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现代文学名家作品集——庐隐作品集(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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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归雁(7)

“菁小姐,你不知道,我也老了,其实也管不了许多,不过我两个眼没有闭上,一口气没有断,我总不能不问他们的事,再说剑尘也已经二十五六了,也是该成家的时候了,那里承望他张家不要李家不行,将来不知要娶个什么样子的呢!……也许我看不见这个媳妇了……”唉!剑尘!她老人家的话,真使我听着伤心,当时我看了她老人家那种悲凄的样子,我真恨不得跪在她的面前痛哭,我将对她忏悔……唉!剑尘!我真觉得我是你母亲的罪人,我真对不起她!所以你如果想使我的灵魂被赦免的话,你赶快顺从母亲的意思结婚罢!剑弟!你为了你一双年迈的父母,为了你可怜的菁姊!你在人间扮演一出喜剧罢!

你的菁姊呵!多谢上帝,给了我绝大的勇气,叫我写了这封信,但信是发了出去,我呢!深深的感到人间的寂寞了,……眼前除了一片广大无边的沙漠外一无所有,唉!我禁不住跪在母亲的遗像前,向她哀哀的低诉,似乎她的眼也凝着泪向我看着,……呵!母亲!你如果有灵,你快些来接引你这可怜的女儿吧!

六月一日

我现在又感到心的空虚了,有时虽然剑尘的纯情依然使我沉醉,然而天呵!我不敢不自己打破这个幻影,因为我很明白,这终于是一个自骗的幻影呵!我想在这种可怕的情形下,只有设法忘了我自己,像一个喝毒酒的醉人,——虽是酒醒的时候,更要感到空虚与冷漠——不过时间总可以减少一些呵!生命在我没有恩惠,只有仇怨呢!

我实在想不出更好的法子,——除非我是忍着心痛扮演一出又可悲又可怜的滑稽剧……!然后使剑尘恨我,卑视我,从此我在他纯洁的心里,失掉从前的地位,因此也许可以增加我一些勇气!疏远他。

这两个月以来,我摒绝了一切无聊的酬应,我疏远了许多泛泛的朋友,——我起初很想对自己的生命忠实些,换句话说就是平心静气的作人,然而现在,现在,一切都变动了,我才晓得我这样的人,就不能对我的生命忠实,我就不配平心静气的活下去,实在的,我是更深的认识了我自己,认识了天给我安排的宿命。

我今天的心绪乱极了,我的心绞结着种种不能清理的情绪,我好像是一个失了方向的旅行者,独自站在满目黄沙的旷野,眼看着落日只剩了一些淡淡的余辉,而我还是找不到一个躲避风沙猛兽的地方,只有看着黑暗的大翅膀,从我头顶上盖下来,那时候我将如死尸般偃卧在沙漠上,我失却了一切反抗的力,只有任运命的尖刀在我身上狂刺,我的血便如鲜艳的桃花般,一点一滴的染了我的衣服,染了黄色的沙土,直到我的血流干,我的死尸成了白骨的时候,天虽有些亮了,然而我已经等不得了!

不过我也有一个愿望,我不敢向宿命求赦免,我不敢向人间求怜爱,我只愿把绞刑改成枪毙,使我早一些归来,……呵!

我常常幻想着一个可怕的将来,——我耽延我的生命直到“老”找到我的时候,那我比现在更要难堪……现在我虽是遍体疮痍,然而我还能扮饰得自己如春之女神,我的力量尚足诱惑一般浅薄的人们,使他们追逐着我,向我唱出欢乐歌调,虽然这只是使得人们听了肉麻的粗俗的歌调。然而形式上也比较得热闹些了,……可是到了老来的时候,我连扮演的力量也没有,诱惑的力量也失去了,那么那些浅薄的人们也都远远的躲着我,呵!到这个时候呵!不但心是寂寞得不能形容,身也将枯寂得如同到了鬼境,唉!这怎么能再忍受得了呢?……这个可怕的幻影时时在我眼前涌现,使我心里觉得有快死的必要……可是我生性更是脆弱得可怜,积极的自杀,无论如何我是没有勇气的,——而且我一想到自杀时那种的狞状,我的什么心都歇了,我还是让运命慢慢的消磨吧!总有一天生命的火灭了,我自然可以闭目安静的死去,并且我也算和星宿奋斗了一场,最后虽是失败,也可以无愧于心了。

