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之誓
沙多勃易盎
译者题记浪漫主义在十九世纪的法兰西的文学上开了一个新纪元,代替了一切古典的,传统的,它创造出一个新的,美的形式。
在那时代中,我们第一个要数起的,是那戈谛叶(Gautier)所说的“覆了莪特式的殿堂,开大自然的门户,揭开近代忧愁之幕”的沙多勃易盎浪漫主义的先驱者。他的影响是浩大的,悠久的;我们可以在他一个统系下的大作家如拉马尔谛纳(Lamar-tine),维尼(Vigny),缪赛(Musset),于戈(Hugo)等人的作品中找出他的思想,情感和作风的遗迹来。即使到现代,他仍是被一些作家所私淑的。譬如我们在不多几年前失去的洛谛(Loti),就是受他影响最大的一个。
弗杭刷·核耐·德·沙多勃易盎(Francois René deChateaubriand)于一七六八年九月四日生在圣米罗(Saint-Milo)的一个古旧而有声望的家庭中。在早年,他就受那勃核达涅(Bertagne)的忧郁的荒地和苍茫的大海,他的古旧而斑驳的宅第,和他的孤独、忧愁又多病的姊姊的熏陶:这些都是饲养起他的“无端的忧郁”和使他“坎坷了一生”的好养料。他的一生的事业是在文学的努力和政治生活上。此外,他还是一个很好的历史家。他是在一八四八年七月四日死的。一七九一年他曾西渡美洲,他的目的是去探讨新路的,但是他此行所得的成绩并不是科学,却是我这里所译的两大名篇:《阿达拉》(Atala)和《核耐》(René)。
《阿达拉》是在一八○一年出版的。据沙多勃易盎在初版的自序上说:“……《阿达拉》是在广漠中,而且是在蛮人的茅屋下写成的……这是一种诗:一半儿是描写的,一半儿是戏剧的。全盘都在两个在大野中走着谈着的情人的绘画中,和在广漠的平静间的爱的烦恼的图画中……”这是一本充满了诗的情调,热情的火焰和不能慰藉的沉哀的书。近代批评家丹麦勃兰代斯(Brandes)说:“像这本书中所燃烧着的那样的热情,总之是没有亲自读过这本书的人所不能想象的。”这是许多称赞这部书的话中的最适当的一句。
《核耐》是在《阿达拉》出世后第二年出版的,是《阿达拉》的姊妹篇,但是这两篇的调子是截然不同的:《阿达拉》给我们的是一种热情的凄调,《核耐》给我们的是作者烦怨的心情和梦的灵魂的自白。法国近代批评家勃于纳谛艾尔(Brunetiēre)说:“在沙多勃易盎的著作中只有沙多勃易盎。”我们拿这句话来观察《核耐》是再准确也没有了。这本《核耐》带了一个深沉的无端的忧郁给我们看,这种忧郁就是世纪病(Maldu siécle)。在那一个时代的欧洲,这种世纪病是已经很普遍的了;在先,哥德在他的《少年维特之烦恼》中,在后,拜轮在他的全部作品,尤其是《哈罗尔特公子的游程》(Childe Harold’s Pilgrimage)和《曼弗莱特》(Manfred)中〔法国诗人谢纳陀勒(Chēnedolle)说《曼弗莱特》是“穿着莎士比亚衣饰的核耐”〕,已很显明地被分析出来了。在法国,我们举出沙多勃易盎来做代表。沙氏曾经说过:“假如核耐是不存在的,我便不写他了;假如毁了它是可能的,我早毁去它了。”从这句话中,我们可以知道这本书的真实性,同时,我们可以看出沙氏的天才的自负来。
