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戴望舒作品集(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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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法国作家作品(7)

这个赛里曷士到底对于什么东西有兴味呢?她自问自是否显得太精明了。她试想去凑合(她以为如此)他的程度。她使劲地去讨好他,一边向他表示自己的热情。法朗梭的态度差不多可以说是无礼的,他不把自己的烦厌掩饰得很好。那时候,那个热狂的爱丝特·惠恩,像一个在歌舞场的经理室中,拼命想显出自己的身手而办到订契约的女人一样,向侍者头目要了一枝铅笔,证明怎样用两个并排写的8字,画成两个交叠着的心形。音乐停止了。那疲倦而昏乱了的陶尔逸夫人,倒身在随便什么地方坐下去。在法朗梭,那地方倒不是随便的,因为那是在他身旁。她看见那画在桌布上的两颗交叠着的心,并不仔细考究,她飘起一道疑问的目光来。

那个美国女人装着被捉住了奸的那种害羞的神气。法朗梭·德·赛里曷士讨厌她,因为她会使陶尔逸夫人以为他们两人是同谋者。

“惠恩夫人耍了一套她的小玩艺儿给我看。”法朗梭对于玛娥的沉默的讯问这样回答。

法朗梭的干脆和不逊倒并不使陶尔逸夫人不欢喜。当她知道这两颗心是用数目字画成的时候,她觉得这很有趣,急急向爱丝特·惠恩去矫正法朗梭的粗暴的言语。

她想着:“这一次跳舞把我的头脑也弄糊涂了。我怎样会想这少年会在桌布上画心的!”

当她对惠恩夫人说着亲切的话的时候,法朗梭为了讨好玛娥起见,也显着可爱的神气,可是爱丝特·惠恩却以为自己终于收服了他了。

法朗梭·德·赛里曷士觉得疲倦把他的面容也改变了。爱丝特凝视着,眨着她的艺术家的眼睛。

“这样,你的特点便格外多了。我要把你的半身像雕成疲倦的样子。”

她还想使他取另一种姿势吗?法朗梭·德·赛里曷士无邪地听见她的这句话:他从来也没有想到惠恩夫人除了会话之外,能用别的文法来使他疲倦。他忘记了那个美国人是一个女人,而且是很美丽的。

玛娥取出了小镜子来照,她的照镜子并非是出于作娇,却是把镜子当作一只表,看看这是不是该走的时候。她显然在自己的脸上看出了一个迟晚的时间,因为她站了起来。

“你们一定会太挤了,”爱丝特对陶尔逸夫人说,“婀丝和我的车上可以搭一个人的。”

她用一种轻淡的口气说着这话,但是她向法朗梭瞟过去的眼波,却证明她对于保尔或法朗梭和她以及奥斯特里茨公爵夫人同乘一车这问题,倒绝对不是随便的。

保尔在心里作了一个迅速的盘算。让他的朋友和陶尔逸夫妇在一起呢,还是让他和惠恩夫人在一起?他以为法朗梭对于惠恩夫人比对于陶尔逸夫妇更关切。

有些运气不好的赌客,看见别人赢了,才太迟地决意跟着他去压钱,终至于当他重又输出去的时候跟着他输;保尔就是这一类的赌客。他信着加倍压钱的那种赌法,他把什么都弄得没有章法了。

他因为美德拉诺马戏场中的那个恶作剧而怀恨着法朗梭。

他以为占了婀丝车中的他的位子,便是对他报复,便是阻他的计划。

他不知道实际上却救了他。

在汽车中,阿纳·陶尔逸对法朗梭说:

“你到底和爱丝特·惠恩说了些什么话?”

这个问题,在知道阿纳的人看来,是很足以证明他已经对于法朗梭发生兴味了。陶尔逸伯爵是一个气质愉快的人,同时又是一个最专横最偏狭的人。他只“采纳”别人,却不大和别人缔交。

反之他却苛求别人。他有点要支配别人。他实行着管束。

法朗梭听了这问话吃了一惊。但是他却并不见怪,因为阿纳·陶尔逸给与了他一个在陶尔逸夫人面前解释的机会。他觉得太得罪爱丝特·惠恩会使陶尔逸夫人听了不痛快,便这样地替自己解释:

“事情是很简单的。不跳舞的只有我一个人,她来陪伴我,这是我很感激的。”

“不错,”阿纳用一种责备自己两人的口气对他的妻子说,“这可怜人!我们把他拉到洛班松去,他却是不跳舞的!”

