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现代文学名家作品集——庐隐作品集(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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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象牙戒指(6)

女士你知道我的丈夫念秋,自从认识你之后,他对我就变了心。最初他在我面前赞扬你,我不明白他的意思,除了同他一般的佩服你之外,没有想到别的。但是后来他对我冷淡发脾气,似乎对于孩子,也讨厌起来了。他这种陡然改变常态,我不能不疑心他,因为我常暗里留心他的行踪和信件。——最后我就发现了你们中间的恋爱关系,当时我几乎伤心得昏了过去。我常看报,知道现在的风气,男人常要丢掉他本来的妻,再去找一个新式女子讲自由恋爱,我想到这里,怎么不为我自己的前途,和孩子的幸福担心呢?那时我便质问他,究竟我到他家里六七年来,作错了什么事,对不起他?使他要抛弃我!但是他简直昏了,他不承认他自己的不该,反倒百般辱骂我,说我不了解他,又没有相当的学问。自然我也知道我的程度很浅,也许真配不上他。但是我们结婚已经六七年了,平日并不见得有什么不合适,怎么现在忽然变了。他说:他从前没有遇见好的,所以不觉得,现在既然遇见了,自然要对我不满意。唉!

沁珠女士!我们都是女人,你一定能知道一个被人抛弃的妻子的苦楚!倘使我没有那两个孩子,我也就不和他争论,自己去当尼姑修行去了。可是现在我又明明有这两个不解事的孩子,他们是需要亲娘的抚慰教养,如果他真弃了我,孩子自然也要跟着受苦,所以我恳求女士,看在我母子的面上,和念秋断绝关系,使我夫妻能和好如初,女士的恩德,来世当衔草以报。并且以女士的学问才干,当然不难找到比念秋更好的人,又何必使念秋因女士之故,弃妻再娶,作个不情不义的人?我本想自己来看女士,陈述下情,又恐女士公事忙,所以写了这封信,文理不通,尚祈女士多多原谅,端此敬请

文安!

伍李秀瑛敬上

这封信当然要使沁珠伤心,我只得设法安慰她,叫她从此以后,不和念秋往来。她哽咽着道:“你想我一个清白女儿,无缘无故让她说了那些话。——其实念秋哪一次对我示意,我不是拒绝他?至于我还和他通信,那不过是平常的友谊罢了……”我接着说道:“想必他还对你不曾死心,或者竟已经和他妻子提出离婚的条件,所以才逼出这封信来,你现在打算回她的信吗?”沁珠摇头道:“我不想回她,我只打算写一封信给伍,叫他把从前我所给他的信都还我,同时我也将他的信还他,从此断绝关系。唉!素文!我真太不幸了!”她说着又流下泪来。

我劝她起来同到外面散散步,同时详细谈谈这个问题。她非常柔和地顺从了,起来洗过脸,换了一件淡雅的衣服我们便坐车到城南公园去。走进那碧草萋萋的空地上时,太阳正要下山,游人已经很少,我们就在那座石桥上站着。桥下有一道不很宽的河流,河畔满种着芦苇,一丛清碧的叶影,倒映水面,另有一种初秋爽凉的意味。我们目注潺潺的流水,沉默了许久,忽听沁珠叹了一声道:“自觉生来情太热,心头点点着冰华。”她心底的烦闷,和怆淡的面靥,深深激动了我,真觉得人生没有什么趣味。我也由不得一声长叹,落下两点同情泪来。

我们含着凄楚的悲哀下了石桥,坐在一株梧桐树下,听阵阵秋风,穿过林丛树叶间,发出栗栗的繁响,我们的心也更加凄紧了。但是始终我们谁都没有提到那一个问题,一直等到深灰色的夜幕垂下来了,我们依然沉默着回到沁珠的住所。吃晚饭时,她仅喝了一碗稀粥。这一夜我不曾回学校,我陪她坐到十点多钟,她叫我先睡了。

