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陶尔逸夫人想,如果她一点也不讲,那么她便会永远也不敢看阿纳了。因此她便说出她的不惬意,说赛里曷士在汽车中把手臂插到她的手臂间去,说她因为怕惹起麻烦而没有去理会他。
她问阿纳,她应该如何办,才能使法朗梭懂得她对于这种举动的不快。
这时阿纳·陶尔逸才放心下来。这样说来,玛娥什么事也不瞒他,她是无辜的。她向他说出他所看见了的,不知道他其实早已看见了。
他沉默地享乐着他的安心。这沉默却使陶尔逸夫人不安起来。她的丈夫会不会叫法朗梭从今以后不踏进他们的门去?她是不是不应该把这些话说出来的?她是差不多预备替那个罪犯辩护,替他找解辩了。她怯生生地举眼向阿纳望着。她猜他准是显着一个怒气冲冲的脸儿的。脸儿上那表示着的这种快乐是什么意义呢?
“那么……这是第一次吗?”他问。
“你怎样会有这种疑心,如果这不是第一次,那么我可不是早就已经对你说了吗?我真想不到你会这样疑心我。”她恼怒地回答;她的恼怒一部分是为了她的丈夫的怀疑而起,然而大部分却是为了他脸上所显露着的那种快乐。
她便这样不自觉地说了一个谎。单单的一个说话的联络,使她抹煞了法朗梭的第一次的举动,即一半的真实。她很想修正说:“不,我错了。法朗梭已经把他的手臂插进我的手臂间过一次了,我想那次他是因不小心而插进来的。”
但是她却缄默着。如果再说出这种话来,她的丈夫可不反而要怀疑她了吗?
玛娥老是等着得到一个办法。可是因自己妻子的爽直而感到的安堵,替阿纳把其余的事都遮掩住了。他甚至不复想起法朗梭的大胆妄为了。
“这是一种孩子气的事。”他说,“我并不把它看得怎样重要。
你照我这样办吧……如果法朗梭再有举动,那时我们再作计较吧。”
这种轻描淡写的态度有点使陶尔逸夫人不高兴。既然她的丈夫不肯帮助她,她便决意在法朗梭再有举动的时候独自去对付。
阿纳·陶尔逸准会自以为处置得很漂亮,因为玛娥从此以后便没有出什么新的麻烦的事了。
实际上,赛里曷士已决心决不再做出这种举动来。他并不以为玛娥会都讲出来的。他很感激他们一句话也不提起,像不知道这件事一样。这种宽大使他更加抱愧。他格外觉得自己的举动轻率了。
知道了自己有愧于玛娥,他便小心从事着。他因而显得格外可亲了。什么别的办法都没有比这个对于他更有用。
天气很好。他们常常到巴黎郊外去吃晚饭。法朗梭怂恿阿纳去作这种野游。阿纳也耐住了性子玩乡野,因为他看出他的妻子一看见一点儿碧野的景色便会高兴起来。
在这个三个人物之间的关系之中,我们可以感觉到,一切都是按着一种我们所不大习惯的高尚的派头进展着的。然而那庸俗的危险反而只格外大一点,因为那危险是高尚地化装着的,他们便比任何别人格外不能辨识它出来了。
多少次,当从圣格鲁或其附近回来,穿过步洛涅林的时候,陶尔逸夫人和法朗梭·德·赛里曷士,不知道其实他们两人的思想是纠缠在一起的,每人都自以为和另一个人作了一个长旅行,又一起穿度一个大森林。
那被人称为“密尔沙”的波斯亲王,是常常加入这种野游的。
他竭力设法为他的一个小侄女销忧。那是一个被欧洲的教育所脱去了东方的习惯的十五岁的寡妇。这位亲王和这位年轻的郡主,是玛娥和法朗梭在乡间感到情投意合的仅有的人。
