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现在为止,赛里曷士夫人在她的儿子的生活中演着那一个母亲不得不演的角色。法朗梭绝对不是一个坏儿子;但是他们两人的性格,却驱使这两个人(我们已经在前面说过了)不把要紧的话互相明说,火车中的那一幕活剧,经过了那些在不大复杂的灵魂是习惯的曲折的联想,引起法朗梭想着赛里曷士夫人。这母女二人的羞耻,使他去考察他对于自己的家族所抱的心情。
法朗梭·德·赛里曷士是自负的。自负着他的姓氏。他是出于对他祖先的孝心才这样的呢,还是只是出于骄傲?这就是他很愿意知道的。赛里曷士家的贵族的家系,是不很显赫的。赛里曷士夫人呢,她却是一个大贵妇人,但是,因为她的生活的简单的缘故,她自以为是一个市民阶级的女子。和这相反的情形是更多了。当然,她是在她姓氏的骄傲之中养大来的,可是,在这自负之中,她只见到一个子女的义务;她想,这子女的义务应该是一切人的义务,当然也是最低人们的义务。可是在这一点上,她的推理可不是已经不是“贵族式”的了吗?
她结婚得很早。赛里曷士先生的海军界的职司,在赛里曷士先生未去世以前就使她习惯于那种未亡人的生活了。一则因为天性不好动,一则也因为敬重自己的丈夫,她那时早就对那些曾把她像自己儿女一样款待的贵族家庭不大热心了。接着,她死了丈夫的哀痛使她陷入了这种疏懒中。她的往来的范围,只限定在赛里曷士先生的亲属中。这个老处女老妇人特别多的家庭,对于一切都下着些可以算得狭小的见解。因为只和他们来往的结果,赛里曷士夫人终于也有了那些老旧的市民阶级对于贵族阶级的偏见,而不知道她所攻击的,其实却正是她自己所属的阶级。然而她的举动总还不免常常露出她出身高贵的证据来。那种态度颇使她的夫家的人们惊异。人们当她是一个性格特别的人,一个缺乏经验的人。
对于法朗梭的教育,人们也有点不满于她。人们不懂她为什么让一个二十岁的孩子闲荡着,又不关心于他的前途。然而,这决非如赛里曷士先生的姊妹和从姊妹所猜想的是“出于高傲”,也决不是因为她的并不很大的财产容许她的儿子什么事也不做。那只是赛里曷士夫人并没有那些小人物们的反对那懒惰的偏见而已。她想那是不应该操之过急的。她虽则对社交界起着反感,然而她总还觉得对于一个少年,一种有点轻浮的生活是必要的。
法朗梭没有十分了解他的母亲的高贵。因而在他所过的生活中,他有那夸张他个人的能干的倾向;他并不想一想他之所以受那些不是人人都能去的家庭的招待,都是为了他有那别人不注意的大家态度。例如在陶尔逸一类人的偏爱中吧,是颇有那在习惯中发现新奇的东西的快感的。
被车中的活剧所搅扰了心的法朗梭·德·赛里曷士自问着,他想,我什么时候都不和车中的那两个女人相像吗?因为这个有一颗宽大的心的青年,很想勉强自己承认不把他的母亲看得很高。他责备自己,不把她混到他的生活中去,好像他是以她为羞耻似的。这是出于羞耻心,那倒是真的,但是那羞耻心是从反面来说的,因为那完全为了他还没有碰到过一个在他看来是和他母亲相称的人。
这因车中的活剧而发的自问,最后终止在他打算介绍他母亲和陶尔逸夫人认识的这个心愿上。
一个因羞耻心和自尊心的缘故而把自己的恋人们瞒着母亲的青年,往往在想到结婚的时候先去和这母亲开始谈判;现在法朗梭的情形,正如这种青年一样。
在醒来的时候,法朗梭第一个想到的便是他的母亲。他那么急地想看见她,还是第一次。
赛里曷士夫人已经出门去了,她要在吃早饭的时候才回来。
他看看书,写写信,抽抽烟,但是这些行动,他无非是用来装装样子而已。他等待着。
他什么别的事也不做……突然,他惊跳了一下。谁刚才对他说“你还没有想到陶尔逸夫人吗?”“你假装在等待你的母亲吗?”