法朗梭一句话也不回答。他没有跳舞,但是他却喝了春药。

阿纳·陶尔逸想弥补他自己的疏忽,他以为只有一个急速的邀请能达到这个目的。

“你为什么不在这几天里到舍下来吃中饭呢,”他好像他已和法朗梭认识了很长久似地这样说,“后天来好吗?”

后天法朗梭·德·赛里曷士没有空。

“那么明天吧!”

陶尔逸夫人并没有开口。在她的性格中很少的阿纳的殷勤,在她看来却是正当的,在他们的疏忽之后,他们是很应该向赛里曷士表示殷勤的。

法朗梭曾对他的母亲赛里曷士夫人说,他明天要回香比尼去吃午饭。但是,拒绝了把他当作一个密友而邀他去吃午饭的陶尔逸伯爵那番厚意,他觉得也是办不到的事。他承诺了。他还没有知道陶尔逸夫妇的时间支配法。他们的社交生活只在午后开始;他们的午饭总是在家里吃的,吃午饭的时间大都只是他们夫妇两人。所以,他们只请那些不必讲礼节的熟人到他们家里去吃午饭。但是在别的时间,这一类客人却不大到伯爵的公馆里去。

因此,这一类吃午饭的邀请,是一种友谊的证据,却同时也有点不客气。但是法朗梭不懂得社交机械的这种复杂的组织,于是这个邀请便使他引起了快乐,比那和他的身分不相称的吃晚饭的邀请更大。他带着一种显然的快活承诺了下来。这种快活很得陶尔逸伯爵的欢心。他有那种容易兴奋起来的性质。一个本性丰富的人是不讲价不扭捏的。陶尔逸伯爵欢喜在别人那里发现和他同样的豪爽,他觉得豪爽便是高贵的一个表记。就是别人的一个小小的邀请,一件小小的礼物,他也总是带一种显示出来的快乐接受的,因为一个高贵的人的本性,并不想象一切都是自己所应得的,他至少不把这种念头显露出来。像罗班那样的人,却害怕自己显得单纯或谄媚,拼命去掩饰各种事物所使他引起的快乐。因此,法朗梭的这种举动,比任何盘算都更深切地打动了伯爵的心。

在早上五点钟的时候,他们三个在昂如河岸上分了手。

“你回来得多么迟。”当法朗梭在九点钟走进那大家一起吃早饭的饭堂的时候,福尔巴克夫人这样对他说。“我是听见你回来的,”她接下去说,“那至少也是半夜一点钟了。”

福尔巴克夫人有着那些自以为不熟睡的老人们的无邪的矫饰的脾气。三十年来,她和她的儿子住在圣路易岛的那所旧屋子的楼下。福尔巴克夫人已是七十五岁。她的眼睛是瞎了。她的儿子阿道尔夫一向有着一种老人的样子。他患着脑水肿症。

法朗梭·德·赛里曷士把他的青春带到了这个家庭中来。

这个家庭的悲剧,他是从来也没有注意到的,就是这家庭中的两个人自己,也一点没有感觉到。他毫不诧异地听着那个盲人对他说:“你的脸色多么难看!”因为对于一个终生都在九点钟睡觉的女人,法朗梭的生活是令人难以相信的。

一等法朗梭达到了可以有相当自由的年龄的时候,他的母亲便想出了这个主意:给他在福尔巴克家里安排一间卧房。她每月送他们一笔钱,作为她儿子的食宿之费。福尔巴克夫人起初觉得数目太大了,不肯收。赛里曷士夫人却一定要她收。她很高兴抓住这个借口来稍稍补助一点赛里曷士家的老友,一边又可以托他们监督她的儿子。法朗梭也绝对不反对这个办法。正相反,这个办法使他有了一个调节。

