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是我对于人生态度的严肃,我喜欢整齐、纪律、清洁的生活,我怕看怕听放诞、散漫、松懈的一切。第二是我喜欢空阔高远的环境,我不怕寂寞,不怕静独,我愿意常将自己消失在空旷辽阔之中。因此一到了野外,就如同回到了故乡,我不喜城居,怕应酬,我没有城市的嗜好。第三是我不喜欢穿鲜艳颜色的衣服,我喜欢的是黑色、蓝色、灰色、白色。有时母亲也勉强我穿过一两次稍为鲜艳的衣服,我总觉得很忸怩,很不自然,穿上立刻就要脱去,关于这一点,我觉得完全是习惯的关系,其实在美好的品位之下,少女爱好天然,是应该“打扮”的!第四是我喜欢爽快、坦白、自然的交往。我很难勉强我自己做些不愿意做的事,见些不愿意见的人,吃些不愿意吃的饭!母亲常说这是“任性”之一种,不能成为“伟大”的人格。第五是我一生对于军人普遍的尊敬,军人在我心中是高尚、勇敢、纪律的结晶。关系军队的一切,我也都感到兴趣。
军人家庭,基督教背景,著名女作家,老天宠爱的幸运儿……这些因素交织在一起,联手打造出了一个清刚决绝的冰心。她当真是冰之心。看看这些冷色调的词汇,她喜欢严肃、整齐、纪律、清洁、空阔、高远,喜欢黑蓝白,爽快坦白自然。她不喜欢放诞、散漫、松懈、绮丽……而这一切,恰恰是欧美回来的“新月派”那一帮子人身上常有的“优秀品质”。
新文学作家群,常常被分为两部分:留欧美派和留日派。留欧美派的这些人家庭通常优渥,回国后也往往能找到不错的工作,名士风十足,布尔乔亚味浓,俗称“小资”,像胡适、徐志摩、闻一多、林徽因等等;而留日派的家庭条件都比较一般,日子过得比较紧巴,回国后也常常颠沛流离,行为比较激进,比如鲁迅,比如郭沫若,比如郁达夫。留日派一起手就写《狂人日记》《女神》《沉沦》,要么“发狂”,要么“沉沦”,苦大仇深。冰心显然是欧美派的。可是,她在欧美系作家群中,却显得那么格格不入。她很少与新月派的人来往。胡适、徐志摩、林徽因、梁思成、梁实秋、陈西滢……这些人她都认识。她和吴文藻在美国留学时,还曾与梁思成、林徽因有过四人出行。但无可否认,她对他们,是疏离的。她自小习得的那一套世界观,使得她无法认可他们的所作所为,特别是在情感上的态度。冰心在情感上,多少有点洁癖。男女间的暧昧在她这里,简直就是滔天大罪。她对吴文藻满意,别的不提,唯独一条津津乐道:吴文藻老实,不搞暧昧。
当然,冰心自己在男女方面也是坚壁清野,她几乎没有几个有可能传出“绯闻”的男性朋友。在男女社交方面,冰心一向发乎情,止乎礼。从未越雷池半步。规矩得可以给五颗星。如果硬要提起冰心与除丈夫以外的男女社交,恐怕也只有说说梁实秋了。因为冰心曾说:我的朋友里,男人中只有实秋最像一朵花。
他这一辈子就是过不了这一关
与林徽因那种凤穿牡丹式的社交风格比,冰心显然有些冷和钝。
她成名太早,自然有些心高气傲,再加上原本就偏严肃、谨慎,所以与冰心打交道,也必须“钝”,天然呆最好,且要十二分的真诚——太聪明的男人入不了冰心的眼。梁实秋看来还是不够钝。两人相遇在海上,他们都是坐船去美国留学的学生。当时冰心也许没有意识到,那是一次影响她一生的旅程,这两个星期的游轮生活,她认识了未来的丈夫吴文藻,也认识了一生的蓝颜知己梁实秋。
对比梁实秋和吴文藻当时跟冰心沟通的态度,是非常有趣的。
1923年8月18日,冰心上船的第二天,突然想起一件同学吴搂梅所托之事来。吴写信让冰心在这次船上找她的弟弟、清华学生——吴卓。冰心到船上的第二天,就请她的同学许地山去找吴卓,结果许把吴文藻带来了。问起名字才知道找错了人!只是这个名字带“文”的男生,对文艺并没有多大兴趣。吴文藻十六岁时考入清华大学,这次留学美国,是要到新罕布希尔州的达特默思学院攻读社会学。跟其他清华的留学生比,他话不多,更显沉稳。
