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现代文学名家作品集——庐隐作品集(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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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象牙戒指(8)

“呵,恐怕天地间就不会有这样的人,子卿实在不骗你,我现在不敢怀任何种的奢望,对于这个世界的人类,我已经有很清楚的概念,除了自私浅鄙外,再找不到更多的东西了!”

“自然,你这些话也有你的根据点,不过你总不应当怀疑人间还有纯洁的同情吧?——那是比什么东西都可靠,都伟大呢!

唉……沁珠!”

“同情,纯洁伟大的同情!……这些话都是真的吗?那么子卿我真对不住你了。我不反对同情,更不反对同情的纯洁和伟大,只是我没有幸福享有这种的施与罢了!……其实呢,你也不必太认真,人生的寿命真有限,我们还是藏起自我,得快乐狂笑就是了!”

曹听了沁珠的话,使他的感情激动到不能自制,他握住沁珠的手,两眼含着泪,嘴唇颤抖着说道:“沁珠,我用最诚恳的一片心——虽然这在你是看得不值什么的一颗心,求你不要这样延续下去,你知道我为了你的摧残自己,曾经流过最伤心的眼泪?我曾想万一我不能使你了解我时,我情愿离开这个世界,我不能看着你忍心的扮演。”

“那么,你要我怎么样?”沁珠苦笑着说。

“我要你好好地作人,努力你的事业,安定你的生活,你的才资是上好的,为什么要自甘沦亡?”

“唉!子卿呵,我为什么不愿意好好作人?又为什么不愿意安定我的生活?但是我有的是一颗破了的心,滴着血的损伤的心呵!你叫我怎样能好好作人?怎样能安定我的生活?唉,我不恨别的,只恨为什么天不使你早些认识我,倘使两年前你便认识了我那自然不是这种样子。现在呵,现在迟了!”

“这话果是从你真心里吐出来的吗?绝对没有挽救的余地吗?但是你的心滴了血,我的血就不能使你填补起来吗?唉,残忍的命运呵!”曹将头伏在两臂中,他显然是太悲伤了。

“子卿,你安静些,听我说,并不是你绝对没有救助我的希望,我只怕我……”沁珠声音哽住了,曹也禁不住落着泪。

当我走到他俩面前时,虽是使他俩吃了一惊,但我却替他俩解了围,我问沁珠觉得怎样?她拭着泪道:“已经好得多了,不久就可以起来,……但是你的月考怎样了?”

“那还不是对付过去了,……你睡的日子真不少,明天差不多整整三个星期了。据医生说,一个月之后就可以起来,那么你再好好休养十天,我们又可以一同去玩了。……你学校里的功课,孙诚替你代理,她这个人作事也很认真,你大可以放心的,其他的事情呢,也少思量,病体才好,真要好好的保重才是!……”

我这些话不提防使他俩都觉得难堪起来。曹更是满面过不去。我才觉悟我的话说得太着迹了,只好用旁的话来混开,我念了一封极有趣的情书给他俩听:

“我最尊敬,最爱慕的女士:——将来的博士夫人,哈哈,你真该向我贺喜,我现在已得到大阴国家尔顿大学的博士学位了!这一来合了女士结婚的条件,快些预备喜筵,不要辜负了大好韶光,正是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呢!

你的爱人某某上。

“噫,这真是有趣的情书,现在这些年轻人,恋爱要算是比什么都重要的工作了!”沁珠叹息着说。

“那你就把他们看得太高了!”我接着说:“他们若果把恋爱看得比什么都重,我倒不敢再咒诅人生了!……老实说吧,这个世纪的年轻人,就很少有能懂得爱情的,男的要的是美貌,肉感,女的呢,求的是虚荣,享乐,男女间的交易只是如此罢了!

……你们不信,只看我适才念的这封情书就是老大的证据了。”

“真的,素文你那封情书究竟从哪里寻来的?”沁珠问。

“哦,你认得尹若溪吗?”我说。

“是不是那个身材高大,脸上带着滑稽像的青年呢?”

