尖麻子是定方人对蚊子的别称。每年七八月,胡儿海周围的草地里到处都是这些吸血的飞虫。初到定方,我曾问一个当地老人,为何胡儿海的上空总是飘着几缕黑烟。老人说,那不是烟,是交尾的尖麻子。然后没过几日,空气里就经常有尖锐的声音穿行而过,一个个形似芝麻的小颗粒会不分昼夜的落到皮肉上,接着浑身上下成片的疙瘩挨着起,又疼又痒。
为了对付尖麻子,廉字军想出很多办法。除了可劲的用巴掌拍,就是把自己裹的严严实实,最后发现不见有何效果,于是突发奇想,征集全城百姓挖土,试图将胡儿海填平。可在派人实地勘察的过程中,几匹马被尖麻子咬地或死或疯。廉熊不得已只能颁布命令,一是严禁军士靠近胡儿海;二是军营驻地周围燃烧牲畜粪便,用烟驱蚊。搞得全军上下人人带着粪便味,以致老百姓见着廉军都跟蚊子似的,吓得到处躲。后来廉字军里就流传一句顺口溜,其言:六月七月穿长袄,憋尿憋屎不挨草。直到遇见比尖麻子还难缠的蠕蠕骑兵,顺口溜就加了另外一句:九月十月蠕蠕到,脑袋成串马尾吊。
脑袋成串马尾吊......
脑袋成串马尾吊......
......
陇山军营里乱作一团。大家在李丑奴如狼嚎般的命令下,套甲的套甲,收拾武器的收拾武器,个个面色焦急,动不动咒爹骂娘,跟火燎了尾巴似的。面前十几步内的人和物,依然只能瞧个大概的轮廓,漫舞的黄沙遮住整个陇山,不再打算散去。那一排南洼子族人的头颅整齐的码在案子上,正以一种超脱的目光,注视着忙忙碌碌的其他人,头顶和鼻梁上落了一层灰土。
我抄起一副甲套在身上,又扯了块黑布将脑袋裹紧,扣上兜鍪。待一切准备完毕,就觉得甲有些松垮,便别着胳膊去够身后的束绳。正巧瞥见蹲在一个角落里发抖的李闩财,于是大喊着让他帮忙。然而李闩财却没理会,抱着膝盖不停地发抖,气得我上前就是两耳光,人才木着两眼慢慢地回过神。
我两手扳着李闩财喊:闩财!闩财!
李闩财如梦方醒似的,哆嗦着嘴唇道:霸槽咋还没回?肉都凉了……
我道:霸槽死了!回不来了!
李闩财怔了怔,小声道:你诓人哩......正午的时候都还好着呢,咋就......我娘可是收了人家的鸡蛋,答应让我要好好照顾他哩,这......可咋跟人家交代啊……嗳?可咋交代啊?说完呜呜地哭。
李丑奴张牙舞爪地跑过来,喊:哎呀我的闩财爹,闩财祖宗,你就别哭了,成吗?赶紧吹角给县城发信号。转身又冲几个营众叫:还愣着干嘛,燃烽燧啊!
那几个营众连滚带爬地往烽燧上面跑。不多会就在上面喊:李校,桔槔断了!燃不了火!
李丑奴气急败坏地也往烽燧上爬,回头还不忘提醒李闩财赶紧吹角。李闩财就拿手往腰间摸:角呢?刚刚还在腰上挂着呢……
我扯开喉咙朝李丑奴喊:烧桔槔!燃狼粪!管它是火是烟,都一并点了!
李丑奴恍然大叫:有什么燃什么!那个赵显!赶紧派人回县城!还有!通知东甲西庚那帮熊,随时迎敌!娘的!这么大动静都吵不醒他们!属猪的啊!
赵显招了招手,一个北洼子族人战战兢兢地走了过来。赵显道:把甲脱了,跑得快。
那个北洼子族人道:能给匹马吗?