这两个同样荒谬,同样无意义的问题,他觉得只能是从外面来的。“我为什么会想到她呢?”他苦苦地回答自己,“这个等待为什么会是一个假的等待呢?”他甚至决心只在明天才打电话给陶尔逸夫妇。
他惊奇着自己的行动是那么地自由,并没想到他必须向自己证明自己是自由的这件事倒是可怪的。
等着等着,法朗梭已忘记了他在等待,更忘记了他在等待谁了。因为来叫他下楼去,对他说午饭已预备好了的,正就是赛里曷士夫人本人。
法朗梭在自己的母亲身上抛了一眼新奇的注视。他从来也没有注意出她的年轻过。赛里曷士夫人那时是三十七岁。她的脸儿却还要显得年轻。可是,正如人们不注意她的年轻一样,她的美丽也不惹人注意。或许她没有生当其时吧?
她是像那些十六世纪的女人的。那世纪确是法兰西的美人世纪,在今日,那时代的美人的肖像使我们看了不痛快了;对于女子的美,我们有着一种和当时那么相异的理想,以致我们或许不会在一家宝石店里贪看着那使奈摩尔苦苦相思的女人了。
在今日,我们是只把脆弱的视为女性的了。赛里曷士夫人的脸儿的壮健的轮廓使这脸儿显得毫无风韵。这种美使男子们毫不动心。只有一个人赏识这种美:他已经死了。赛里曷士夫人好像一定还会再和他相逢似地自守着,她甚至避免了连那些最贞洁的女子都不能避免的,旁人的渴望的注视。
赛里易士夫人一点也没有觉得她儿子的注视。然而她总局促着。她好像那些不惯于受家人的殷勤的人们一样地局促着。家人改变了态度吗?人们暗想着这是什么道理。法朗梭今天变成几乎是温柔的了。这种温柔使那母亲以为她的儿子想要求她原谅什么。他做了什么事了?她立刻想着。在平时,吃完午餐之后,法朗梭是不大在客厅里逗留的。现在他却还不走。他不能饱餐一个新的姿态,而不深切地了解其中的原故。
最后,赛里曷士夫人不安地站了起来:
“你没有什么特别的话要对我说吗?”
“没有,妈妈。”法朗梭吃了一惊,这样回答。
“好,因为我还有事要做。”
于是她便出去了。
法朗梭像一个在地狱里熬刑的鬼魂似的在屋子里徘徊着。
他是打定主意在香比尼终日伴着他的母亲的。她现在却脱身而去了。先在屋子里,接着在花园里踯躅了多时之后,他上楼到他自己的卧室里去,选了一本书,并不翻开来看,却躺在床上。
他像一个不能得到安稳的病人一样地辗转反侧着。他需要的是什么药呢?在他的烧热中,他觉得只有一只冷的手能使他安静下去。他并不觉得在许多手之间要某一只特别的手。
他以为自己在渺茫中恋爱着,实际上他却是只因为受了一个很清楚的打击才感到渺茫的。但是他怕把那打击的真正的名字说出来。他一向决不是一个那么精细,那么羞涩的人。平时,他愿望什么总不那么扭捏地不承认的。他是从来也没有遏制过他自己的感觉,更从来也没有遏制过他自己的思想,今日却把他自己的某一些思想遏制住了。他似乎终于了解那只有我们自己可以管辖的心和灵魂的礼貌,是比那旁人可以批评的我们的仪态为重。为什么不好好地对待自己呢?他一向对自己没有像对别人那样地尊崇,那样地有礼貌,他曾经把他不会说给别人听的某一些感情向自己承认了:这些他都引以为羞。但是他把新的洁癖弄得过度了……那简直弄到作伪的程度。