“可不就是那个缺德货吗?”我说:“他最近看上一个法大的女生李秋纹,变尽方法去认识她,但是这位李女士是个崇拜博士头衔的人,老尹当然是不够格,虽然费尽心计,到头还是抹了一鼻子灰,这一来老尹便羞恼变成怒,就给李女士写了这么一封奚落的信。把个李女士气得发疯,将这封信交给我,要我设法报复他,我觉得太无聊,因劝李女士息事宁人给他个不理就算了。”

这一段故事说完,差不多已将近黄昏了,曹因为晚上有事他先走了,我独自伴着沁珠,不免又提到适才她和曹的谈话,沁珠叹气道:“素文,我真怕又是一个不祥的开端呢!”我听了沁珠的预料,心里也是一动,但怕沁珠太伤心于病体有碍,因劝她暂且把这件事放下,好好养病要紧,恰好王妈端进牛乳来,她吃过之后,稍微躺了些时,似有困意,我便悄悄地回学校了。

沁珠病好的时候,已经是残秋了。丹桂只余下些残瓣落英,当她第一天到学校去上课时,那正是一个天高气爽的早晨。虽然没有娇媚的花柳,却见雁影横空,残月一钩斜挂碧清的天际,别有一种自然的美妙。沁珠坐在包车上,真觉得眼前畅亮,心底澄净。及至走进学校门口,那一群活泼天真的女孩,像是极乐园中的安琪儿,翩翩地飞跑前来,将沁珠包围在垓心,睁圆了她们水波似的眼睛向沁珠问讯:

“呵!张先生怎么病了这些时候,真的把我们都想坏了!”一个身量小巧的孩子诚恳地说着。

“是呵!我们每天都到教务处打听,……今天可给我盼到了!”那个两颊绯红得像是从露晨摘下来苹果脸的女孩,一面说着一面去拉沁珠的手。别的女孩也都拢近了,不住向沁珠身上摸弄。这是怎样一个充满了和爱的世界呵!使沁珠如同到了梦里,只是含笑对着她们,直到打了上课铃,这群孩子才围随了沁珠到讲堂去,当她站在高高的讲台上看见每一个天真无疵的脸的热诚的表情,她真骄傲得如同一个女王。

“嘎,孩子们这些日子的功课都用心学习了吗?”她问她们。

“是的,先生!我们没有忘记先生告诉我们的话。你瞧我们教室不是都挂上许多好看的画片?——那是先生替我们选的呵!”一个年龄稍大的孩子——是这一级的自治会长,很有礼貌地站起来回答。

“很好!这个世界上,只有你们是我认为最完善美好的生物!

愿你们不仅现在,——一直到无穷的将来,都保持你们的天真!”

“先生,我们愿意!”大家齐声地喊着。

“你们愿意那很好!不过你们要时时小心,不要叫坏的环境改造了你们!……呵,你们还太小,不知道人类世界的种种陷阱和诱惑呢!”

“先生,我们愿意永远跟着先生!”

“我呵,也已经是环境底下的俘虏了!……我常常想望我能再回到童年……但这仅仅是个想望,所以希望你们好好爱惜你们的童年,不要等到童年去了而追悔!……”

这些话沁珠常常要灌输进这些弱小的心灵里去。她的确和一般留声机式的教员有点两样。所以这些孩子们对她也有一种特别的亲情。这时她们都静默着一声不响,这是很显然的她们已经被她的话所感动了。于是沁珠不再说下去,含笑道:“好,今天我们该读一课国语了,拿出你们的书来吧。”那些孩子便又恢复了她们的活泼的心情,笑嘻嘻地把国文读本拿了出来……“今天讲《一个爱国童子》吧。”沁珠说。

“好极了,先生让我念,我都认得。”那坐在前排的一个小女孩说。

“好,你念!……你们大家都留心听,看她念得错不错?。”

那个小女孩非常高兴地站了起来,把书举得高高的,朗声念了一遍。

别的孩子都含笑地望着她。沁珠问道:“她念得好不好?”

