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那些年,我们一起读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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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屠裂心城,为思乡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李白《静夜思》

那一年春天,诗人26岁,辞别金陵,来到了扬州。

他去金陵,是为了投行卷“谒见诸侯”,以期得到出仕的机会。但那时达官贵人都忙于筹备“大唐泰山封禅”大典,谁都顾不上遇见这个未来的大诗人——李白。

李白一腔抱负去往金陵,竟“十谒朱门九不开”,只好去遇那秦淮河。

不到半年,金陵的歌台舞榭中,都知道有一个诗人李白,才华出众,风流倜傥。

一曲《长干行》“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唱遍了秦淮河上的画舫,唱出了众人青梅竹马的那些年;一曲《杨叛儿》“君歌杨叛儿,妾劝新丰酒。何许最关人?乌啼白门柳。乌啼隐杨花,君醉留妾家”唱出众人心中那旖旎的春情。

于是,李白成了小小的明星,拥有了一大批金陵的粉丝。

春天,柳花飞舞的春天,他就要走了,金陵子弟纷纷来相送,一杯杯离殇付尽,终换得李白一首《金陵酒肆留别》:

风吹柳花满店香,吴姬压酒唤客尝。

金陵子弟来相送,欲行不行各尽觞。

请君试问东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

写完诗的李白向粉丝们挥挥手离去。

出了金陵北门,到了征虏亭,看见山花如绣颊,江火似流萤,从这里下了去扬州的小船。此时扬州有一朵好月静静地等着他。

到了扬州,达官贵人正忙着庆祝封禅大典成功举办,在李白面前,还是“十谒朱门九不开”。

仕途不遇,却遇一座让他甘心千金散尽的城。于是,他在这里收获了一种人生观——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日日开琼筵以坐花,飞羽殇而醉月,他真的在这座城里千金散尽了!

行在扬州城里的一曲《少年行》,让我们看到这个时候的李白有多年少轻狂:

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

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

一座扬州城,怎能让诗人倾倒?

扬州有世间仅有的琼花,汉代的时候就有人特建“琼花观”。有诗云:“琼花观里花无比,明月楼头月有光。”

据宋朝周密撰的《齐东野语》记载,宋仁宗曾从琼花观中将琼花移栽到开封,但后因逐渐枯萎而又将花发回扬州。

一百多年后,金兵南下侵略,掳掠了扬州琼花,大棵的连根拔去,挖不尽的齐土铲平。一年后,被铲的根旁,竟又生出了新芽,观里的道士精心培养,琼花又重新开在了扬州。

可惜,宋朝亡国的那一年,扬州琼花突然死去。从此世间已无琼花。

一朵花肯为这座城流连,更何况携浪漫情怀到此的诗人?

宋朝欧阳修做扬州太守时,在琼花旁建了一座“无双亭”,身为扬州人的秦观与故人异乡相遇要问道无双亭上的花,无双亭上的月——《琼花》:“无双亭上传觞处,最惜人归月上时。相见异乡心欲绝,可怜花与月应知。”

扬州城的月让李白思乡了,异乡的人让秦观思扬州的月了。众诗人皆在此路过一朵月,路过一朵花,喜欢一座城。

一个为他千金散尽,一个为他一生思念。

千金散尽以后,屋漏又逢下雨,穷困潦倒的李白生病了,他躺在扬州治所江都县一座小旅馆的床上,低头看着床前如水的月光,又抬头望那皎洁的满月,不再醉眼迷离的他看见了他的故乡——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李白,此时饮的不是酒色,而是银瓶泻浆的月光。浇筑了一座心乡在胸中,那是每个人心中终生溯洄以求的土地。

一路意气风发行来的轻狂少年,被扬州的月点破,原来心中还有座从不会为繁华而被拆迁的家园,从此的路上荷担了思乡的月色。

那小庭应有月,那小院应有花。看月的时候,它就在那一抬头间,让你不堪思乡的情重而低头。看花的时候,要问:“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绮窗前,寒梅着花未?”

经年行路,风餐露宿时最惦念的是故乡那扇小轩窗,那小轩窗外的月。此刻异乡的花落我杯里,故乡的月落我怀中。时光两堤中,漫长的流浪与梦想的幻灭,都被这破窗的月明说破。

摩挲素月,人世俯仰已千年,共人间月色已千里,却单单那故乡的月不同。当历经沧桑异乡人背灯和月就花阴,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身如飘蓬,心托行云流水,他怎能再做小轩窗里人?

乐府有云:“悲歌可以当泣,远望可以当归。思念故乡,郁郁累累。欲归家无人,欲渡河无船。心思不能言,肠中车轮转。”

那项王站在秦宫的废墟上,抵达梦想的终点,他却心怀思欲东归,说:“富贵不归故乡,如衣绣夜行,谁知之者!”

曹操在《却东西门行》时,想自己:“戎马不解鞍,铠甲不离傍,冉冉老将至,何时返故乡?”

那王维“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

柳宗元站在高高的城楼上,望四处青山——“海畔尖山似剑铓,秋来处处割愁肠。若为化得身千亿,散上峰头望故乡。”

那李贺——“梦中相聚笑,觉见半床月。”

岑参在路上偶逢入京的使者,陡然思乡——“故园东望路漫漫,双袖龙钟泪不干。马上相逢无纸笔,凭君传语报平安。”

那李觏远望当归时,却恨:“人言落日是天涯,望极天涯不见家。已恨碧山相阻隔,碧山还被暮云遮。”

柳永“不忍登高临远,只因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

而王安石才出故乡就犯相思,就计算回来的日期——“京口瓜洲一水间,中间只隔数重山。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

苏东坡把酒问明月:“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星月一天云万壑,人生万里一归心,渺渺山河接故乡。行过许多的路,只因相信,总有一天会抵达故乡。

生病的李白幸得孟少府照顾,得以痊愈。痊愈后,已是冬天,李白不堪扬州的思乡之月,遂离扬州,继续漂泊异乡。

我心安处即吾乡,此刻的李白,心不安,他怎能停步只把他乡做故乡,所以他只有继续上路,继续追逐他人生的梦。

一年后,李白站在黄鹤楼上,送孟浩然去扬州:

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

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

近三十年后,李白在安徽泾县游秋浦,一抬头,再次望见了这故乡的月:

游秋浦白笴陂二首

何处夜行好,月明白笴陂。山光摇积雪,猿影挂寒枝。

但恐佳景晚,小令归棹移。人来有清兴,及此有相思。

白笴夜长啸,爽然溪谷寒。鱼龙动陂水,处处生波澜。

天借一明月,飞来碧云端。故乡不可见,肠断正西看。

他久久地往西望着,望着,他的故乡在四川江油的青莲乡。所以,他自号自己青莲居士,他一生都心有这世间青莲色,“了见水中月,青莲出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