已经爱上了陶尔逸夫人的法朗梭,害怕自己使她讨厌。他之所以不想着玛娥,正是为了不使她讨厌;因为他还没有找到自己有一个什么思想能配得上她。
爱情刚安身在他的心头,他安身在一个那么渊深的地方,连他自己也不能探测。正如许多很年轻的人们一样,法朗梭的机智只能使他觉出他的最激烈的感觉,即最粗的感觉。如果那是一个邪欲,那么他准会不像这恋爱的诞生一样地使他动摇的。
我们感到自己危险,正就是在一个毒害加到我们身上来的时候。一等到那毒害已经安身好了,我们便可以和它安处在一起,或甚至忘记了它的存在了。法朗梭已不能再对他自己撒谎下去,也不能再堵住自己的耳朵不听那升上来的嚣声了。他甚至不知道他是否爱着陶尔逸夫人,他不知道到底有什么可以责备她,但是负责任的当然是她,不是别人。
他希望不老在同一个地方,不老是一个人。他是被柔情所侵占着了。他想起了赛里曷士夫人的本能的不安的态度,但是他需要有一个人在他面前。他想起了一个他长久没有见面的女友。这种疏远或许会使那女友伤心。他想去看她。但是他却熬耐着。他不到这个女友家里去是出于迷信。他觉得这样一来便是欺负陶尔逸伯爵夫人,这便会使他不幸。
第二天,他到陶尔逸夫妇家里去吃点心。那时候,他觉得他对于阿纳的友谊是完全无缺的。这种友谊毋宁说是一颗淳朴的心的喧噪癖。他一路上不断地对自己说:“我爱玛娥。”又期待着在她面前感到些什么异常的情形。但是他却觉得自己很镇静。
“我难道错了吗?”他想,“难道我只对于阿纳有友谊,而对于他的妻子却一点也没有吗?”
我们可以说法朗梭对于爱情的观念是完全已经铸定了的。
可是因为那些观念是他自己铸定的,他便以为它们是合他自己的标准了。他不知道他其实只是按着无生气的感情的标准而替自己把它们熔铸的。
因此,按照着从前的人们的意见而评判恋爱的法朗梭,便评判得错误了。第一为什么对于阿纳有这种好感呢?他可不是应该妒忌吗?他知道陶尔逸夫人爱阿纳,可是他绝对不把阿纳当做一个幸福的敌手,却把他当做一个朋友;他并不憎视阿纳在陶尔逸夫人的旁边。法朗梭很想克服这些不合理的思想,可是一等到他以为已经把它们驱散了的时候,它们却又形成了。
在阿纳·陶尔逸看来,他的偏爱是一点没有什么不可解的。
法朗梭像一个别人一样地很快地变成了他的朋友。赛里曷士那么快地置身于他的旧交之间,他并不把这回事认为有点反常。
他并不分析这种偏爱的缘由。然而那理由确也是令人难信的。如果有人对他说出什么理由来,他准会耸耸肩。陶尔逸伯爵喜好法朗梭甚于他一切的朋友,是因为法朗梭爱他的妻子。
无论阿谀的态度是怎样,我们总是受那些阿谀我们的人的吸引的。法朗梭却敬爱伯爵。他之所以敬爱他,第一因为他是一个能够受像玛娥那样一种人的爱恋的人。反过来,陶尔逸伯爵不自觉地对于法朗梭抱着几分感谢,我们对于一个艳羡我们的人所抱的那种感谢。
法朗梭的恋慕不仅是陶尔逸伯爵的偏爱的神秘的缘由,它也使伯爵决定对于自己妻子的爱。他开始爱起他的妻子来,好像他必须要有别人的羡望才能知道他的妻子的真价值似的。
陶尔逸夫人呢,她颇厚待阿纳的这位朋友。她会因自己向法朗梭所表示的偏爱发生不安吗?和她的丈夫有着同样的偏爱,这可不是她做妻子的义务吗?
你怎样会疑心那些使你们接近起来的人呢?