“好!”大家齐声地应着。

这时下课铃响了。这些孩子急着把书放在桌屉里,值日生喊了一二三,一阵欢笑跳叫的声音,充满了这一间教室。“呵,真是可爱的小鸟儿!”沁珠悄悄地赞叹着走出教室。她们要沁珠到操场看她们抢球,在那一片空旷的球场上,刹那间洋溢着快乐真情的空气。直到第二课的上课铃响了,她们才恋恋不舍地离开沁珠去上课。

沁珠等她们都进了教室,兀自怔怔地站在操场里,她的心是充满了又惆怅又喜悦的情调,世界是怎样的多色彩呵!这一幕美妙的喜剧,现在又已闭了幕。第二幕是什么呢?当她离开学校大门时,仿佛自己被摈于乐园门外,对着那些来往的行人,在他们愁苦奔忙的脸上,她的心又沉入了悲凄,她无精打采地回到寄宿舍里,曹已先在她的房里等她呢。

“你今天头一次给她们上课,不觉得吃力吗?”曹温柔地问着。

“不,不但不吃力,我的精神反觉得愉快,孩子们的天真热情,真可以鼓舞颓废的人生!……真的,我只要离开她们,就要感到生命上的创伤!……”

“自然她们是那样的坦白,那样的亲切,无论什么人,处到她们的中间,都要感到不同的情趣的。况且你又是一个主情教育的人,更容易从她们那里得到安慰。不过也不见得除此之外,便再没有真情了,总之我希望你容纳我对你的关切……”

“嗄,子卿,我知道你待我的一片真心,我也常常试着变更我的人生观,不过一个人的主观,有时候是太固执的不易变化,这要慢慢来才行,不是吗?”

“既然这样,我敢向着这蓝碧的神天发誓,只要我生存一日,我便要向这方面努力一日,看吧,总有一天你要相信我只是为你而生存的!”

“唉!好朋友!我们不谈这些使人兴奋的话吧!这样的好天气,今天又是星期六,我们正该想个方法消遣,为什么学傻子,把好日子从自己手指缝中跑了呢!”

“很好,今天不但天气好,而且还是月望呢。我早就想约你和素文,还有一两个知己的朋友,到西山看月去,你今天既然高兴,我们就去吧!”

“也好吧,你去通知你的朋友,我去打电话给素文,我们三点钟在这里会齐好了。”

曹听了沁珠的话,果然去分头召集他的朋友。沁珠便打电话给我,那时我正在院子里晒头发,听了要到西山看月,当然很高兴,忙忙把头发梳光了,略略修饰了一番便到沁珠那里。一进门,已听见几个青年男人谈话的声音,我不敢就走进去,喊了一声沁珠,只见她潇洒的身段,从门帘里闪了出来,向我招手道:

“快来,人都齐了,只等你呢!”她挽着我的手来到房里,在那地方坐着三个青年,除了曹还有两个为我所不认识的。沁珠替我介绍之后,才知道一个叫叶钟凡,一个叫袁先志,都是曹的同学。

这两个青年长得都还清秀,叶钟凡似乎更年轻些,他的丰度潇洒里面带着刚强,沁珠很喜欢他,曾对我道:“你看我这个小兄弟好不好?”叶钟凡听说,便也含笑对我道:“对了我还不曾告诉素文女士,我已认沁珠作我的大姊姊呢!”

我也打趣道:“那么我也可以叨光,叫你一声老弟了!”

曹和他们都笑道:“那是当然!”我们谈笑了一阵已经三点了。便一同乘汽车奔西直门外去,四点多钟已到了西山。今晚我们因为要登高看月,所以就住在甘露旅馆。晚上我们预备喝酒,几个青年人聚在一块,简直把世界的色彩都变了。在我们之间没有顾忌,也没有虚伪,大家都互示以纯真的赤裸的一颗心。

今夜天公真知趣,不到八点钟,澄明的天空已漾出一股清碧的光华,那光华正托着圆满皎莹的月儿,饭后我们都微带酒意的来到甘露旅馆前面的石台上,我们坐在那里,互相沉醉于夜的幽静。