赵显看了看李丑奴。李丑奴不耐烦地叫道:没马了,就用腿跑。
那个北洼子族人抖地迈不开步子。赵显拍了拍他的背,道:十七,别怕,一直跑不要停,北洼子老小的命都在你手里攥着了。
那个年轻的北洼子族人抿着嘴点了点头,哭着走了。赵显又吩咐赵甲带几个人去通知山下的东甲西庚营。转脸看着又从烽燧上爬下来的李丑奴,道:李族长,两族是不是该分配一下......
李丑奴不耐烦地摆摆手:先不谈这个,没空!走到来女身边,从腰后拿出一个装水的皮囊递了过去。
来女一把抱住皮囊,用嘴咬开木塞,像牛饮水一样灌了半囊水,就听一声咳嗽,两串水柱从黑洞里喷出,溅了李丑奴一脸的血。
我一把夺过水囊,道:喝这么多水干啥?想死吗?说完从李闩财的小包袱里拿出一卷布条,将来女的鼻子包了起来。
李丑奴怒视着我,片刻,缓和了情绪问来女:来女,好侄儿,告诉叔,一共来了多少尖麻子?嗳?
来女失神地望着李丑奴,道:多少尖麻子?
李丑奴连连点头:对对对,多少?
来女小声道:多少?多少......多......多......霸槽让我们跑......霸槽的腿折了......霸槽的头被锤子敲烂了……我的鼻子......那个尖麻子拿刀把我的鼻子......把我的鼻子......只见来女两眼圆睁,鼻子的创口又洇出一滩血水。
李丑奴猛地抱住来女,眼泪哗地流了出来。
我低头道:是蠕蠕的斥候。
李丑奴咬牙切齿道:我日他祖宗……
我提醒李丑奴:现在得给廉士进传第二道敌情了,让他速速与廉熊取得联系,回防陇山。
李丑奴红着眼:我日廉熊的祖宗!明明知道蠕蠕会来,把军队调兆北干熊啊?还有那个廉士进!凭啥命令我们守陇山,凭啥啊!
北癸营众里就传出一串附和:对!凭啥啊!我们又不是比他们多个屌,凭啥要被顶前面?不干了,回家!
我伸出胳膊将抱着来女的李丑奴推到一个角落,道:李军校!你竟敢挑唆手下兵变?
李丑奴本要发火,听我这么一说,好像从梦里醒过来一般,道:兵......兵变?没有啊!
我道:还没有?刚才都有人吵着要回家了!你全家上下有几个脑袋能扛这个罪责?
李丑奴满脸惊恐,嗔怪道:哎呀周璞!这种帽子可不敢乱扣啊。接着小声道:我说了?
我回道:说了。
李丑奴似乎想起刚才发的牢骚话,懊悔地照腮帮子扇了一巴掌,问:那......现在该咋办?
我道:给廉士进发第二道敌情,组织人手防御,消除刚才给北癸营带来的影响,提升营众士气。你是北癸的头!你有防御陇山的责任!你不能有半点怨言,不能后退,不能怯敌!
李丑奴的眼眶再次沁出泪水,撇嘴道:我都憋了这么长时间了,你让我发发牢骚,哭一下还不成吗?
我回道:不行!
李丑奴跺了跺脚,压着嗓门道:早知如此,我当初就不该当这个军校......
我道:早知如此,我们这些人当初一落生,就该溺死在尿盆子里。难道这不更合适?但这可能吗?你、我、闩财、来女,还有霸槽,在参军前谁能看到现在的结局?谁又能知道我们死后的坟是埋在陇山还是北川?谁又能预言我们的子孙后代是敬畏我们的拼杀还是嘲笑我们的憨傻?没人看得到!我们不是神仙,我们不是衣食无忧的名门望族。我们的一辈子,注定与坎坷曲折,刀光剑影为伴。可这就是我们该有的结果吗?恐怕你也不愿接受吧。
李丑奴把脸侧到一边,闭着眼道:你都胡说些啥啊。
我问道:是真听不懂还是不愿承认?李大哥争军校的位置,不就是希望族人能在自己的庇护下安全回家?难道碍于世俗的偏见,你连这么一点念想都不敢承认吗?