很快地,陶尔逸公馆中是少不得法朗梭·德·赛里曷士了。
在把许多时间分给了自己的新朋友们的时候,他一点什么也没有牺牲。为了他们的原故,法朗梭只不过疏远了那些他因为无聊才来往的朋友们而已。
现在,陶尔逸请吃晚饭的时候,法朗梭是无有不到的了。
赛里曷士第一次在陶尔逸夫妇家里吃晚饭的时候,邻座的人是阿纳的姊姊陶尔逸小姐。他想不到阿纳还有一个姊姊。看见了他的殷勤的时候,她辛酸地想着:这个人一眼就可以看出是家中的新客……法朗梭一向以为自己已认识了陶尔逸全家的人。这个姊姊的存在有点使他吃惊不小。在陶尔逸小姐一趟也不出来吃午餐的这件事实上,他觉得只是一件偶然的事。然而那却决不是偶然的事。
陶尔逸伯爵为了许多复杂的理由把她隐藏起来,那些理由之中,最简单的便是他知道她庸碌无长。
在他的眼中,除了她是他的姊姊外,她什么别的长处也没有。
陶尔逸小姐是长姊。看见了她的时候,法朗梭就觉得有什么东西会使阿纳见笑于人了。她好像是一件完美的作品不像样的雏形。她的更粗劣的机构说明了她弟弟的精细的组织。
在陶尔逸公馆里她固然是一点也不占地位,然而在一切别的地方她却不然。那些觉得讽刺画比素描画更有意思的人们,以为她的神气比伯爵更好。她把她的下午消磨在访问陶尔逸夫妇所疏忽的那些很老很讨厌的人们上。那些因为大学路的宴会没有繁文缛礼而觉得这宴会是完全捣乱的人们,只要有人一招呼,他们是就会马上赶去的。
当你在客厅中听到有人说陶尔逸小姐的名字的时候,你可以断定那是说她的好话。她是那种只有朋友们谈起的被忘记了的人。而且你还可以猜想,这种好意往往只是对于她的哥哥和嫂嫂的憎恨的变相。
“她还是一个圣女呢。”那些颂扬她的人们在说完的时候这样地补说一句。这意见就是说她长得不漂亮。
陶尔逸伯爵在一个新的感情中有了生命了。
他一向避免着恋爱,好像那是一件有十足的排他性的东西一样。为要恋爱,那必须有闲暇,然而俗事却把他独占住了。
但是热情那么巧妙地钻进他的心里去,使他提防也不能提防。这个新的情感是在玛娥坐在火炉前的凳子上和法朗梭·德·赛里曷士谈话的那一天生出来的。那一天,她的丈夫恋慕着她,好像她不是他自己的妻子一样。
法朗梭呢,他当然希望少几次宴会而多一点亲密。但是他却使着一种不爱闹的小孩子的小心,去享受别人给他的东西。他甚至竭力去做一个愉快的宾客。他是很愿意能够一句话也不说,出神地凝看玛娥的,然而他却钩心斗角地想出话来和邻座的女人谈。
法朗梭最怕坐在自己席位旁边的,是那些和他年岁相若的人,那些社交界的干燥无味的青年。他以为他们轻卑他,其实他们却因为阿纳对他的友谊而艳羡着他;那种友谊,他们是不敢妄想的。因为对于这些认识阿纳已很久的人,阿纳还依然自处着长兄的地位。他有点把他们当同学对待。而法朗梭呢,因为陶尔逸并不是从小就认识他的,便觉得法朗梭和他们不是同辈了。如果法朗梭看透了他自己所使他们引起的艳羡心,那么他当然会觉得他们更可爱了。
在这些晚会中,法朗梭只希望被大家忘记了,正如他除了玛娥之外忘记了一切人一样。但是阿纳·陶尔逸却不作如此想。他的友谊驱使他把法朗梭造成明星。法朗梭因而很苦恼,这并不是因为他谦逊或是羞涩,却是因为他怕每个人都会看透他的心情来。
因为他所隐藏着的东西,他是希望不被任何人甚至玛娥——发现出来的。他觉得那发现只会毁了他的幸福。法朗梭是正如人们只有在这个年龄所能幸福一样地幸福的:什么牵挂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