夜里她究竟什么时候睡的,我不曾知道,只是第二天早晨我醒来时,看见她尚睡得沉沉的。不敢惊动她,悄悄地起床,在她的书桌上看见一封尚未封口的信,正是寄给伍念秋的。我知道她昨晚回肠九转,这封信正是决定她命运的大关键,顾不得征求她的同意,我就将它抽出看了,只见她写着:

念秋先生:

我们相识以来,整整三年了,我相信我们的友谊只到相当的范围而止,但是第三者或不免有所误会,甚至目我为其幸福的阻碍,提出可笑的要求。在这种情形之下,我们不得不从此分手,请你将我给你的信寄还,当然我也将你的那些信和诗遣人送给你,随你自己处置吧。唉!我们的过去正像风飘落花在碧水之上作一度的聚散罢了!

沁珠

我看过那封寥寥百余字的信后,我发现那信笺上有泪滴的湿痕,当时我仍然把信给她装好,写了几个字放在桌上:“我有事先回学校,下午再来看你!……”我便悄悄回学校去了。

沁珠自从和伍绝交后,她的态度陡然变了,整日活泼生动的举止现在成了悲凉沉默,每日除上课外,便是独自潜伏在那古庙的小屋中。我虽时常去看她,但也医不了她失望的伤心。所以弄得我都不敢去了,有时约了秀贞和淑芳去看她,我们故意哄她说笑,她总是眼圈红着,和我们痴笑,那种说不出的伤感,往往使得我们也只好陪她落泪。在这个时期中,她常常半夜起来写信给我,……我今天只带了一封比较最哀艳的来给你看看,其余的那些我预备将来替她编辑成一个小册子,就算我纪念她的意思。

素文一面述说,一面从一个深红色的皮夹子里掏出一封绯红色的信封来;抽出里面的信来递给我,我忙展开看道:

昨天夜半,我独自一个人坐在房里,一阵轻风吹开了我的房门,光华灿烂的皎月,正悬在天空,好像一个玉盘,星点密布,如同围棋上的黑白子!四境死一般的静寂,只隐约听见远处的犬声,有时卖玉面饽饽的小贩的叫卖声,随着风的回荡打进我的耳膜里来。这时我的心有些震悸,我走近门旁,正想伸手掩上门时,忽然听见悲雁怆厉的叫了两声,从那无云的天空,飞向南方去了。唉!我为了这个声音,怔在门旁,我想到孤雁夜半奔着它茫漠的程途,是怎样单寒可怜!然而还有我这样一个乖运的少女为它叹息!

至于我呢,——寄寓在这种荒凉的古庙里,谁来慰我冷寂?

夜夜只有墙阴蟋蟀,凄切的悲鸣,也许它们是吊我的潦倒,唉!素文!今夜我直到更夫打过四更才去睡的。但是明天呢,只要太阳照临人间时,我又须荷上负担,向人间努力扎挣去了。唉!我真不懂,草草人事,究竟何物足以维系那无量众生呢!

沁珠书于夜半

我将信看完,依旧交还素文。不禁问道:“难道沁珠和伍的一段无结果的恋爱,便要了沁珠的命吗?”

素文道:“原因虽不是这么简单,但我相信,伍的确伤害了沁珠少女的心。……把一个生机泼辣的她,变成灰色绝望的可怜虫了。”

素文说到这里,依旧接续那未完的故事;说下去道:

沁珠差不多每天都有一封这一类的信寄给我。有时我也写信去劝解她,安慰她。但是她总是怏怏不乐。有一天学校放假,我便邀了秀贞去找她,勉强拉她出去看电影。那天演的是有名的托尔斯泰的《复活》。在休息的时间里,我们前排有一个身材魁梧的青年,走过来招呼沁珠。据沁珠说,他姓曹,是她的同乡,前几个月在开同乡会时曾见过一面。不久电影散了,我们就想回去。而那位曹君坚意要邀我们一同到东安市场吃饭。我们见推辞不掉便同他去了,到了森隆饭馆拣了一间雅座坐下,他很客气地招待我们。在吃饭的时候,我们很快乐地谈论到今天的影片,他发了许多惊人的议论,在他锋利的辞锋下,我发现沁珠对他有了很好的印象。她不像平日那样缺乏精神,只是非常畅快地和曹君谈论。到了吃完饭时,他曾问过沁珠的住址,以后我们才分手。我陪沁珠回她的寓所,在路上沁珠曾问我对于曹的印象如何?我说:“好像还是一个很有才干和抱负的青年!”