这本译文在我书堆中已搁置了整整的三年了。这回拿出来翻看了一番后,我想找一本英译本来校读一下,因为作者在一八○五年的《阿达拉》和《核耐》的合刊本的序言上说已有三种英译本了,但是我竟不能找到;前几天遇见雪峰君,请他为我用生田春月的日译本校读一下,但是他说日译本是从德译本转译来的,而且译文很靠不住;结果只是抄用了日译本的一个题名。
插画两幅 ——《沙多勃易盎画像》和《阿达拉的埋葬》,都是法国十九世纪名画家易洛岱(Girodet)的杰作。承李辛阳君替我找到了原画的写真,使这本小书得到一个名贵的装饰,这是应当在这里感谢的。
戴望舒
核耐
到了纳契族时,核耐为了依据西印度人的风俗,不得不娶了一个妻子,可是他却并不和她共同生活。一种忧郁的怪癖逗他到幽林的深处;在那里他独自消磨永昼,好像是野蛮族中的野蛮人一样。除了他的义父却克塔斯和何刹利堡的传教士苏艾尔神甫外,他已遗弃了和世人的交往。这两位老人在他的心上有很大的影响:第一个是一种和蔼的宽仁;还有一个恰正相反,是一种绝端的严厉。自从猎海狸时那失明的沙鲜把自己的遭遇讲给核耐听了以后,核耐总不肯说出他自己的。可是却克塔斯和那位传教士却深望知道,毕竟为了件什么不幸事,这个出身高贵的欧罗巴人会有这隐遁到卢衣西阿纳的广漠来的奇异的决意。核耐常常把他的阅历的没有多大兴味来做拒绝的理由。他说,他的阅历是只限于他的思想,他的感情的。“至于那使我决意到阿美利加来的动机,”他加一句说,“我应当将它埋在永远的遗忘里。”
这样地几年过去了,这两位老人总不能得到他的隐情。一封由外国传道会转递到的欧罗巴寄来的信,又使他平添了些愁苦,使他甚至避去了他的两个老友。他们却格外热烈地要强逼他袒怀相示了;他们对于这事放下如许的小心,如许的温和,如许的威权,使得他不得不满足他们了。因此他定了一个日子对他们讲述,他所讲的并不是他的生涯奇遇,因为他确实没有经历过,却只是他的灵魂的隐秘的情感。
野蛮人称为“花月”的那一月的二十一日,核耐来到却克塔斯的小舍中,他挽着沙鲜,引他到一株在米失西比河畔的黄樟树下。苏艾尔神甫也如约而至。晨曦起来了,在不远的平原上,可以望见纳契的村庄,和它的桑林以及它的蜂房般的小舍。法兰西的殖民地和何刹利堡在左方河岸上显出。那些篷帐,未完工的房屋,才动工的堡垒,满布着黑种人的初垦地,成群的白种人和印第安人,在那小小的地方,表现出文明和野蛮的习气的对照。向东方,在远景的深处,太阳正从阿巴拉昔乱峰中露出来,这些乱峰在金色的高天上描画着,好像是青色的字样一般;在西方,米失西比河在幽静中流泛,用那惊人的浩漫来做这风景的边缘。
这青年人和传教士对于这美景略赏了一会儿,可怜着那不能享受这美景的沙鲜;随后苏艾尔神甫和却克塔斯便在树荫里浅草上坐下,核耐坐在他们中间。于是,沉静了片刻后,他便这样地向他的老友说了:
“我开始陈述我的往事的时候,我不禁羞耻了。你们的心境的平寂,可敬的长者啊,和我四周的自然界的恬静都使我为了烦乱和灵魂的不安而羞赧起来了。
“你们会多么地怜悯我啊!他的永远的不宁在你们看来是多么地不幸啊!你们是曾经受尽一切人生的悲哀的,对于一个无力无德的,自己感到他心中的忧虑,又只得悲叹着他对自己做下的罪恶的青年人,你们作何感想啊?啊啊!不要再定他的罪了,他已经受罚得够了!