李丑奴喃喃道:兵户不配有念想…...我也不配......我巴望着坐上军校位置不为别的,完全是为了自己能活下去。周璞,你说的我不是不懂,是做不到,你放过我吧……
我慢慢地松开已经发麻发木的五指。李丑奴正了正兜鍪,走向北癸营众。李闩财哭丧着脸,道:叔,角不见了……李丑奴没有生气,淡淡道:你真是个辱没先人的废物。然后寻了一块石头站了上去,喊:北癸听令!南北洼子营众扼守陇山,置拒马于山下,截断通往山顶的道路。其余营众与东甲西庚营固守堑壕,随时打探蠕蠕行踪。
我喝道:李丑奴!你他娘的到底想干啥!
李丑奴拔出刀,走到我跟前,悄声道:周老弟,就在刚才我突然想明白了。
我道:明白啥?
李丑奴道:明白廉熊为何无缘无故放弃定方,廉士进为何派北癸守山......不外乎都是在保,为了自己在保啊。老弟,对不住。这世道,想活下来必须得有人在前面顶着。希望你不要怪我,等我死了再到下面跟你赔不是吧。接着,瞪圆了眼睛大喊:北癸注意!依令行事!
南北洼子族人面面相觑,端着刀槊有些不知所措。其余北癸营众则一片哀嚎:李军校!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乡党啊!乡党啊!说着往李丑奴围过来。李丑奴喊:愣着干啥!还不拦着!南北洼子的族人如梦方醒,横着长槊将李丑奴围在中间。一个老头从族人的裤裆下钻了过去,跪在李丑奴面前,说,李军校,李爷爷,有一年你娘去赶集,饿晕在道上,是我给了你娘一个胡饼,还把她送回南洼子的哩。你还记得啵?嗳?还记得啵?
李丑奴噢噢了两声,说,你有啥事。老头流出了泪,回头喊:小武!突子!两个约摸十二三岁的小孩挤了过来,傻乎乎地望着李丑奴。
老头训斥道:还不给军校爷跪下。一个头上满是秃斑,嘴唇豁了一块的小孩朝李丑奴噗通磕了响头。另一个瞪着大眼没有动,气得老头照屁股上就是两巴掌。
李丑奴不耐烦了:老丈,您到底想做啥?快些说。
老头拱手道:这两个孩子是小老儿的孙子,他们爹娘早死,小老儿把他们拉扯这么大不容易。小老儿深知军令如山的道理,但还望李爷爷看在那一块胡饼的份上,能否高抬贵手,将两个小孩留在山上。小老儿……小老儿是可以下山守壕的......
那个满头秃斑的小孩哇地一声嚎啕大哭,另外一个吸溜着鼻涕,腮帮憋得通红,仍然怒视着李丑奴。
李丑奴一脸忧愁,道:老丈,哪怕没有那块胡饼,念在同乡的份上,丑奴也会留这俩......不,你们仨在山上。可廉字军姓廉不姓李,丑奴虽挂个一官半职,但顶多就是一条狗。廉将军叫丑奴今天死,丑奴哪敢活到明天。军命如山不可违啊,丑奴纵使有通天手段,也不敢忤了上边的命令。
老头一把抓住李丑奴的裤腿,道:就再没有合计的余地了吗,李爷爷?
李丑奴弯腰拽住老头的手腕,往旁边一拨,道:这里是军营,不是讨价还价赶大集。再说,北癸营也不是丑奴一个人说了算……
那个怒视李丑奴的大眼男孩突然道:除了你还有谁能说话算数?
老头骂道:武子!咋跟李爷爷这样说话哩!