恋爱使一切人都情投意合。当然,“密尔沙”是并不像法朗梭爱玛娥似地爱他的侄女的,但是他却用赛里曷士自信爱玛娥的态度爱她:那就是说“密尔沙”纯洁地爱着。看见了这个已经哭过一个丈夫的孩子般的容貌,“密尔沙”禁不住动了一种柔情。那些老不存好心的巴黎的人,立刻就批评这种柔情是越出一个叔父的范围的。
那使“密尔沙”,年轻的波斯女子,陶尔逸夫妇和法朗梭不自觉地接近起来的,是他们的不受人了解的纯洁。我们可以说,他们去把这纯洁藏到巴黎郊外去。
我们曾经在洛班松把“密尔沙”照大家所描摹那样地描摹过。因此,我们是画了一幅不正确的画。例如那大家都归之于他的那美德,那寻欢作乐的本能吧,那实在是诗的本能。可是“密尔沙”自己却不了解他自己的诗情。他觉得他自己是一个实践的人,一个具有一种完全美国性的明确的人。但是,除了诗情多半是从明确而不是从模糊来的这件事实以外,这位亲王的癖性驱使他去犯那些最可爱的谬误。每逢出发到凡尔赛,到圣日尔曼去的时候,他总要翻开那像加希米羊毛肩巾一样杂色的巨大的巴黎近郊地图来。据说是要找一条最近的路,实际上他却迷了途。
他的种族性是在人们最想不到的时候显发出来的。有一晚,当这一小队人穿过步洛涅林中的一条小径的时候,“密尔沙”突然惊跳起来,拔出了他的手枪,停住了他的汽车,屏住了呼吸,隐身在一棵树后面。他刚看见了两只牝鹿。
人们对他说步洛涅林中的鹿是禁止打的也是徒然。
幸而他的手枪是太精工了,不切实用。他又上了汽车,对着他的手枪发脾气。他很想把那两只牝鹿献给他的侄女和陶尔逸夫人。那最使陶尔逸夫妇和赛里曷士感到有趣的,便是那个小波斯女子的装脸嘴。她颇以不能带了她的叔父的猎物回里茨旅馆去为憾事。
自从赛里曷士夫人说起玛娥时说过“我只望有这样的一个媳妇”的时候起,法朗梭见了他的母亲就有点不安。他怕她猜出了他的爱情。因此他总避免使这两个女子聚在一起。他怕他的母亲教训他说即使默默地恋爱着玛娥,也是一种欺朋友的行为。
他对自己说,我不再把我的母亲混到一种虽则是纯洁,但总不免是虚伪的关系中去,理由是为了尊敬我的母亲。
可是,因为被恋爱弄得胆小了,他害怕陶尔逸夫妇责备他几星期以来尽把赛里曷士夫人搁在一边。
他的朋友们每逢到香比尼去的时候,总没有去玩马尔纳河岸的时间。他热烈地希望在他度过他的童年的那片风景中看见玛娥。五月是很宜于他的计划的。法朗梭心中打算,如果陶尔逸夫妇在他母亲家里吃饭,玩马尔纳河岸便又要延期了。另一方面,他害怕如果不是为了去探望赛里曷士夫人,他的朋友或许会不愿意到那边去,于是他造了一个谎,说他的母亲很想见他们,又约了一个日子。在这个假造的约会的前一夜,法朗梭睡在福尔巴克家里,让陶尔逸夫妇坐汽车来接他。一上了路,法朗梭对他们说:
“管门人刚交给我了一封昨天晚上到的快信。我母亲对我说她今天要到爱佛勒去探一个叔父的病。她当然希望我趁早通知你们。她很抱歉。”
阿纳·陶尔逸很怪法朗梭只在出发了的时候才通知他们。
法朗梭赶紧补说:
“我们不妨照旧到香比尼去。我可以领你们玩马尔纳河岸。”
阿纳·陶尔逸答应了。他以为这样可以讨玛娥的欢喜。