呵!天!我现在是决定间接的自杀,我想尽能糟蹋我自己的方法,烟酒不是最伤身的吗?然而现在爱它,我要时时刻刻的亲近它,熬夜不是最伤身的吗?现在我每夜都要到歌舞场中,或者欢宴席上,消磨夜的时光,总之怎样能使我生命的火,快些熄灭,我便怎样去作。

六月三日

今天我又喝醉了,醉得失了知觉,——黄昏的时候,我到报馆去找致一、萍云,恰好遇见莫君和锡——这是我最近才认识的朋友,莫君是一个有孩子气的大人,他的相貌非常有趣——好像痴呆同时又是特别的深刻,最有趣是他说话的语气和腔调,滑稽有趣,但是有时言浅意深,使人笑口才开,立刻又感到深心的打激,至于锡呢,平日我们谈话的机会不多,不过今天听见萍云说他的过去——有诗意的哀艳的过去,因此帮助我对他不少的了解——他是一个深于情的伤心人呢!我们谈得很有趣,谈到前几天莫君请我们吃饭,我和萍云的酒,都不曾尽量,我对他说:“莫君1一个人是那样希望刹那的沉醉,而且忘掉暂时的痛苦,这种人是怎样的可怜,你为什么偏偏忍心不让他醉,——连这一点微小的愿望都不许他满足呵!真使我永永不能忘记你的残忍……”莫君听了我的话,皱起那一双浓眉,细眯着眼,叹了一口气说道:“呵!纫菁!何必呢!……下次一定请你痛饮如何。”锡说:“纫菁!我今天请你痛饮,……你可以尽量好不好?”萍云没有等我答言就接着说道:“真的吗?……锡我虔诚的恳求你一定履行你的约言,今天谁也不许阻止我们!让我们这些可怜人醉一醉吧!”锡说:“一定!一定!……不过也不要闹得太狼狈了呢!”萍云说:“管他呢!狼狈又怎样,我们反正是消磨精神,零卖灵魂的呵!

……”锡似乎很脆弱,禁不起再深的打击似的。他低下头,默默的注视着地板。后来他又仰头吟道:“举杯消愁愁更愁……”

致一这时只坐在旁边微微的笑着“唉”了一声道:“你们这都是干什么的?……要喝酒就走吧!时候也不早了,恐怕巽姐和美生都已经去了呢!”我们被他的话所提醒,才都从牢愁的梦里醒来,如疯子般狂叫狂跑的来到大门口,坐下车子到长盛楼去。

我们到那里坐了一坐,美生和巽姐就来了,于是大家点菜,而我和萍云两个人的心却不在菜上,只预备如鲸鱼吞江海似的大喝一场,如果能够就此把世界吞下去了,也许人间的缺陷也同时消逝了!

不久伙计摆上冷荤碟子,跟着两瓶花雕也放在桌上,先是锡替我们每人斟了一杯,美生和巽姐还斯斯文文的没有端起杯子来;而我和萍云彼此高举玉杯,厮看着了叫一声“喝”一杯酒便都干了,跟着又是第二杯,我们俩人不过每人七八杯,已经把两斤花雕弄光了,萍云对着锡叫道:“快些来酒!锡今天晚上可不能再失信的,……谁要不让我们喝够了,你瞧着,我们有本事把这桌子全推翻了。”锡忙应道:“喝吧!喝吧!不用着急,有的是酒!”美生瞧了我们那近于疯狂拚酒的样子!几乎吓呆了,在她的生命里只有温柔与甜蜜,她从来没有尝过这种辛辣的味道,也没有看过这种悲惨的样子,……她拉着巽姐的手说道:“这是为什么?唉!我看了真难过,你快叫她们不要喝吧!”

巽姐摇头说:“她们已经疯了,那里管得住呢,……唉!来!让我也陪你们喝一杯。”“好!巽姐你也许比我们幸福些,不过你能陪我们这一杯酒,我们要深深的感谢你呢!”美生的脸色都变了,她呆呆瞧着我们,锡也是陪着我们一杯一杯的吞下去,莫君只把紧酒壶说,“慢慢的!你们要喝酒可以的,何必这样拚呢?