李丑奴吃惊不小,但很快镇定下来,朝赵显指了指,笑道:还有他......尕娃,有出息哩,日后必定出将入相。到那时你可不要学你爷,一大把年纪还带着孙子参军打仗。
一旁阴气沉沉的赵显走到李丑奴跟前,道:李族长,不要太过分了。
李丑奴呲着黄牙:咋!北洼子也想去守壕吗?老实告诉你,山下边可不嫌人多。赵显不作声了,掐着腰站在旁边生闷气。
老头一脑袋抢在地上,不愿起来。李丑奴别过脸,喊:都给我赶了。南北洼子族人一声大吼,将刀尖槊刃对着其他人,一步步往山下逼。
我冲过阻拦,搀起老头,把爷孙推到队伍里。老头受宠若惊地嗫喏道:周公子......
我回道:这里没什么狗屁公子……
老头垂下脑袋:敢问周公子,咱们还能活下来吗?
我道:只要不怕,我们就能活。
那个满头秃斑的孩子惊喜地问:真的?
我点点头:真的!
孩子高兴地蹦了起来,拍了拍那个叫武子的孩子:只要不怕就能活哩。
武子不屑道:我从没怕过。
话刚说完,头顶上方就呜地冒出一团火。烽燧的外部墙壁忽黄忽红,向天空吞吐着凶猛的火焰与滚滚狼烟。看来被风吹断的桔槔,已经斫成段,和着芦苇与狼粪燃烧起来了。这样的黄沙天,县城的望楼是否能看得到信号,所有人的心里都没有底,但所有人又觉得中戊中己能够看得到,于是山上山下一片欢腾,连那个一直哀求留在山上的老头,都不自觉地露出一丝笑容。然而只有我怎么也高兴不起来。我知道廉士进不会派中戊中己救援陇山。我们这群人在他眼里,不过是一个分散县城防御压力和牵制蠕蠕的诱饵,是一群连喘口气都有罪的蝼蚁。
那个老头双手合十仰望着烽燧,虔诚地哀求道:老天爷,求您让廉士进看到火光吧……求您啦……武子、突子!快,求求老天爷,快!
那个秃斑孩子学着老头的样子,嘴里念念有词。武子没有动,只是盯着烽燧上的大火发呆。但见火光越烧越旺,映红了半个陇山及滚滚的黑云。一滴雨水从天而降,正巧砸在武子的嘴边。慢慢地,陇山的夜空飘起了稀疏的雨。不多会儿,雨水越下越密,打在众人的盔甲上沙沙作响。秃斑孩子惊恐拽了拽老头的衣角,说,爷爷......老头低头怒喝:你个碎娃,心不诚哩!秃斑孩子就咧着兔子一样的嘴巴哭了一路。直到进了山下的营区也没住下来。
山下的大营位于陇山北侧,是防御定方蠕蠕的前沿阵地。也是北癸北壬两营的驻扎区域。大营背靠陇山而建,本来廉军是想把营盘建的方方正正,奈何山下有些位置高低不平,为了不让这些突兀于平地上的土石堆成为蠕蠕用来进攻或隐蔽的天然工事,在修建营盘时,廉军不得不将这些不利于己的地形圈进木栅之内。所以从高处往下看,北边的营盘弯弯曲曲,是呈一个接近于方形的圆。但身处其中,又会发现这个圆的边沿还会有几处往外凸,像是脑袋上被石头磕了个鼓包。甚至有些地段的木栅呈狗牙似得尖齿状,一部分向外刺着,一部分又向里扎着,着实不符合廉熊的治军标准。为此廉熊一直想推倒重建,后来因为实在不想让蠕蠕贪了地形的便宜,最后只能作罢。因此北癸和北壬的营内布局不像其他营盘是个规整的品字,而是前一部分偏东南,后一部分偏西北,呈一个菱形,还是个斜着的菱。
当我们一群被视作弃子的人接近这座造型怪异的营盘时,一处向外突的木栅上就射下一支着火的箭,同时响起一声颤抖地尖叫:谁!口......口令!