话不多,为人沉稳,吴文藻的不善交际,反倒对了冰心的胃口,引起了冰心的注意。下船到了威尔斯利女子学院,冰心毫无意外地收到了许多来信——都是船上认识的人,信的内容大概都是认识你很荣幸,想交往之类。偏偏吴文藻只是随便寄了张明信片。吴文藻再次对了冰心的胃口。一大堆信中,冰心独独回了吴文藻一封。就此拉起了两人半生情缘。
梁实秋呢,跟冰心一阵寒暄,完后便问:“您到美国修习什么?”冰心回答:“文学。”然后反问,“您修习什么?”梁实秋回答:“文学批评。”话就谈不下去了。偌大一个甲板,有几个人不为冰心的名气慑服?梁实秋自然也在内,更何况他本身就是个修习文学的人。但梁实秋如此表现,显然引不起冰心的注意。年纪轻轻,梁实秋根本不懂得欲擒故纵。风华正茂,说梁实秋完全没有对冰心动过心,恐怕也不准确,但梁面对声名卓著的冰心,免不了有些自卑。他“觉得她不是一个令人容易亲近的人,冷冷的好像要拒人于千里之外。”冷,是冰心的自我防御机制。
在美国,冰心和梁实秋都在大波士顿地区读书,两人学校也只有一个小时的车程。梁实秋经常和朋友一起去访问冰心,去湖上泛舟,冰心也礼貌性地造访波士顿,去杏花楼吃饭喝茶。两人互动频繁,情感渐笃。1925年3月28日,大波士顿地区的中国学生在“美术剧院”用英文公演中国古典名剧《琵琶记》,梁实秋和冰心携手,一个做翻译,一个弄服装设计,一个演蔡中郎,一个扮宰相之女,珠联璧合。剧中的赵五娘是另一个女学生谢文秋扮演。后来,谢文秋和同学朱世明订婚,冰心开玩笑似的对梁实秋说:“朱门一入深似海,从此秋郎是路人!”结果梁实秋就记下了,后来还经常用“秋郎”作为笔名。
梁实秋在《忆冰心》中形容此时的冰心:“逐渐觉得她不是恃才傲物的人,不过对人有几分矜持,至于她的胸襟之高超,感觉之敏锐,性情之细腻,均非一般人所可企及。”据说,当年梁实秋曾经动过取消婚约的念头,是不是为冰心,只能供人猜测。
可冰心到底没有选他。相比于浪漫的梁实秋,吴文藻虽然人单调,但显然更可靠,吴文藻的“木头一般”“拙口笨舌”,更符合冰心的期待。万事求稳的冰心,显然把“忠实”作为两性走入婚姻的第一要义,至于有无浪漫,冰心可能觉得都是小事、细节,无伤大雅。也许冰心太过聪明,早就明白只有稳固的忠实,才能抵得过细碎的流年。激情与浪漫,不过是欲望之海时而泛起的浪花,旋起旋落,认不得真。对待感情和婚姻,冰心的态度都是宜静不宜动。被动的等待总比主动的出击来得优雅尊贵。多少年后,冰心谈及“找男朋友”这件事,还是坚持说“你不要找,要等”。也许只有冰心这般少年成名、才貌双全的女人才有本钱说这个话。稍微本钱降低,一不小心就可能被剩下。生活顺遂的人往往会把许多事情认作是理所当然。其实,不尽然。好在冰心就是好命,事实上证明,她的眼光确实很独到。吴文藻配得起模范丈夫四个字,两人也被外界赞为“相濡以沫”的“患难夫妻”。完全符合冰心对传统婚姻的美好遐想。
但这一切并没有妨碍冰心和梁实秋的友谊。1929年秋日的一天,梁实秋同闻一多来到冰心同吴文藻新婚不久的燕大燕南园的新居。这次到访,冰心多年后依旧记忆深刻:梁实秋认为他们待客无香烟,所以特地去买了包烟。从那以后,“虽然我和文藻都不吸烟,但茶几上从来不缺待客的香烟”。1930年梁实秋应杨振声邀请到山东大学任外文系主任兼图书馆长,他又三番五次邀请冰心来青岛游赏,他知道冰心爱海。抗战以后,梁实秋与冰心一家齐聚重庆。梁实秋住北碚,冰心一家落户歌乐山。梁实秋曾去看望吴文藻和冰心。冰心一定要梁实秋试一试他们夫妇睡的那张弹簧床,梁实秋躺上去一试,感觉真软,像棉花团。据说这一张床,从北平搬到昆明,从昆明搬到歌乐山,没它冰心睡不着,当真豌豆公主。后来有一次,重庆的朋友要给梁实秋祝寿,梁实秋兴起,非让冰心给他题字。冰心挥笔就写:一个人应当像一朵花,不论男人或女人。花有色、香、味,人有才、情、趣,三者缺一,便不能做人家的一个好朋友。“我的朋友里,男人中只有实秋最像一朵花。”然而日后,连这朵花也不能不让冰心失望了。