“呵,天苍苍,地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曹忽在极静的氛围中高吟起来。于是笑声杂作。但是沁珠她依然独倚在一株老松柯的旁边,默默沉思。她今天穿的是一件玄色黑绸袍,黑丝袜和黑色的漆皮鞋。衬着在月光下映照着淡白色的面靥,使人不禁起一种神秘之感。我忽想起来从前学校的时候,有一天夜里,也正有着好的月色。我们曾同文澜、沁珠、子瑜几个人,在中央公园的社稷坛上作黑魔舞,沁珠那夜的装束和今夜正同,只是那时她还不曾剪发,她把盘着的S髻松开来,柔滑的黑发散披在两肩上,在淡白的月光下轻轻地舞着,这一幕幽秘的舞影时时浮现在我的观念界。所以今夜我又提议请沁珠作黑魔舞,在坐的人自然都赞成。叶钟凡更是热烈地欢迎,他跑到沁珠站着的地方,恭恭敬敬行了一个军礼说道:“劳驾大姊,赏我们一个黑魔舞吧!”沁珠微微笑道:“跳舞不难,你先替我吹一套《水调歌头》再说。”

“那更不难!可是我吹完了你一定要跳!”

“那是自然!”

“好吧,小袁把箫给我!”袁先志果然把身边带着的箫递了过去。他略略调匀了声韵,就抑抑扬扬地吹了起来。这种夜静的空山里,忽被充满商声的箫韵所迷漫,更显得清远神奇,令人低徊不能自已了。曹并低吟着苏东坡的《水调歌头》的辞道: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辞尽箫歇,只有凄凉悲壮的余韵,还缭绕在这刹那的空间。

这时沁珠已离开松柯,低眉默默地来到台的正中。只见她两臂缓缓地向上举起,仰起头凝注天空。仿佛在那里捧着圣母飘在云中的衣襟,同时她的两腿也慢慢地屈下,最后她是跪在石板上了,恰像那匍匐神座前祈祷的童贞女,她这样一来,四境更沉于幽秘,甚至连一些微弱的呼吸声都屏绝了。这样支持了三分钟的光景,沁珠才慢慢站了起来,旋转着灵活的躯干,迈着轻盈的跳步,舞了一阵。当她停住时,曹连忙跑过去握住她的手道:“沁珠呵,的确的,今夜我的灵魂是受了一次神圣的洗礼呢!也许你是神圣的化身呢?”沁珠听了这话,摇头道:“不,我不是什么神圣的化身,我也正和你一样,今夜只求神圣洗尽我灵魂上的创痍罢了!”

在沁珠和曹谈话的时候,我同叶钟凡、袁先志三个人转过石台去看山涧的流泉,——那流泉就在甘露旅馆的旁边,水是从山涧里蜿蜒而下,潺潺溅溅的声响,也很能悦耳,我们在那里坐到更深,冷露轻霜,催我们回去。在我们走到甘露旅馆的石阶时,沁珠同曹也从左面走来,到房间里,我们喝了一杯热茶,就分头去睡了。

我们一共租了两间房子,沁珠和我住一间,他们三个人住一间。当我们睡下时,沁珠忽然长叹道:“怎么好?这些人总不肯让我清净!”

“又是什么问题烦扰了你呢?”我问她。

“说起来,也很简单,曹他总不肯放松我……但是你知道我的脾气的。就是没有伍那一番经过,我都不愿轻易让爱情的斧儿砍毁我神圣的少女生活。你瞧,常秀卿现在快乐吗?镇日作家庭的牛马,一点得不到自由飘逸的生活。这就是爱情买来的结果呵!仅仅就这一点,我也永远不作任何人的妻。……况且曹也已经结过婚,据说他们早就分居了——虽然正式的离婚手续还没办过。那么像我们这种女子,谁甘心仅仅为了结婚而牺牲其他的一切呢?与其嫁给曹那就不如嫁给伍,——伍是我真心爱过的人。曹呢,不能说没有感情,那只因他待我太好了,由感激而生的爱情罢了……”

“既然如此,你就该早些使他觉悟才好!”我说。

“这自然是正理,可是我现在的生活,是需要热闹呵!他的为人也不坏,我虽不需要他作我的终身伴侣。但我却需要他点缀我的生命呢!……这种的思想,一般人的批评,自不免要说我太自私了。其实呢,他精神方面也已得了相当的报酬。况且他还有妻子,就算多了我这么个异性朋友,于他的生活只有好的,没有什么不道德,……因此我也就随他的便,让他自由向我贡献他的真诚,我只要自己脚步站稳,还有什么危险吗?”

“你真是一个奇怪的人物,沁珠。”我说:“你真是很显著的生活在许多矛盾中,你爱火又怕火。唉!我总担心你将来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