一群人愣在原地,面面相觑。一个人左顾右盼道:口令?今晚设口令了?李丑奴这狗日的没说啊……
木栅上的另一个声音也在问:今晚有口令?
那个要口令的人吭哧半天没说话。北癸营众后面就传来气喘吁吁的声音:李军校命,今晚口令—灭蠕!众人回头,原来是李闩财。
李闩财的兜鍪歪到一边,身上的甲也松松垮垮,左手举着火把,右手正提溜盾牌的带子往肩上挎。那一把别在腰上的刀在屁股后面来回摇晃,坠地裤子都快掉了。见我们一群人望着他,就嘿嘿着边跑边笑,匆匆忙忙来到木栅栏下面。
栅栏上那人又搭好弓,喊:口......口令!李闩财愣了一下,回道:是孙有礼啵?
那人也回道:谁......闩财?
李闩财道:哎!是我!是我!李军校有命,今夜口令——灭蠕!
那人噢噢有声,收了弓。然后冒头往我们看了看,恍然道:原来是北癸的弟兄,这就开门。
接着营盘的大门吊了起来。只见赵甲和几个北洼子族人牵着马走了出来。赵甲骂道:就这样还灭蠕呢,灭你娘了个腿!抬眼看到我们,就愣住了,道:你们下来干啥?谁让你们下来的?找死?
我苦笑了一下。
赵甲似乎明白了,道:李丑奴的意思?为啥?闩财!
李闩财磕磕绊绊地过来了:我......我......李军校让大伙下来守壕......
赵甲急了,拿刀把戳着李闩财,道:我看你们南洼子的都他娘的坏得淌脓水!有这么办事的吗!
李闩财一脸委屈:我......我......我......
赵甲喝道:你行了吧你,什么我我我的,我去问李丑奴到底怎么回事,这是要翻天了这是!说完跨上马向山上骑去。
李闩财嘴巴一开一合,在那不出声的骂。我照他的头顶敲了一下,问:你还不回去?
李闩财道:这就回哩。周璞,你可千万别恨南洼子,南洼子的不是坏人。
我笑道:放心,我心里清楚。
李闩财又道:我叔也不是。他只是一时糊涂。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李闩财的话,只能点了点头。就听那个孙有礼叫道:你们还进不进?我照李闩财的胸口捶了一下,和众人一起向大门走去。
李闩财埋怨道:老孙,就你他娘的事多。
孙有礼道:我这还不是为了你们,万一蠕蠕来了,我一放绳你们就只能关在外面等死了。真是不知好歹一个个的。
李闩财似乎觉得理屈,顾自笑道:老孙,喘病又犯了?说话咋还带哨音呢?
孙有礼道:啥?啥哨音?说完就瓷住不动,侧着耳朵听。只闻得北面的黑夜里一溜铁哨的声音尖锐地响起。一颗耀眼的星星从低往高处飞,待达到顶点时,突然迎面向营盘坠,最后唰地一声,擦着孙有礼的耳朵,撞在木栅上。孙有礼捂着耳朵呆立片刻,哇地喊了一声:蠕蠕!话音刚落,又一串哨音由远及近射在与孙有礼一起站岗的那个人的脖子上。那人翻着白眼,仰下木栅栏,摔在地上直喘气。已经走进大门的老头见状,返身拽着那人的胳膊往门里拖,秃斑的孩子也不知哪来的勇气,跑过来帮忙。其余人则顾不上那么多,举着牌往营内跑。
孙有礼就在上面喊:快点!我要砍绳子了。
我连忙喝道:再等一下!闩财!快跑!
李闩财以牌遮头正原地打转。我冲了过去,抓住甲衣把他拽进营内,大门就轰然合上。接着,一片箭矢如雨般哗哗落下,砸地营盘周围泥土四溅,火星乱飞。
我朝乱作一团的众人喊:蠕蠕在试射!把火盆熄了!准备抵御第二波!