法朗梭造这个谎是没有什么大危险的。赛里曷士夫人是从来也不到马尔纳河岸上来游散的。当她驾马车出游的时候,她是到那离马尔纳河很远的葛伊或薛纳维爱去的。
陶尔逸夫人对于各种事情的进展都不满意。前一天晚上她对自己说,如果聪明一点,那么他们必须不要把这种野游举行得太密。每次野游回来的时候,她总微微地有点兴奋,而且处在一种她认为是危险的迷惘中。如果她的丈夫稍稍爱抚她一下,她便感到十分悲哀。对于这种情形,她只愿意找那些简单的理由。她对自己说,她是像那些爱花的人们一样,而花的香味却使人头痛。只要不在花旁边睡就够了。因为玛娥愿意固信那种迷惘对于她是难堪的。她的那个和花的比拟是错误的。因为她的迷惘不是半片头痛,却是迷醉。
他们在河岸上的一个花棚下吃午饭。饭已吃完了。陶尔逸夫人坐在一张圈椅上,闷闷不乐地背着马尔纳河,爱岛,她的丈夫和法朗梭。在她的视线中只有道路……一阵叮当的马铃声和口得口得的马蹄声使赛里曷士吓了一跳。
他的耳朵是不会听错的:这是他母亲的马车。
一刻之间,他估量着他自己对于他母亲和陶尔逸夫妇的行动的丑恶。
在这条路上赛里曷士夫人会到哪里去呢?这条路是什么地方也通的,这个例外的行程,就是怎样聪明的人也解释不出来。
这只能用那人们终于辨识出是出于一位名叫命运的女神之手的那些不算少的偶然来解释。简单地,或者可以说出于定命地,赛里曷士夫人在家里闷不住了,叫人驾了马车,到一个她所一向不去的地方去游散。
为了这个原故,她的儿子才听到她的马车在路上经过。
“我糟糕了,”他想着,实际上,赛里曷士夫人固然是不会被阿纳和法朗梭看见,然而她却逃不掉玛娥的眼睛。
那辆没有顶盖的马车经过了。他闭住了眼睛,好像一个投水的人一样。
赛里曷士夫人从来也没有显得这样年轻过。玛娥只在她穿暗黑色的服装的时候看见过她。现在,穿着那件野游的衫子,戴着那顶草帽,撑着那顶小小的阳伞,我们竟会猜想她是法朗梭的一个妹妹。
当着这个显现,玛娥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她发出一声呼喊。
那辆马车已经跑过了。阿纳·陶尔逸转过背来。
“你怎样了?”他问。
法朗梭的脸色是显得那么地苍白,以致玛娥出于一种奇怪的反射作用,立刻改变了她的回答。
“没有什么,”她说,“我的手指被刺刺了一下。”
阿纳柔和地埋怨她:
“你叫我们吓得这个样子!……你瞧,法朗梭的脸吓得像纸一样地白了。”
……法朗梭恢复了原状。他怎样也想不到玛娥会做他同谋者。
他想,幸亏了这个刺,她没有看见他的母亲。
但是他的安心不但没有缓和了他的懊悔,却反而增加了他的懊悔。他想象着那可能发生的事:他想见陶尔逸夫妇驱逐他出去,像人们把一个作弊的人驱逐出俱乐部一样。
陶尔逸夫人缄默着。她自问着这回答的理由。她把这回答和前一次的谎话对照着。但是现在她的举动都是听着一个陌生的玛娥的命令而做的,她既不能理解,又不愿理解。她突然中止了她对于自己的讯问。几星期以来,她已养成了这个习惯。
在阿纳看来,法朗梭脸色的苍白是因一种极度的不安而起的。这种不安使阿纳烦闷着。他及时地矫正自己:“我可会陷于嫉妒的那种可笑吗?”