福尔巴克夫人是在一八五○年嫁给那个普鲁士的乡绅封·福尔巴克的。他是一个酒鬼,是一个句读标点的收集家。这种收集是在于点出但丁的一个版本中的句读标点的数目。总数是永远不同的。他毫不偷懒地又重点。他也是邮票收藏家之一;在那个时代,这种收藏是被人当作发傻的。

十五年之后,一个怪物来安慰了这场婚姻中的这个可怜的女人。她不但不承认她的儿子的怪癖,却还说这个患脑水肿的人“长着一个维克多·雨果的脑袋”。

当福尔巴克夫人怀孕的时候,她寄住到洛班松她朋友的家里去。在临产的时候,人们去请一个收生婆婆。那个收生婆婆不能来。别人便去请一个乡村医生。福尔巴克夫人宣称她宁可像畜生一样地生养,而不愿意叫一个男子来接生。“但是医生不是男子啊”。人们这样对她说。她悲鸣狂喊。她不得不屈服了。几年之后,福尔巴克夫人听说洛班松的医生死了,承认那医生的死使她安了心。只有那些圣女才承认这类的思想。

在她面前,法朗梭常常懊悔着他自己的冶游。但是这一天早晨,他却高兴着他昨天的奇遇,他有一种想把那奇遇说出来的欲望,他甚至间接地讲着他的洛班松之行,他同时想着,如果别人问起那个村庄来,他准会难以把它描摹出来了。但是幸而洛班松使福尔巴克夫人引起了许多回忆。不但不问他,她反而自己先说起来了。

法朗梭·德·赛里曷士是熟识这种回忆的。在福尔巴克家里,谈话的范围缩得很小。老是一样的话。但是她却用社交界的那些冗谈使法朗梭得以休息。听了好几次之后,这些回忆差不多就是自己的回忆了。阿道尔夫·福尔巴克呢,他确信自己曾参与过那些在他未出世以前的游宴过。

弄到后来,人们便觉得在自己面前的不是母子,却是一对老夫妇。

这一家人把他们的废疾的生活经营得很好,他们的幸福的节省使法朗梭颇为惊奇。他从这两个什么也不需要的人之间,提出了一个深切的教训!福尔巴克夫人要眼睛做什么用呢?她是靠着她的回忆而生活着的。她所欢喜的一切,她都牢牢地记在心里。法朗梭常常坐在她旁边翻看着一个满贴着赛里曷士先生的照片帖。他的母亲不让他看见。因为他是一个海军将校,他是死在海上的。赛里曷士夫人把一切可以使她的儿子引起这可咒诅的生涯的趣味的东西,都不让他看见。对于赛里曷士夫人把遗物藏起来不让儿子看的这件事,福尔巴克夫人有点反对。这实在是她不懂得做母亲的心事;她甚至会把那些做母亲的人们所担心的事,认为是一种她所不能希望的幸福,这就是因为她的不幸的阿道尔夫,是一步也不能踏到世面上去的。

使法朗梭吃惊的,是当他翻着照相帖的时候,那位不能看见那些相片,却把它们一张张地深印在心头的福尔巴克夫人,却好像是一个明眼人似的对他说:这是你父亲在四岁时的照片,这是你父亲在十八岁时的照片。这是他最后的一张照片,是在他的船上照的;这是他寄给我们的。

“如果他在世,我一定会多么地和他合得上。”他太息着说。

这个太息并不是对他的母亲而发的,因为必须要先有共同的主见,然后才说得到合得上合不上。可是赛里曷士夫人的生活十足是“内面的”,而她的儿子的生活却是外表的,她放开着她的花瓣。赛里曷士夫人的冷淡只是一种矜持,或许又是一种揭露出她的感情来的不可能。别人以为她是无感情的,她的儿子也都觉得她是不能接近的。赛里曷士夫人钟爱她的儿子,可是在二十岁的时候就做了寡妇的她,因为怕把一种女性的教育给与了法朗梭,便把她自己的热情隐藏起来。一个主妇是不能看见捏成碎屑的面包的:在赛里曷士夫人看来,爱抚便是心脏的浪费,而且会使伟大的情感贫乏下去的。

