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现代文学名家作品集——庐隐作品集(3)
8749000000009

第9章 归雁(9)

六月二十三日唉!天呵!这是真的吗?……这是想到的事情吗?星痕死了!今天早晨我到医院去看她的时候,她已经失了知觉,我握住她枯瘦如柴的手,那手是冰冷的,我由不得打了一个寒噤,就在这个时候,她喉间响了一声,两只眼珠便不动了,她怔怔的向上翻着的眼,好像在追求什么,我赶快放下她冰冷的手,我看她漆黑散乱的头发,我看她无血的口唇,我看她僵硬没有温气的尸体,……然而我不信她是死了。死到底是什么东西?它一向藏在什么地方?它为什么忽然光临到她?呵!死!我知道了它的伟大,它是收束一切的英雄,它是人类最后的家,然而死是有一双黑色的大翼当它覆盖在某一个人的身上时,这个人便与生隔离了,然而是谁给它这一双黑翼呢……哦!我的思想杂乱极了!我站在星痕的尸旁一直想着这些问题,剑尘拭眼泪,致一顿脚痛哭,然而我没有一滴眼泪,我一点都不感觉得心酸,我只感到神秘,我只感到死时候的伟大!“真奇怪,她平常那样爱哭,今天则不哭了。”致一和剑尘悄悄在议论我!我听了这话也很想:“哭吧!人人都哭我为什么不哭?”但是我无论怎样努力想哭,可是还没有眼泪,我也想我真有点奇怪,怎样平日心一酸,眼泪便如泻的流下来,今天却这样麻木呢?我真有些不好意思,我悄悄的躲开了,我坐上洋车回家,我的心神一直是麻木的,到了家里,我刚一走到院子里,我忽然间想起星痕素日的行动来了,我坐在书房里,只要听见急促的皮鞋声,就是她来了,我一定放下笔跑去欢迎她,有的时候我觉得在人生的道上跑得太疲倦了,我就跑到她的面前求些安慰,……难道说这一切从此便不会再有了吗?难道说她死了就更不能活了吗?难道说从此再不能听见她的温和的说话了吗?难道说从此就不能看见她潇洒的丰容了吗?……我问……唉!我向空虚上苍问,然而哪里有回音呢!!唉呀!我才知道死是这样残酷的,我抱住她的遗像放声痛苦——我失去的灵魂我觉得它已经回来了,我能感觉到别人所感到的悲喜了,我才明白刚才我的灵魂是超脱了,现在我自己恋着这个臭皮囊,又把灵魂寻了回来,使它受折磨,唉!星痕呵!你的死又在我心上插上一把利刃了!

六月二十七日今天是星痕出殡的日期,我失了魂似的跟着她的灵棺去到庙里,许多人都围着她的遗像哭!——尤其是那些天真的学生,她们流着纯洁的热泪,深深的感动了我,——平时看不到的同情,在这一刹那间我是捉到了,为什么一个人在生的时候,所得到的同情,绝没有她死的时候的伟大呢……我想到这里不禁发出鄙视的冷笑,人总是人——浅薄利己是人的本性,彼此都在人生的舞台上充一个角色的时候,唯恐失却了个人的利益,互相倾轧。等到一个人死了,他是离开了人生的舞台,这时候他绝不能有所争夺,因之便可以大量的去赞美他惋惜他。唉!真是太无聊了!

我看着许多人在拭着眼泪,我怀疑他们的眼泪是真因惋惜死者而流的,我看见他们的眼泪含有利己的成分呵!我对于人间的一切怀疑了,我看见人和人中间的隔阂了,谁说人的心是相通的?

我忍不住剑镞的穿刺,我不愿再在人群中停驻,因为人越多越足映出我的孤单来,我只得悄悄的逃开。

我抱着漠漠深哀的心情,回到我凄清的书房里,我的头发晕,我的眼发花,我的耳壳里轰轰的发响,我要发狂了!