……呵!纫菁、萍云!——”我和萍云这时已经喝了二十几杯了,大约总有三四斤酒罢!菜一碗一碗的摆在桌上,谁也顾不得吃了!后来萍云对我叹道:“独醉吧菁!……至少可以忘去你一切的伤痕!……唉!什么梦都作过了,而什么梦也都已经醒了哟!”我听了萍云的话,好似听见半天空一声焦雷,把我从醉昏昏的世界里抓出来,摔在冰凌似杈的深渊里,我感到刻骨的冷硬,我觉得非常的痛苦,我无力的倒在一张藤椅上,我辛酸的眼泪便从那一双紧闭的眼里流出来,……我看见母亲惨淡的面靥了,我听见元哥长叹的声音了,一切过去的悲哀,又都一幕一幕重现眼前,而目前的一切现实!反倒模糊得如从重雾摸索前尘,只见一片茫茫,什么也看不见了。

不知什么时候,她们把我扶上汽车,也不知什么时候,我是睡在自己的床上。……在我醒来时,我头涔涔的痛,我的口干得像要冒火,低头一看,出门时所穿的衣服也不曾脱,大襟上满了黄色和血色的斑点,大约是醉后吐的残痕,其中还有许多水点,大约是眼泪了,我为了自己这种狼狈的样子,由不得又流出辛酸的泪来。……隐隐的看见窗外的星光,和在星光下树影的摇摆。呵!光那样幽碧而闪烁,影子呢是那样捉摸不定!

夜之神哟!你现示着我可怜的心的象征呢!……我追寻着这幽光暗影下的一切,不知什么时候入了梦。

六月五日

这两天以来,害了酒病,什么事都不能作,全身的骨节酸痛!动弹不得,心里呢,也是怅怅如同失了什么,唉!这是刹那沉醉后的报酬呵!

下午剑尘有电话来,我告诉他我病了,他似乎已经知我是因为拚酒而病的,当他用那种又似怨愤,又似怜惜的音调说道,“纫菁何必那样糟蹋自己?”……我什么话也再说不出来,我怔在电话边,如同失去了知觉,好久好久,才被电话那面“突突”的声音震醒了,我只说了一句“没有什么事了挂上吧!”……我也不等他的答复便挂上耳机,跑到屋里,不禁痛苦的哭起来。

“唉!天,我何必那样糟蹋自己?!”……我也曾想过真是何必呢?

无奈我无法忍耐这缓刑的长时间的难过,还不如我自己用力刺伤自己的心,也许痛苦可以减少一些。可是天下的事太复杂了,我所感受的也太复杂了,我现在好像困于非常杂乱的网罗里,我真不知道怎样可以逃出这可怕的环境。唉!只好让它去吧!不必求解脱也总有一天自然解脱的。

今天下午依然扮饰得如娇艳的玫瑰似的,去赴友人的盛筵。

……反正不到那一天——手足僵硬得没有办法了,脸成了枯腊脂粉也涂不上了,我总得打起精神来扮演的。

六月八日

美酒高歌,我又厌倦了,不但厌倦,我简直对于这一种生活发出诅咒的呼喊了,可怜我寂寞的心,更寂寞了!我的心弦,永远弹着孤独的单音,我静静的听,甚至整夜不睡静静的听,——我希望万一能发现谐和我这单音的歌调。然而那有——这只是永永远远的幻想啊!我将永远弹着单音,直到我死去吗?然而我总不甘心,我还要奋勇的敲开人们的心门,我不信我永远是站在人们心门之外的。

我近来的行为,也许是更无羁了。我自己可是并不觉得,不过据剑尘说,我近来的态度大大的变了;他为了我这种不可捉摸的态度很伤心,他怀疑我对他有什么不满意,他畏惧将要从我心里失去从前的地位,他那种因疑虑而憔悴的精神,真使我难过!他有时很气愤我对他的不忠实,我也不愿意申辩,因为我怕申辩之后,更显然他的不了解我。——我不是更要感到寂寞了吗?而且我故意疏远他的一片隐衷,他哪里知道,他近来见了我总是露着怨愤的颜色,唉!可怜我也只有咬着牙忍受吧!

