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8年1月中旬,林徽因一家在长达六个星期的艰苦跋涉后,终于来到了昆明。他们把家安在翠湖边。那里风光秀丽,空气清新。可是,短暂的欢愉过后,是生活一线最严苛的考验。物价上涨,生活压力巨大,林徽因夫妇只好发挥专长,给“卑鄙的富人和奸商”设计房子。很快,梁思成病了,满口的牙齿都被拔光。为了生活,林徽因不得不找工作,干兼职。她帮人补习英文,每周要爬四次山坡,走很远的土路。而且,因为名气大,他们还要应付昆明“上流社会”的各种应酬……焦灼与苦闷劈头盖脸向林徽因袭来。
好在老朋友们来了。金岳霖、沈从文、杨振声、萧乾都先后来到了昆明。他们是同一类人。到了昆明,他们依旧延续着北平时期那样的聚会,谈战事,谈文学,谈政治,谈社会,精神上的愉悦,让大家日子都好过些。昆明的小院团圆,仿佛北平时期聚会的缩小版,不同的是物质的匮乏,还有天气。昆明阳光明媚,偶尔,林徽因甚至觉得,这里像是意大利。虽然经历如此多的困难,林徽因却还是那么迷人、活泼、表情生动和光彩照人。只是,她不再有那么多机会滔滔不绝地讲话和说笑,国难当头,实在没有多少可以讲的,也没有多少值得笑的。林徽因沉寂了。
萧乾的昆明岁月,同样苦闷异常。编教科书的工作,他不太适合。他性格太好动了,干报人干了几年,马不停蹄地忙这忙那,猛一下停下来,他多少有些不太习惯。朋友们各有各的事情做,萧乾落单了,他像一只走惯了江湖的小货轮搁浅了,无从施展。和朋友们的聚会,暂时冲淡了他的惆怅,但也只是扬汤止沸。林徽因、萧乾、沈从文这些人,人人都在挣扎着,他们像不小心驶入海里的小船,谁也不知下一波风浪会把自己冲到哪儿。萧乾送好友曹维廉去参加新四军之后,也想过去延安,但考虑到“一路关卡太多”,最终没有成行。整天期待大时代,现在,大时代真的来了,他们却无所作为,百无一用是书生,战争年代尤其如此。
在昆明的日子,萧乾经常失眠。睡不着、心情糟、百无聊赖的他,只好去翠湖边转悠。有一次,他在某家西药店发现一瓶专治抑郁症的药,他赶紧买了回来,吃了几粒后,才从处方上发现:那药是专治妇女月经症的!
就在萧乾的心情最最黑暗的时刻,他的老板来电报了。他可以去香港继续编《大公报·文艺副刊》了。
他告别了林徽因等老朋友,找到了一位同伴——施蛰存先生,一道经安南,前往港岛。
乱世,风云流散。个人的力量如此微小,聚少离多,是常态。但朋友的联系并没有断,萧乾在香港编文艺副刊的时候,林徽因和他依旧有通信,林徽因还像从前一样,遥遥地给他指点和支持。
1939年,萧乾去伦敦大学东方学院任教。伦敦,近二十年前,林徽因曾在那里徜徉,现在,萧乾来了。他一待就是七年。
相遇五
1946年,萧乾在东伦敦登上“格林诺高”号货轮,走了足足一百天,才抵达上海。同年7月,林徽因一家,搭乘一架重庆直飞北平的飞机,返回了阔别已久的家园。林徽因和萧乾都爱北平。萧乾是蒙古族人,从小在北平长大。林徽因则在北平度过了她最美好的青春年华。如今,林徽因回来了,她贪婪地要重游每一处故地,渴望再次串起记忆里那断了线的珍珠。萧乾也回来了,但是,他的回归更为复杂和纠结,抗战这些年,他几乎都是在海外度过的,他与中国的现实多少有些隔阂,更何况,他还有一位英国女友。她不适应中国的环境,吵着要回国。
即便如此,林徽因与萧乾还是联系上了。1947年,萧乾要从上海飞去北平。事先,林徽因写信来,要求萧乾一定得留一个整天给她。萧乾和林徽因的这次重逢,显得那样沧桑。战争让人变得残缺,尽管古老的北平城依旧,城墙下仍然是护城河,蓝天照例有白云掠过,草还会绿,花还会开,但他们知道,时光之水不会倒流,十年前北总布胡同的胜景,再也不会出现了。
1947年,林徽因住在清华园,那里环境宜人,阳光充足,相当宜居。林徽因家里有了弹簧床,浴室里有了冷热水管道,生活条件比战时好了许多,但她的病却更重了。她躺在床上,提不起精神,寂寞又苦闷……某一天,萧乾来了,风尘仆仆。他走进清华园,心情有些兴奋和激动,十年之前,他跟着沈从文迈进了北总布胡同的太太的客厅,窘促而胆怯,十年之后,他长大了,成熟了,甚至沧桑了,他不再是觐见文艺女王的小仆从,而是以一位知心朋友的身份,来探望另一位生了病的老友。萧乾提着包来了。清华园的总管务很细心,林徽因家前的空地上,竖上了一块一人高的木牌,上书:这里住着一位病人,遵医嘱她需要静养,过往行人,请勿喧哗。吊诡的是,这位病人却常常和来访者滔滔不绝地谈天。
