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那些年,我们一起读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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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现世安稳,岁月静好 (2)

有句“静江鸣野鼓,发缆带村烟”,“炉烟上乔木,钟磬下危楼”。

有句“细响吟干苇,余馨动远萍”。能听见干枯的芦苇中细碎的声响,可见其诗之枯寂;能听见远处的钟声轻轻振动着远处漂来的泊萍,可见其诗之清韵。

有句“空巢霜叶落,疏牖水萤穿”。能看见霜叶落在空巢上,可见其诗之萧瑟;能见萤火穿过疏离的柴扉,可见其诗之清瘦。

闻一多曾透彻地分析过贾岛的人生背景如何让他有如此清冷之心:

现在的贾岛,形貌上虽然是个儒生,骨子里恐怕还有个释子在。所以一切属于人生背面的,消极的,与常情背道而驰的趣味,都可溯源到早年在禅房中的教育背景。早年记忆中“坐学白骨塔”,或“三更两鬓几枝雪,一念双峰四祖心”的禅味,不但是“独行潭底影,数息树边身,……月落看心次,云生闭目中”一类诗境的蓝本,而且是“瀑布五千仞,草堂瀑布边,……孤鸿来夜半,积雪在诸峰”甚至“怪禽啼旷野,落日恐行人”的渊源。他目前那时代——一个走上了末路的,荒凉,寂寞,空虚,一切罩在一层铅灰色调中的时代,在某种意义上与他早年记忆中的情调是调和,甚至一致的。惟其这时代的一般情调,基于他早年的经验,可说是先天的与他不但面熟,而且知心,所以他对于时代,不至如孟郊那样愤恨,或白居易那样悲伤,反之,他却能立于一种超然地位,藉此温寻他的记忆,端详它,摩挲它,髣髴一件失而复得的心爱的什物样。早年的经验使他在那荒凉得几乎狞恶的“时代相”前面,不变色,也不伤心,只感着一种亲切,融洽而已。

于是他爱静,爱瘦,爱冷,也爱这些情调的象征——鹤,石,冰雪。黄昏与秋是传统诗人的时间与季候,但他爱深夜过于黄昏,爱冬过于秋。他甚至爱贫,病,丑和恐怖。他看不出“鹦鹉惊寒夜唤人”句一定比“山雨滴楼鹉”更足以令人关怀,也不觉得“牛羊识僮仆,既夕应传呼”较之“归吏封宵钥,行蛇入古桐”更为自然。也不能说他爱这些东西。如果是爱,那便太执著而邻于病态了。(由于早年禅院的教育,不执著的道理应该是他早已懂透了的)他只觉得与它们臭味相投罢了。更说不上好奇。他实在因为那些东西太不奇,太平易近人,才觉得它们“可人”,而喜欢常常注视它们。如同一个三棱镜,毫无主见的准备接受并解析日光中各种层次的色调,无奈“世纪末”的云翳总不给他放晴,因此他最热闹的色调也不过“杏园啼百舌,谁醉在花傍!……身事岂能遂?兰花又已开”,和“柳转斜阳过水来”之类。常常是温馨与凄清揉合在一起,“芦苇声兼雨,芰荷香绕灯”,春意留恋在严冬的边缘上,“旧房山雪在,春草岳阳生。”他瞥见的“月影”偏偏不在花上而在“蒲根”,“楼鸟”不在绿杨而在“棕花上”。是点荒凉感,就逃不脱他的注意,那怕琐屑到“湿苔粘树瘿”。

以上这些趣味,诚然过去的诗人也偶尔触及,却没有像贾岛这样大量地、彻底地发掘过,花样、层次也没有像贾岛这样丰富。

我们简直无法想象贾岛给予当时人的,是如何深刻的一个刺激。

不,不是刺激,是一种酣畅的满足。

初唐的华贵,盛唐的壮丽,以及十才子的秀媚,都已腻味了,而且容易引起一种幻灭感。他们需要一点清凉,甚至一点酸涩来换换口味。在多年的热情与感伤中,他们的感情也疲乏了,现在他们要休息。他们所熟习的禅宗与老庄思想也这样开导他们。

孟郊、白居易鼓励他们再前进。眼看前进也是枉然,不要说他们早已声嘶力竭。况且有时在理论上就释道二家的立场说,他们还觉得“退”才是正当办法。

正在苦闷中,贾岛来了,他们得救了,他们惊喜得像发现了一个新天地。

真的,这整个人生的半面,犹如一日之中有夜,四时中有秋冬,为什么老被保留着不许窥探?这里确乎是一个理想的休息场所,让感情与思想都睡去,让感官张着眼睛往有清凉色调的地带涉猎去。

“叩齿坐明月,搘颐望白云”,休息又休息。对了,唯有休息可以驱除疲惫,恢复气力,以便应付下一场的紧张。休息,这一政治思想中的老方案,在文艺态度上可说是第一次被发现,被贾岛发现。这一发现的重要性可由它在当时及以后的势力中窥见。

由晚唐到五代,学贾岛的诗人不是数字可以计算的。除极少数鲜明的例外,是向着词的意境与词藻移动的,其余一般的大众诗人,则全属于贾岛。从这点看,我们不妨称晚唐五代为贾岛时代……