他们三个人都这样地自扰着,每个人都没有抓到一点真实。
可是不久一切都平静下去了,那就是说暗隐下去了。
陶尔逸夫人因为自己茫然地相信法朗梭是说谎而心里不好意思着,她又因自己对法朗梭和阿纳所撒的谎而不安着,便自己努力去补赎她行为的不可解释。她比平时格外显得恳切了。这个自扰的好处也落到了赛里曷士夫人身上。从此以后,法朗梭不复使他的母亲和陶尔逸夫妇隔开了。
巴黎的人口渐渐稀少下去。夏天已经老了。法朗梭·德·赛里曷士绝对不想走,而更使人难信的是,陶尔逸夫人也不想走。那知道他们的对于田野的共同的趣味的阿纳,心里很奇怪。
那位从来也不忙着要到乡间去的伯爵,因而感到了那种被先生忘记了叫背书的孩子们的隐秘的满意。陶尔逸夫妇这样地安排定了他们消夏的程序,这样,在城里过七月,那便是跳过了那真正的乡间生活,即那一段在阿纳看来是讨厌的时期。在八月,当陶尔逸小姐住到巴维也尔去的时候,阿纳和玛娥将到奥国的陶尔逸家去。这一族人还没有见过阿纳的年轻妻子。这滞留对于她绝对没有什么兴趣,以后的威尼市之游也如此。
然而,她的暑期的探望亲戚,并不像去年那样地使她乏味。
阿纳·陶尔逸对于自己的妻子很满意。他一向没有敢希望过她会这样依顺地接受他的程序。他认为她进步了。他心里想:
“以前,她是只有在我们两个人的时候享乐她的幸福的。现在,她不讨厌人多了。”
玛娥对于自己留在巴黎的借口,是她差不多每天都消磨在花园中的。在花园中吃完了午饭之后,阿纳常常对法朗梭和玛娥说:“少陪了。”于是他自白着:“我佩服你们爱露天,但是我却不喜欢在露天下。在这花园里,不是太热便是太冷。”
“你陪伴着我,我真要多谢你呢。可是陪伴我并不是一件有味儿的事啊。”陶尔逸夫人对法朗梭说,好像她是一位老太太似的。
法朗梭微笑着。留在那儿,一句话也不说。
陶尔逸夫人做着针线。有时候,对着法朗梭的幸福的失神状态,她会突然惊慌起来。她呼唤着他,她的行为正像看见沉静的景象就害怕,以为人们不动或闭了眼睛就是死了的那些孩子们一样。但是她不肯认识她的孩子气,她总有一个好理由。“把那筒线递给我——你看见我的剪刀吗?”时常,当法朗梭把她所要的东西递过去的时候,他们的手便拙劣地接触着。
在过了这些时日之后,她心里并没有什么不宁。她对自己说:“在他面前,我什么感觉也没有。”这可不是幸福的一个完善的定义吗?幸福是像健康一样的:人们却总不认它。
常常,这沉浸着陶尔逸夫人的幸福之境,这轻微的兴奋,驱使她去做那种使法朗梭感恩不尽的举动。在有一天的宵谈之后,她竟出主意要送法朗梭回香比尼去。
“这是办不到的,”阿纳说,“我们没有预先吩咐巴斯加。他一定已经睡了。”
“阿纳,你是会开汽车的,我觉得我现在要睡也睡不着,兜一次风会使我神经舒服一点。”
阿纳用着一种不冷不热的态度接受了这个轻浮的提议。陶尔逸夫人立刻想起了自己的行为有点疯狂。她异常快地收回了她的成意:
“你有理,我刚才真是胡思乱想。”
她因而对她自己发着脾气。“这些轻浮的举动算什么?我们现在应该动身去旅行了。我在这里心神不宁,每天晚间,我都陷入一种奇怪的状态中。在这种懒散之中坐在树下过日子,是像我这样年纪的人配做的事吗?”
她并不补说:“和法朗梭在一起。”
“老实说,”她对阿纳说,“我们在巴黎做些什么呢?我们是可笑的,在巴黎已经一个人也没有了。”
这句话把法朗梭唤醒了。可是,因为他是生活在梦的世界中的,他把这话误解为一句刻薄的话。
忍受自负心的伤损,是一件我们力量所做不到的事。那种伤损使我们失去了理智。法朗梭的自负心被刺伤了,比他的心被刺伤得更厉害。同时,他的这个自负心又并不很强,不够去辨认出那句话的真意:那就是说这“一个人也没有”并不是把他也算在里面的,而当玛娥说这句话的时候,她是把自己和法朗梭并在一起说的。他在那句话中只看见了轻蔑,冷酷。
他一身忧郁地醒来了。“我不能怨恨她。我对于她是什么呢?
我应该因为她优待我而深深地感谢她。”
“在巴黎已经一个人也没有了。”他又对自己说了一遍。于是他的偏见又占住他了。“我立刻要把我自己的动身通知他们。”他学着那些自以为复仇而实际上只是罚了自己的那些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