萧乾走了进去。七年之后,他又见到了老朋友林徽因。她那样瘦,但眼睛里依旧闪着光。而且,依旧健谈。朋友的到来,总能激发起林徽因的生命力。她也曾留学英国,对英伦的种种,她都熟稔,并关切。她不断地说着,仔细地问着,认真地聆听着,萧乾这七年生活的每一处细节,她都恨不得了解到。萧乾在伦敦东方学院教什么,在剑桥学了什么,在西欧的战场经历了什么,她都一一细询,不肯错过。然后,她又把自己这些年的经历,完完全全地说给萧乾听。七年,人生有多少个七年?七年的战事,消磨了他们多少精力和才华,已经算不清。七年里,他们沉沉浮浮,在各自的流浪途中,找寻未来的曙光。现在,他们重逢了,他们彼此倾诉着,交换着经验,那感觉,就好像自己又活过一遍似的。通过交谈,他们各自的七年,也似乎交叠在一起,织就残酷又美丽的画卷。相聚是一种证明和沉淀,他们的友谊一直都在,随着时间的流逝,更深了。
相遇六
1949年初,萧乾站在了人生的十字路口。抗战几年,他活在欧洲,虽然是另一种奉献,但也让他成为了“祖国的陌生人”。1949年,萧乾的母校剑桥大学要成立中文系,系主任何伦教授邀请他去讲现代中国文学课。何伦甚至还亲自来到香港,打听到萧乾的住处,苦口婆心盛邀,一回不行,就两回。何伦答应,剑桥会负担萧乾全家的旅费,同时给萧乾终身职位。临告辞,何伦还故意逗了逗在婴儿车里吮着奶瓶的小孩,说:“为了他,你也不能不好好考虑一下。”
萧乾陷入了沉思。许多朋友来劝他,认为接下剑桥的聘书,是上策,留在香港,是中策,去北平,是下策!说就冲他这个燕京毕业,在国外待了七年,不把他打成特务间谍,也得骂他一通洋奴……然而,众人的话,没能劝阻住萧乾渴望回家的心。他给何伦教授留了一封信,8月底的一天,带着全家,登上了“华安轮”,转道青岛,抵达了北平。他是一只恋家的鸽子,北平则是他的家。萧乾出生在北平,母亲早逝后,他搬进学校宿舍,寄人篱下到十四岁。他忘不了北平。即便是在“二战”大轰炸中的伦敦,即便躺在地铁站台上过夜,萧乾心驰神往的,还是那个被护城河和垂杨柳围着的古城。
萧乾回来了,赶在开国前夕。他又和林徽因同待在北平了。不过,他们的心境却大不相同。 在1949年之前,萧乾从未在镰刀斧锤的旗帜下生活过,对于新生活,他有些期待,但也有些惶惑。他摸不准路子,一双眼观察着,试图找出一条路。林徽因则不同,抗战八年,她未离开过中国,现在胜利了,共和国要成立了,她回到北平城,完全是一种主人翁的姿态。她的病体是沉重的,她的心态却是昂扬的。她和梁思成被委以重任——领导国徽设计小组,她的设计事业,由此达到了最高峰。萧乾替林徽因高兴,但也不好多去打扰,他只是默默关注着这对夫妻,替他们高兴。那时,梁家在清华园,梁思成每天都要进城,他买了一辆小型克劳斯莱牌汽车代步。林徽因也很高兴,有了车,她就能经常出门看望朋友,或者接朋友来玩了。萧乾和林徽因的友谊依旧,只是,他们又走在各自不同的道路上了。
相遇七
萧乾和林徽因最后一次见面,是在1953年秋天召开的二次文代会上。萧乾30年代初期开始写作,到了1949年7月,他领到了一张作协会员证。但由于“开罪”了某个权威,他觉得自己其实是被排斥在文艺队伍之外了。1952年,作协副主席冯雪峰找到萧乾,说要调他去一个文艺团体,萧乾兴奋得一夜没合眼。但他哪里知道,重新拿起笔杆子,在未来将会给他带来怎样的噩运。此时的林徽因,日夜为设计忙碌,北京的城市规划,一直让她揪心,至于文艺,她只能暂时搁在一边。她和萧乾见面的机会少了。不是因为不想见,而是因为实在太忙,无暇见。
说白了,他们的处境不同了。但林徽因其实没变。在文代会上遇见,她老远就跟萧乾招手。萧乾坐在她身边,握握她的手,叫了她一声“小姐”。就这么一声,仿佛时光穿梭,一恍神间,又回到了30年代,回到了那年的北平,那个客厅,那些朋友……林徽因不胜感慨地说:“呀,还小姐哪,都老成什么样子啦。”她有些伤感。萧乾说:“精神不老,就永远也不会老。”果真不老吗?也许,但命运的车轮却轰轰向前,无法扭转。1955年4月1日凌晨6时20分,林徽因的生命上路走到了尽头,悄然离开了人世。4月1日。偏偏是这个日子,是她要跟世人开一个玩笑吗?不,萧乾知道,小姐已经走了。
1984年,七十四岁的萧乾提笔纪念林徽因。他对当年太太客厅里的那个林徽因,记忆犹新,那是他们最好的时代。他爱她的诗,爱她的小说,爱她所有的即兴演说和文学创作,他说:
这里,我再一次表示遗憾:她写得太少、太少了。每逢我聆听她对文学、对艺术、对社会生活的细腻观察和精辟见解时,我心里就常想:倘若这位述而不作的小姐能像十八世纪英国的约翰逊博士那样,身边也有一位博斯韦尔,把她那些充满机智、饶有风趣的话一一记载下来,那该是多么精彩的一部书啊!
1999年,萧乾重病在床,还不忘写下绝笔之作《一代才女林徽因》,以资纪念。林徽因比他早走了近半个世纪。也许,对林徽因来说,在那个时间点离开,也是种解脱。无法想象,如果林徽因继续活下去,又怎样去面对命运的冲击?半个世纪的路,没有了这位太太,萧乾一个人走。在孤单不如意的时候,或许他偶尔会想起,那年的北平,那方客厅,那位太太,舌灿莲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