她听了这话,非常惊喜地握住我的手道:“你真是我的好朋友,素文!因为你的心正和我一样。我觉得他英爽之中,含着温柔,既不像那些粗暴的武夫,也不像浮华的纨绔儿,是不是?”我笑了笑没有回答什么。当夜我回学校去,曾有一种的预感,系绕过我的意识界。我觉得一个月以来,困于失望中的沁珠,就要被解放了。此后她的生命,不但不灰色,恐怕更要像火炎般的耀眼呢。

两个星期后,我在一个朋友的宴会上,就听见关于沁珠和曹往来的舆论。事实的经过是这样,他们之中有一个姓袁的,他也认得沁珠,便问我道:

“沁珠女士近来的生活怎样?……听说她和北大的学生曹君往来很密切呢?”

我知道一定还有下文,便不肯多说什么,只含糊地答道:

“对了,他是她的同乡。但是密司特袁怎么知道这件事?”

“哦,我有一天和朋友在北海划船,碰见他们在五龙亭吃茶。

我就对那个朋友说道:‘你认识那个女郎么?’他说:‘我不知道她是谁,不过我敢断定这两个人的交情不浅,因为我常常碰见他们在一处……’所以我才知道他们交往密切。”

我们没有再谈下去,因为已经到吃饭的时候。吃完晚饭,我就决心去找沁珠,打算和她谈谈。哪晓得到了那里,她的房门锁着,她不在家,我就找王妈打听她到什么地方去了,王妈说:

“张先生这些日子喜欢多了,天天下课回来以后,总有一个姓曹的年轻先生来邀她出去玩。今天两点钟,他们又一同出去了,到现在还没回来,可是我不清楚他们是往哪儿去的。”

我扫兴地出了寄宿舍,又坐着原来的车子回去,我正打算写封信给她,忽见我的案头放着一封来信,正是沁珠的笔迹,打开看道:

素文:

你大约要为我陡然的变更而惊讶了吧!我告诉你,亲爱的朋友,现在我已经战胜苦闷之魔了。从前的一切,譬如一场噩梦。虽然在我的生命史上曾刻上一道很深的印痕。

但我要把它深深藏起来,不再使那个回忆浮上我的心头。——尤其在表面上我要辛辣的生活,我喜欢像茶花女,——马格哩脱那样处置她的生命,我也更心服“少奶奶的扇子”上那个满经风霜的金女士,依然能扎挣着过那种表面轻浮而内里深沉的生活。亲爱的朋友!说实话吧,伍他曾给我以人生的大教训,我懂得怎样处置我自己了。所以现在我很快乐。并且认识了几个新朋友,曹是你见过的。

他最近几乎天天来看我,有时也同出去玩耍。也许有很多的人误会我们已发生爱情,关于这一点,我不想否认或承认,总之,纵使有爱情,也仅仅是爱情而已。唉,多么滑稽呵!大约你必要责备我胡闹,但是好朋友!你想我不如此,怎能医治我这已受伤的灵魂呢?有工夫到我这里来,还有许多有趣的故事告诉你。