近来我的心是分外空虚,而我的思想却如乱麻般在心底交萦着,我的灵魂,它是多么狼狈啊!因此我现在的生活更不安定了。我好像一个渴极饿极的夜莺!我捉住玫瑰的枯瓣!用力的吮吸,我看见萤虫的绿光,我以为是深夜的露珠,我拚命的抓住,……及至明白我的错误时,又将怎样失望呢!我,渴得几乎发了狂,心头的火焰看它高起来,一尺一尺的向上高去,最初看见我血淋淋的心被它烧干,渐渐成了灰,以后我的全身慢慢的都变成冰冷的灰了。唉!天啊!这是多么残忍的荼毒呢!

昨夜我几乎通夜没有安眠,我对着满天星斗卜我的未来的命运。我对着黑影问我未来的休咎。然而无效!它们永远是沉默着。冷淡的看着我!我愤恨极了!从床上跳了起来,把绿色的窗幔撕碎了;一片一片的飘在地上,然而一切仍然是那样冷淡——没有同情,这时我才明白我真正是世界上的孤独者,我禁不住发抖,我悄悄的倒在地下,也不知道经过多少时候,我是失了知觉。及至我醒来时,世界已经变了,夜早不知躲到什么地方去了!明晃晃的阳光,射在我的身上,啊,好惭愧我依然还扎挣于人间!

六月十日

我真没有方法使我自己安静,我甚至不敢一个人独坐在房里,因为我的心是太纷乱了,它好像一架风车一般不住的鼓荡着,我真是支持不了,我无“目的”的坐上车子到街上乱跑,当车夫拉起车把问我到“哪里去?”我怔住了,只得胡乱答应道“上西单牌楼吧!”车夫如飞的跑了,不一刻就到了西单牌楼,我惘然的下了车,站在电车站旁,车夫以为我是等电车的,就说道:“您上哪儿去,我再拉您去不好吗?”我摇摇头拒绝他了,他只好扫兴的走开了,我等他走远了,我又跳上一部车子说:“到天桥去”,到了天桥,我又坐着车子回到家里,当我走进我自己的房门的时候,我不禁掉下泪来,世界这样小,我跑了半天依然还在我的屋里!?而且我跑了半天,我怎样什么也没得到依然是空虚的。……下午睡在床上,仿佛失了知觉,直到太阳下了山,夜幔盖住了阳光,我才渐渐的醒来,我照着穿衣镜,慢慢的看见了我的形体,我帆泊的灵魂,才又回到这可嫌僧的躯壳里来。

吃完晚饭的时候,姑妈问我今天一天到什么地方去了?我瞪着眼注视着姑妈,我不知道怎么样回答才好。姑妈见了这种样子,露着惊奇的眼光,向我脸上打量,我被这种探索的眼光所惊吓了,我不禁打了一个冷战,我撒谎了,我说我去找巽姐玩去了,……此刻不知为什么头很痛呢!自然这话可以把她们对付过去,不过姑妈很聪明,她好像知道我有说不出来的苦衷,她连忙应了一声,低下头吃饭不再看我,但是我觉得,她的眼还不时偷偷的瞟着我呢。

六月十二日

天呵!我耐不住了——暗愁的压迫使我失了常态,这时我想从这个压迫底下逃亡,我去找那些不相干的人玩,素日我最看不上的,那些只有躯壳没有灵魂的人,现在我似乎离不了他们,天天和他们厮缠着,于是看电影,吃馆子,一天天的接着这样鬼混下去,也许他们是故意的敷衍我,然而我现在不管这些,我总认为他们陪着我玩,是再好没有了。

现在我不愿意看见比较了解我的人,因为我正扮演着一出神出鬼没的滑稽戏文,我不愿谁用灵的光,来点破我所创造出来的愚迷,所以我好几天不见剑尘,他有时来看我,我也淡淡的不大同他说话。他自然是摸不清我的心,因此他恼怒了,也是冷淡的对待我,但我好像一点不觉得似的,好像这种冷淡是很自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