曾经他在山中打开了门,想迎接啸客,但是,最终那啸客没来:“逸人期宿石床中,遣我开扉对晚空。不知何处啸秋月,闲著松门一夜风。”来到的是官场中人韩愈。

后来他在长安敞开了大门,却等不到人来,他去敲那些朱门,却只遇:“投刺诣门迟。怅望三秋后,参差万里期。”就像孟郊说的长安:“家家朱门开,得见不可入。长安十二衢,投树鸟亦急。高阁何人家,笙簧正喧吸。”

但是812年,最理解他苦寒清瘦之心的孟郊,在从洛阳至阌乡(今河南灵宝)的任职途中暴病去世。世间再无知他心中之苦,可与他共鸣的人,所以贾岛要《哭孟东野》:

兰无香气鹤无声,哭尽秋天月不明。

自从东野先生死,侧近云山得散行。

他在长安,更孤独失落,如那寒蝉而作鸣泣之声:

风蝉

风蝉旦夕鸣,伴叶送新声。

故里客归尽,水边身独行。

噪轩高树合,惊枕暮山横。

听处无人见,尘埃满甑生。

孟郊去世时,贾岛还是一介白衣,而十年后,韩愈去世时,他还是一个白衣。十年,他还在还俗的起点上,却已尝尽人间风霜。

一天,适逢秋风大作,长安落满了落叶,贾岛即景吟得“落叶满长安”一句,然后就没了下联,他苦思冥想,终想到一句“秋风吹渭水”。

正喜不自胜时,就撞上了京兆尹刘栖楚出行的仪仗队。

贾岛的一撞是巧,二撞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了。

他在洛阳一撞,就撞出个韩愈,那在十人骑马有九人是官的长安挑个队伍庞大的一撞,那岂不能撞出个大官来?

他果然撞出了京兆尹刘栖楚。

无奈刘栖楚不是韩愈,结果贾岛被抓去关了一晚。

传说贾岛一直居住在长安法乾寺无可的精舍之中。

法乾寺乃以宣宗皇帝旧藩邸改造。有一天,贾岛于寺中钟楼上吟诗,恰逢唐宣宗微服出游,听到楼上吟诗声,便循声登楼,见案上有诗卷,便取来浏览。贾岛看到了,一把抢走诗,责怪道:“郎君鲜食美服,哪懂这个?”皇帝红着脸下了楼。

后来贾岛知道原来这就是他心心念念要见的皇帝,吓得要跳楼,幸皇帝急诏释罪,安排他做了个长江县(今四川蓬溪)主簿的官。

何光远的《鉴戒录贾忤旨》里记载了这件事:“帝意令岛继长沙故事。敕曰:‘比者礼部奏卿风狂,遂且令关外将息。今既却携卷轴,潜至京城。遇朕微行,闻卿高咏。睹其至业,可谓屈人。是用显我特恩,赐尔墨制,宜从短簿,别俟殊科。可守剑南道遂州长江县主簿,仍便赍敕乘驿赴官。所管藩侯,放上闻奏。’大中八年九月七日制下,岛因授此官,永离贡籍。”

贾岛打开的诗门,终于等到了他期待已久的贵客。

但是这也许只是个美丽的传说而已。

据贾岛的墓志铭说,贾岛死于843年,此为唐宣宗继位前!

贾岛是在唐文宗的时候,去做这个长江主簿的官。所以,他的诗集叫做《长江集》。而又有很多他的传,写他是因为诽谤而被贬为长江县主簿。

840年,贾岛迁普州(今四川安岳县)司仓参军。843年,升任司户参军,但贾岛未受命而染疾在普州去世,终年64岁。临死之日,贾岛家无一钱,唯病驴、古琴而已。

贾岛的遗体安葬在安岳县城南安泉山麓,清朝时,当地县令在墓前建造了“瘦诗亭”,至今犹存。

曾经他常常登上安岳的南楼写诗,说:“水岸寒楼带月跻,夏林初见岳阳溪。一点新萤报秋信,不知何处是菩提。”

追逐梦想追逐了大半辈子,回首途程尽翠微,终在最后一座山里埋葬了一生。30多年追逐的名利,落到手中不过是一把秋萤。

在宦海生涯里一直不得意,从未引得他回头,再回到松树下问那童子。此时,登上高楼而自问“不知何处是菩提”,他是后悔了么?

南楼之上,这个诗人怅惘地歌吟:

咏怀

纵把书看未省勤,一生生计只长贫。

可能在世无成事,不觉离家作老人。

中岳深林秋独往,南原多草夜无邻。

经年抱疾谁来问,野鸟相过啄木频。

这是他对自己一生的总结。他的墓志铭上写着:“猗欤贾君,天纵奇文。名高天下,鹤不在云。蚤振声光,高步出群。今则已矣,馨若兰薰。”

不知何处是菩提,他望不见他的菩提何在,而世间读诗的人都望见了他诗中的菩提……

在贾岛五言诗猎猎招展的虎纛之下,唐末五代的一批诗人成了拥趸。宋方岳《深雪偶谈》说:“贾浪仙……同时喻凫、顾非熊,继此张乔、张蠙、李频、刘得仁,凡晚唐诸子,皆于纸上北面,随其所得深浅,皆足以终其身而名后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