你的沁珠

唉!这是怎样一封刺激我的信呵。我把这封信翻来覆去的看了两三遍。心里紊乱到极点,连我自己也不懂作人应当持什么样的态度。我没有回她的信,打算第二天去看她,见了面再说吧!当夜我真为这个问题困搅了。竟至于失眠。第二天早晨我听见起身钟打过了,便想起来。但是我抬起身来,就觉得头脑闷涨,眼前直冒金星,用手摸摸额角,火般的灼热,我知道病了。“哎哟”的呻了一声,依然躺下,同房的齐大姐,——她平常是一个很热心的人,看见我病了,连忙去找学监。——那位大个子学监来看过之后,就派人请了校医来,诊断的结果是受了感冒,嘱我好好静养两天就好了。那么我自然不能去看沁珠。下午秀贞来看我,曾请她打电话给沁珠,告诉我病了。当晚沁珠跑来看我,她坐在我的床旁的一张椅子上,我便问她近来怎么样,她微微地笑道:

“过得很有意思,每天下了课,不是北海去划船,就是看电影,糊里糊涂,连自己也不知道耍些什么把戏,不过很热闹,也不坏!”

我也笑道:“不坏就好,不过不要无故害人!你固然是玩玩,别人就不一定也这么想吧!”

沁珠听了这话,并不回答我,只怔怔向窗外的蓝天呆望着,我又说道:“你说有许多有趣的故事要告诉我究竟是什么呢?”沁珠转过脸来。看了我一下道:“最近我收到好几封美丽的情书,和种种的画片,我把它们都贴在一个本子上,每一种下面我题了对于那个人的感想和认识的经过。预备将来我老了的时候,那些人自然也都有了结果,再拿出来看看,不是很有趣的吗?”

我说:“这些人真是闲得没事干,只要看见一个女人,不管人家有意无意,他们便老着脸皮写起情书来。真也好笑。究竟都是些什么人呢?哪一个写得最好。”

“等你明天好了,到我那里自己去看吧!我也分不出什么高下来,不过照思想来说,曹要比他们彻底点。”

我们一直谈到八点钟沁珠才回去。此后我又睡了一天,病才全好。——这两天气候非常合适,不冷不热,当我在院子里散步时,偶尔嗅到一阵菊花香,我信步出了院子,走进学校园去,果见那里新栽了几十株秋菊,已开了不少。我在花畦前徘徊了约有十分钟的时候,我发现南墙下有三株纯白色的大菊花,花瓣异常肥硕,我想倘使采下一朵,用鸡蛋面粉白糖调匀炸成菊花饼,味道一定很美。想到这里,就坐车去找沁珠。她今天没有出去,我进门时,看见她屋子里摆满了菊花的盆栽,其中有一盆白色的,已经盛开了。我便提议采下那一朵将要开残的作菊花饼吃,沁珠交代了王妈,我便开始看她那些情书和画片,忽然门外有男子穿着皮鞋走路的声音,沁珠连忙把那一本贴着情书的簿子收了起来,就听见外面有人问道:

“密司张在家吗?”

“哪一位,请进来吧!”

房门开了,一个穿着淡灰色西服和扎腿马裤的青年含笑地走了进来。我一看正是那位曹君。他见了我说道:“素文女士好久不见了,近来好吧?”

“多谢!密司特曹,我很好,您怎样呢?”我说。

“也对付吧?”

我们这样傻煞一回事地周旋着,沁珠已忍不住笑出声来,她很随便地让曹坐下说道:

“你们哪里学来的这一套,我最怕这种装着玩的问候,你们以后免了吧!”我们被她说得也笑了起来。这一次的聚会,沁珠非常快乐,她那种多风姿的举动,和爽利的谈锋,真使我觉得震惊,她简直不是从前那一个天真单纯的沁珠了。据我的预料,曹将来一定要吃些苦头。因为我看出他对沁珠的热烈,而沁珠只是用一种辛辣的态度任意发挥。六点多钟曹告辞走了,我便和沁珠谈到这个问题,我说:

“我总怀疑,一个人如你那种态度处世是对的。你想吧,人无论如何,总有人的常情,在这许多的青年里,难道就没有一个使你动心的吗?你这样耍把戏般地耍弄着他们,我恐怕有一天你将要落在你亲手为别人安排的陷阱里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