七月五日这几天以来,我的精神发生剧烈的变化,我的心太不安定了,我憎厌所有的人类,我要想逃避,今天我拟想种种逃亡的方法,吃安眠药水吧……触电吧……但是我太没有勇气了!我不能自己来收拾生命的残局,只有等待自然的结果……好在我的身体已经渐渐的衰弱了,好像是将终的蜡泪再让它滴几滴也就要熄灭了。

今天黄昏的时候,天气骤然起了变化,太空遮满了阴云,气压非常的低,似乎将要压着人们的眉梢,不久就听见树叶上面雨点淅沥的声音,雨势越来越紧,檐前的铁管里的水涌了出来,院子里积成了一个小池塘,约有两点钟的光景雨止了,凉风习习的吹着,赶散了天空的薄云,太阳如浴后美女,停在西方的天上,一道彩虹卧桥似的横亘天际,一切的生物都从困闷压抑中苏醒,真是太美丽了!我站在廊子上看彩虹,听风吹柳枝,涮涮飘落的残雨声,一切的烦闷都暂时隔离,我沉醉了。

七月八日今天是我的姑丈生日,姑妈从昨天就忙着收拾房屋,又从花厂买来许多月季和玉兰花每一个花瓶里都插上了。芬馨的花气充溢了四境,表妹们都收拾得齐齐整整,我看着她们欣悦的忙碌着,我也仿佛有些兴奋。我也换了一件漂亮的衣裳,很消闲的坐在藤椅上,屋子里的一切都似乎含着微笑,到处都充溢着喜气,最初我沉醉于其中,但是不久我发现我的寒伧,我是没有父母的孤儿,——看见人家骨肉团聚的快乐——虽然他们待我也和家人一样,但是我总感到我在这一群之中是个例外,他们越待我好,我越觉得自己的单寒似乎到处需要人们怜悯的眼光,后来我仍然躲到自己的房间去。

下午客人来得更多了,而且她们是那样不知趣,不管人心里高兴不高兴,偏偏问长问短,我又不能不应酬,唉!在这种概不由己的时候,只好像傀儡似的,扮演吧!

十二点多了客人才算散尽,我惘然的坐在屋里的藤椅上,我感觉到四境的压迫一天一天重起来,生命还有多少时候,我虽然说不定,不过这种日渐加重的压迫,恐怕我是扎挣不得了,唉!

我想逃……七月十二日这些日子多半是在昏沉的状态中度过,烟抽得可怕的多,有时一连气抽十几枝。鼻管里常常出血,姑妈几次婉言相劝叫我戒烟,我知道她的好意,但是天呵!姑妈呵!恕我不能接受你们的好意,我这种失了主宰的心,好像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者,如果不借烟酒的麻醉,那么,这悠悠长日,又将怎样发付呢!

剑尘近来有些怨我,或者也许在恨我,……自然他是不了解我,近来他的行为偏急得使我流泪,人真是太浅薄了,为的是爱一件东西,必要据为己有,否则爱将变为怨恨!

读法国小仲马的《茶花女》,——我有些看不起亚猛了,他那样蹂躏马克看着她死灰色的脸而发出有毒的笑——其实马克的牺牲他那里体谅到分毫,直到他知道个中曲折,后悔时——但已经晚了!晚了!

唉!我现在也只有盼望在我死的时候,或者可以得到别人一滴忏悔的眼泪罢了。

七月二十四日事情是越来越离奇,今天我和剑尘在一个朋友家的宴会席里遇见了,他的态度是那样辛辣,他故意作出得意的颜色对一般的来宾说:“近来我得到了教训——金钱实在是万能的,尤其是恋爱缺不得这个条件……”他说这话的时候,轻鄙的眼光不住的扫射着我。呵!我几乎昏了过去,我觉得全身作冷,我悄悄的逃到回廊上,装作看缸里的金鱼,那不能克制的泪水便滴在水缸里,幸喜他们都没有看出,不过致一有些疑心,他走到我的背后说:“喂!纫菁!你干什么呢?”我勉强答道:“看金鱼。”