“当入世时,我便将我母亲的生命断送了;我是用铁器从她胎中取出来的。我有一个哥哥,他是我父亲所爱的,因为在父亲看来他是长子。至于我,我早就被抛在不相识者的手中,我不是在家里养大的。
“我的性情是急躁的,我的气质是多变的。反复不定地喧哗又欢乐,沉默又悲哀,我将我的少年的侣伴聚在我周围,然后,又突然地将他们遣散了,我去孤坐着,默看着那无定的云踪,或是谛听着那雨珠敲着树叶的声音。
“每逢秋天,我回到我父亲的堡中,这堡是坐落在树林中,湖水边,在一个遥远的省份里。
“在我父亲面前小心而拘谨,我只在我姊姊阿美梨身旁找得欢乐。性情和爱好的幽微的投合将我和这位姊姊紧紧地联在一起;她是比我大得没几岁。我们爱一同登山,游湖,在落叶时漫游林中:那种回忆至今还充满着我的欢快的灵魂的漫步。哦,儿时和家乡的幻境啊,永远不要将你们的温柔失去!
“有时我们悄悄地走着,听着那怒号的秋声,或是听着那我们含愁地曳在我们步履下的枯叶的声音;有时,在我们天真的游戏中,我们在草场里追逐着燕子,在温雨的丘陵上追逐着彩虹;还有几回,我们还低吟着那自然界的景色兴感起我们的诗句。青年时我是礼奉缪司们的,没有比一颗在热情的清鲜中的十六岁的心更有诗意的了。生命的清晨是正如一日的清晨一样,充满着纯洁,想象,和谐。
“每逢礼拜日和节日,我时常在森林中听见那召集乡民到寺院去的辽远的钟声,度过丛林。我倚身在一株榆树上,静静地听着那虔诚的微音。每次金声动时,挟着那乡村生活的无邪,孤独的平静,宗教的魅力和我儿时的回忆的堪味的忧愁到我纯朴的心头!哦!听了他的故乡的钟声,听了这在他的摇篮上欢乐地震颤过,宣布他的生命的降临过,记着他心脏的第一次跳动过,分发出他父亲的神圣的欢乐,和他母亲的莫可名状的沉痛和喜悦到周围过的钟声,哪一个伤创的心会不颤动呢!一切都在那故乡的钟声使我们湮入的迷梦中发现了:宗教,家族,祖国,摇篮和坟墓,过去和未来。
“真的,阿美梨和我享受着这些严肃和柔和的思想比任何人还多,因为我们两人都有点烦怨在心底:这是我们从上帝或是从我们母亲那儿得来的。
“可是我父亲得了一场病,这场病不几天便带他到坟墓中去了。他是死在我臂间的。那时我在给我‘生命’的人的嘴唇上味到那‘死’。这个印象很深的,它到现在还存在着。那还是第一次,那灵魂的不朽清清楚楚地显露在我眼前。我不能相信那无生命的躯体会是我的思想的创造者;我觉得那思想应当是从另一个根源上来的,而且,在一个与欢乐相近的神圣的沉痛中,我希望有一日能和我的父亲的灵魂相会。
“更有一种现象证实我这崇高的思想。亡父的容貌在棺中似乎是有卓绝的样子。为什么这种惊人的神秘不会是我们的不朽的标征呢?为什么那个知道一切的‘死亡’不会在它的牺牲者的额上刻着别一个世界的秘密呢?为什么在坟墓中会没有那永恒的大幻象呢?
“阿美梨已为沉痛所屈伏,深藏在楼中,从那里她听到那些送殡的教士的歌声和丧钟声,在莪特式的堡垒的穹窿下响着。
“我一直伴送我父亲到他最后的安息处;泥土在他的遗骸上合上了,永恒和遗忘尽力地压着他:当天的晚上,别人已毫无关系地在他的坟头走过;除了他的儿女外,他已经好像从来没有生存过一般。
“嗣产已归于我的哥哥,我们应当离开父亲的宅第了:我便和阿美梨去寄身在几个旧亲戚家里。
“停留在生命的歧路口,我一一地眺望着,却不敢深入。阿美梨时常将修道院生活的幸福的话讲给我听;她对我说,我是维系她在世上的惟一的绳索;而她的眼睛又含愁地凝视着我。
“心怀被这些虔诚的话所感动了,我便常常向我的新寄寓所邻近的山寺走去,甚至有一个时候我有隐遁到那里去的心思:这些不经过那重关而已结束了他们的行旅的人们,不像我一般地,在尘世上拖延着无聊的岁月,他们是多么幸福啊!
