴克母子二人。
一个妻子有点话对她的丈夫说,这件事在陶尔逸伯爵看来是难信的。也不想一想他们的谈话是什么,他从容不迫地毫不着忙。
他在拿路莫夫的房间里踱着圈子。
“你什么都不要了吗?你什么都有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