自然那声音是有些发颤,致一拉着我的左臂说:“去吧!到那边看看荷花去。”我只得惘然的跟着他走了。

荷花果然开得很茂盛,而且气味异常清香,然而我流着血的心,正像那艳丽的红花瓣。我觉得我所看见的不是荷花,只是我浴血的心,我全身又在发寒战,致一怔怔的望着我,低低的叹了一声说道:“你们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呢,怎么剑尘说话总好像有刺似的。”

我听了这话,我只好苦笑着走开了!……七月二十五日我真不明白人间的友谊是怎样发生的,——昨夜我为探究这个问题,通夜不曾安眠,我很渴望从这里找到一些人间的伟大和纯洁,然而太不幸了,结果我的答案是:友谊就是互相利用,而这个利用又必须是均衡的,如果那一天失掉均衡,那一天友谊就宣告死刑。唉:人与人的关系是这样组成的,人类真太可怜了!

我近来的思想总是向使自己更为孤独的方面跑,致一说我是变态,但我自己以为与其说是变态,不如说是有计划的,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够超脱,我才能够作出好像伟大的事情,近来我能对剑尘这样冷淡,真要多谢这种思想的帮忙,我能鄙视一切众生,我才能逃出作茧自束的命运,不过这种思想究竟能维系我到什么时候,我是毫无把握的。

我最近的生活,表面上是异常的孤寂,不过精神的变化也最为剧烈,在我眼前展露着无数的道路,然而我并没有选择到一条,不过在无数的路口上徘徊,盘旋,最后我恐怕是徒劳而死,——死于矛盾冲突中。

我听见两个绝对不同方向的魔鬼在呼,喊,同时他们又用尽技巧来诱惑我,我怕同时我又迷恋,在他们的搏斗中我看见生命的火花在闪烁着,可是我这样脆弱的心身怎能负荷这繁巨的重担,最后我倒了,倒在泥泞污秽的沟涧中,拖泥带水,呵!

我的两腿抖颤,我一步也不能走了,我的呼吸急促,天呵!我要发狂了!我要发狂了,谁能救一救我呢……七月三十日今天下午我无意中遇见一个朋友——她从前和我同过学,是一个很深刻的人,一般人都觉得她脾气有些乖张,而我觉得她很合脾胃,她很直爽有些带男性,她对于我是很关心的,常常问到我的生活,所以她今天看见我第一句话就问道:“你近来的心境好吗?”我说:“现在很平静,每天很规则的工作休息。”

她听了这话似乎有些不相信,接着又问道:“果真能如此吗?……那我白替你难受了一场。”我听了这话莫明其妙的动了心,我似乎预感到一种不幸的打击,又要临到我身上了。我很诚恳的握住她的手道:“请你明白告诉我吧,你究竟又听到什么消息?”这时我的脸色有点发白,我听见心跳得非常快,说话的声音也有些发抖,她自然多少明白我内心的空虚,无论话说得怎样漂亮,也是掩饰不来的,她极力的先劝解我一番,然后她报告我一个使我难受的消息。她说:“剑尘已经有了爱人,你应当知道了吧!”

这真是一根锋利的针,恰恰刺在我的心上,但是我不愿意把自己心里的矛盾现示给她,我极力镇定,故意作出非常冷淡的情形说道:“这我虽不大清楚,但是我却早已预料到了,而且可以说正是我计划的成功,但不知是怎么个始末,你明白的告诉我吧!”她叹了一口气道:“剑尘那个人厉害起来真够人怕的,但是殷勤起来却也比任何都会,前天我去看电影,在电影场遇着他同着一个年轻的女人——那个女人也并不漂亮,不过皮肤还白净,他们俩坐在一处作出非常亲热的表示,剑尘对她是十三分的柔情,当时我很奇怪,而且我又替你设想,自然我有些不满意剑尘……不过你说是你的计划那就当别论了,不过男人总是男人,……”“其实这种事情我也早听惯看惯了,只要他快乐,我就安心了!”我对她说过这话以后,就连忙设法躲开了,我不愿我的怯弱被她看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