“那些不停地被搅动着的欧罗巴人,是不得不筑起些隐遁所来。我们的心愈是烦乱不安,平静和幽静愈会牵引我们。我故乡的那些收容不幸人和弱者的僧院,都常是隐藏在那些怀着不幸者的深情和避身地的期望的幽谷中的;有时在些高处也可以发现那些寺院,在那里,那宗教的灵魂,正如山上的草木一般地,似乎昂向苍天,献纳它的芬芳。
“我还看见那古寺的水流和林木的庄严的交错,在那里我想从命运的播弄中解脱出我的生命来;在日暮中,我还徘徊在那些寂寞而又有回响的寺院中。当明月半照在廊柱上,又将黑影描在对面的壁上的时候,我伫立着,默看着那些标志死者的墓场的十字架,和那些丛生在石碑和坟墓间的深草。世人们,你们曾远隔开尘世而生活,你们已从生的沉默移到死的沉默去,那一种世间的憎厌,你们的坟墓没有充满了我的心啊!
“或者是天性的无恒,或者是与隐遁生涯相违的偏见,使我变了我的主意,我决定去旅行了。我向我的姊姊告别;她带着一种像是喜悦的表情,将我紧抱在臂间,好像她离开我会很幸福似的。我不禁对于那人世友爱的变动起了一种辛酸的思索了。
“那时,充满了狂热,我独自冲到这世界的险阻的海洋中去,也不知道它的港口,也不知道它的暗礁。我先去访寻那些现在已不存在了的民族:我向那里去,坐在那使人发强盛和智慧的记忆的国土,罗马和希腊的废墟上,在那里,宫殿已湮没在尘土中,而帝王的陵寝也隐在荆棘中了。自然的伟力和世人的微弱啊!一茎的小草常常透过这些坟墓的最坚强的墓石,为什么这些如此有权势的死者,都永远不再起来!
“有时一根高柱独自标立在一片广漠之中,正如一个伟大的思想不时地从一个被岁月和不幸所毁了的灵魂中升起来一样。
“我一天到晚地驰思于这些纪念物。有时,那曾经看见过建立这些城市的基础的那个同一的太阳,庄严地在我眼前向它们的荒墟上沉下去;有时,明月升到那清澄的天上,在两个半碎的骨殖瓮间,将惨白的坟墓照给我看。常常地,在这培养梦想的月光下,我似乎一看见那记忆的精灵,沉思地坐在我旁边。
“可是我倦于在棺中翻掘了,在那里我常常只掘起一些犯罪者的灰土。
“我要看看现存的民族是否会比已死的民族,多给些德行,或是少给些不幸给我看。当我有一天在一座大城中散步的时候,走过一个宫殿后面,在一个幽僻而荒凉的院落中,我看见一个雕像,用手指点着一个因一件牺牲而出名的地方。我被那地方的沉寂所惊住了:只有悲风绕着这悲剧的大理石像哀鸣着。工匠们有的漠然地躺在雕像下,有的一边口里吹着口哨,一边凿着石头。我问他这个纪念物是什么意义?有的勉强能说给我听,有的连这纪念物所联想起来的不幸事都茫然。没有东西能给我人世的事变和我们自己的无足重轻的一个更正确的估量了。这些曾经做了这样大的声名的人现在已变成了什么?时间走了一步,地面已经重新了。
“在我的旅行中,我尤其要探求的是那些艺术家,那些在琴上唱着诸神和尊敬法律,宗教,坟墓的民族的幸福的神圣的人。
“这些歌人是神明的裔胄,他们赋有那苍天赠给地面的不能争夺的惟一的才能。他们的生命单纯,同时又伟大;他们用一张金口去赞颂诸神,但他们是人类中最单纯的;他们交谈着像神仙一样,或是像小孩子一样;他们解释宇宙的原则,却不能了解人生最简单的事,他们对于死亡有惊人的概念,却不觉得死已临到身上,像初生的婴儿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