梁实秋的原配叫程季淑,和胡适是老乡。梁和程是包办婚姻。1921年,在清华读书的梁实秋在桌上发现一张红纸条,上书:程季淑,安徽绩溪人,年二十岁,1901年2月17日寅时生。他立即明白,这就是父亲为他安排的新娘。与鲁迅、郁达夫们对包办婚姻的抗拒不同,梁实秋接受了。虽然不算欣然,至少也是坦然。人生玄妙,梁实秋撞了大运,程季淑当真中西合璧,新女性的好处她有,旧女性的好处她也悉数保留。她既接受了相当的教育,不至于单调、枯燥、乏味,又很具有旧式妇女的牺牲精神。她与梁实秋结婚几十年,一直甘做梁背后的女人,安安分分做太太,相亲相爱,哪怕双鬓斑白。梁实秋翻译得出《莎士比亚全集》,程季淑的支持功不可没。
梁实秋一辈子,内心不是没有悸动,据说在青岛期间,他几欲迈出婚姻围城,去品尝外面世界的精彩,可是,他想了一想,又却步了。程季淑以一种坚忍,赢得了最大范围的普遍尊重。熬了多年,守了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这种毅力,不但感动了梁实秋,也感动了世人。后来,程季淑在美国意外去世,梁实秋悲伤不已。写下《槐园梦忆》,纪念亡妻。被传为佳话。梁实秋将爱妻葬在西雅图的槐园。他预订了旁边的墓地,准备在天年之后,来此长眠,与之为伴。然而他想不到的是,十三年之后,他却被韩菁清葬在了台北的北海公墓——梁实秋“五好”了一辈子,临了却“英雄难过美人关”,与影星韩菁清来了段忘年恋。虽然是续弦,并非出轨背叛,但在冰心看来,同样是不专一。梁实秋的好男人形象,在老友冰心心里破碎了。
1981年,梁实秋的幼女梁文蔷回大陆访问,临行前,梁实秋嘱咐女儿替他找三位朋友——冰心、季羡林和李长之。梁蔷找到了冰心,当时冰心正在住院。梁文蔷送了一本梁实秋的书给冰心,说:“爸爸让我带句话,‘他没变’。”冰心开心地笑了,说:“我也没变。”两个没变,云淡风轻,像是解释,也像是回应。深味袅袅。
1984年,梁实秋的学生胡百华到大陆拜访梁文茜,他们一起拜访了冰心。当胡白华把梁实秋续弦韩菁清的照片递到冰心手中时,冰心激动地用手指着照片上的韩菁清说:“他这一辈子就是过不了这一关!”胡百华回台湾探望梁实秋,将冰心的批评原音重现,梁实秋的回话耐人寻味:“我呀,她那一关我倒是稳当当地过去了。”趣味横生。
后来,有人采访冰心,冰心追思了一些友人,给了巴金以很高的评价,原因就在于“他对婚姻问题严肃的态度”,她感慨地说:
我的文人朋友多了,像梁实秋他们,要说才情什么的,他们都有,就是没有巴金这个专一,我最佩服他的也就是这一点,我最喜欢他的也就是这一点。
她还是对梁实秋再婚耿耿于怀。无可原谅。因为他没能做到专一,打破了她认为的完美的婚恋规则——从一而终。也许正因为此,他们只能做朋友。
冰心女士对梁实秋续弦尚且如此苛刻,对徐志摩当然等而下之。
冰心不喜欢徐志摩。这个不喜欢,倒不是厌恶,而是有点恨铁不成钢。因为徐志摩“乱”,在感情上不专一。他爱上林徽因,抛弃张幼仪,娶了陆小曼,痴缠一生,掀起轩然大波,尽惹风流官司……在外人看来,这是诗人、名士人生中最值得津津乐道的花边。但在冰心的字典里,这简直就是大逆不道。她一辈子最恨的就是不忠。
1931年,徐志摩因飞机失事去世。冰心也心痛,她依旧正气凛然,句句在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