对于这种矫作的冷淡,法朗梭却一点儿也没有感到苦痛,因为他从来就没有想到做母亲的态度会不是这个样儿的。可是当他有了朋友的时候,世界便使他看见了他的矫饰的热烈。法朗梭把这种过度的举动和赛里曷士夫人的态度一比较,便苦痛了起来。因此,这互相一点也不知道的母子二人,都各自地在一方面愁苦着。对面着的时候,他们都是冷冰冰的。那位老想着自己丈夫所应取的态度的赛里曷士夫人,总忍住了不流眼泪。“一个二十岁的儿子离开了他的母亲,可不是理应正当的吗?”她这样想。

难道我会没有勇气吗?于是法朗梭的做儿子的苦痛,由于赛里曷士夫人所认定的这个法则,只能到外面去求安慰。

有一件事使法朗梭·德·赛里曷士不安:那就是福尔巴克夫人讲他父亲的态度;因为她在他父亲童年的时候就认识他的父亲了。所以她对那被她当做一个大孩子的赛里曷士讲他的父亲的时候,总是讲着一个孩子的事。同样,福尔巴克家的那些熟人,例如德·拉·巴列尔先生,维古勒军长,都说:“我很认识尊大人。”于是他们接着便对他谈起他的父亲来,简直就像对他谈着他自己一样,即就是说谈着一个前途不可限量的人。

在这些老人们之间,法朗梭·德·赛里曷士颇有点信用:他调和了青年和老人。他听着那些老人的话;为了这种亲切的态度,人们都预言他有一个广大的前程,福尔巴克夫人的朋友们说,他不是一个像现在青年一样的没头脑的狂妄的人。再者,人们称扬着他的谦逊,因为别人一问起他的学业的时候,他总不回答,却掉过话头来谈着别的话。在福尔巴克家中出入的人们之中,没有一个人会说,这个那么肯听话的少年是一个懒惰人。

除了会客之外,福尔巴克母子的生活都献奉给“中国幼儿收养”的事业。这生活至少一直继续到一九一四年。法朗梭的少年时代对于这种神秘的事业颇为诧异。他只知道那些中国幼儿是用旧邮票收买来的。在法朗梭家中,在他的姑母们,她的从姊妹的家中,人们替阿道尔夫尽量地收集旧邮票已经是成为一个传统了。这阿道尔夫,正如他父亲之对于句读标点一样,对于别人所拿给他的邮票是记得清清楚楚的。他一积到一个足够的数目,便把它们送到总机关里去。

当然,阿道尔夫并不舍不得封·福尔巴克的搜集。因此对于这个人道的救济事业,在那些无价值的“法兰西共和国”邮票之间,还有那些只要一个也就能把一切中国幼儿都收买来的莫里斯岛的邮票。

一九一四年的大战改变了阿道尔夫·福尔巴克的从事。人们拿来给福尔巴克家的,已不是邮票,却是旧报纸了。阿道尔夫和他的母亲用那些错误的新闻纸来裁剪防寒用的遮胸。福尔巴克夫人甚至还编织手套,背心,袜子,遮脸帽。

福尔巴克家一年到赛里曷士夫人那里去吃一次午餐,那是在香比尼之战的纪念日。法朗梭在早晨雇一辆汽车去接他们。这个仪式他们是决不会不到的。

福尔巴克夫人和那加入爱国同盟会做会员的阿道尔夫,就在福尔巴克战死的地方,对于那些演说拍掌。福尔巴克固然是战死,但他却是死在敌人那方面,因为在七十年代普法之战爆发出来的时候,他正为了承继一笔小小的遗产的事而在普鲁士。因此阿道尔夫所献给香比尼的纪念碑的花,是福尔巴克的儿子的献花,同时又是一个爱国同盟会会员的献花。

刚一坐定,陶尔逸伯爵就滔滔地发出他所谓会话的那一类独白来。为要想“安顿”他的客人起见,他在他的独白中夹了许多固有名词进去,使法朗梭可以表示认不认识。这个转弯抹角的讯查的结果,使陶尔逸满意了。他自庆着。他向赛里曷士表示好感是很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