有几个人连忙去熄火盆。还未将营内火盆全部推倒,第二波箭就越过木栅栏飞进营地。瞬间,几个防御不及的营众怪叫着扑倒在地,身上插着几支正在燃烧的箭。
这时,东甲西庚的营众推着几辆车跑了过来。老管端着弩弓指挥营众把车横在前面,一群人手忙脚乱摆好车阵,北癸和东甲西庚所有人全都靠着车,缩成一团。
老管连滚带爬地挪到我身边,道:你们下来干啥?
我道:和你们一起守壕。
老管道:这些都是?
李闩财叫道:我不是,我不是!
老管瞅着李闩财,翻了翻眼睛:你哪算人。
李闩财骂道:老管,嗓子眼儿塞鸟毛了?会说人话啵?
我伸出手指比了一个闭嘴的手势。老管和李闩财就都屏住气不动了。整个军营寂静无声,除了雨点打在盔甲上的嘀嗒声,就是一丝蛐蛐的鸣叫在周围萦绕。
老管小声道:奇怪,咋还有蛐蛐叫呢。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老头拖进来的那个人正一鼓一鼓地喘气。那声蛐蛐叫随着肚皮的起伏时断时续,从脖子上的那根箭矢里幽幽地传出。
我爬了过去仔细看了看,发现那根箭矢比平日见到的都要粗,且外表还裹着一圈镂空的铁皮。还未等我伸手触碰,就看到一股鲜血从铁皮上的小洞往外鼓涌,接着一串犹如虫鸣的哨音跟着响了起来。老管挪过来,小声道:是尖麻子的镝矢。活不了了。
我看了看老管,握紧箭杆一拧一旋将整支箭拔了出来。那人腰身就猛地一挺呈反弓状,然后如同泄了气一般,整个身体撞向地面不动了。老管拍了拍我的肩膀,转脸命令道:从现在开始,不准发出任何声音,连屁都得给我憋着。众人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呆呆的,像一堆横七竖八的木头。
我攥着那根镝矢,脑子空洞无物,我觉得现在应该有一股强烈的情绪需要宣泄,起码应该流出一滴泪,但最终却是鼻孔一热,冒出了一串血。我把镝矢别在腰间,正欲离开。趴在一旁的老头抓住了我,小声道:周公子,我家武子不见了……
我回道:啥?
老头顿时涕泪交加:武子......不见了......
我道:你咋不早说!
老头吱唔道:我......我......
我立刻缓言道:我去找,你把小秃子看好。
老头抹了把眼泪,朝我作了个揖:对不住......
我摆了摆手,朝老管爬去。
老管抱着弩弓正在闭目养神。听到动静,猛地端起弩弓瞄着我。我连忙道:是我。
老管松了一口气,道:啥事?
我道:把弩弓借我。
老管将弩弓搂在怀里:干啥?
我道:你给我就完了,还有,箭簇也给我。
老管不解道:你到底想干啥嘛。
我一把夺过弩弓:你别管。说完,将牌挎在背后,端着弩机从车底爬了出去。就听老管在后面不知跟谁在说,你们北癸营的脑子都有问题吧。李闩财的声音传了过来:你脑子才有问题。
厢车外围也是一片死寂。地上的黄土沁饱了雨水,变得粘稠泥泞,致使手肘膝盖没有牢固的着力点,稍微用一点劲,身体就陷入泥里。几具北癸营众的尸体横卧在地上,身躯、脑袋、腿部或密或稀地插着蠕蠕的箭矢,像极了一座座长了树木的小山。我爬了过去,仔细分辨他们的样貌,见不是武子,便把他们遗弃的牌绑在胳膊和膝盖下面,继续朝前寻找。待转遍了所有角落,就听见大门一侧的瞭望塔上传来窸窣的说话声。我心里一紧,解开绑在四肢上的牌,用左手持着一个,将弩弓搭在上沿,慢慢地往瞭望塔上挪。等快要接近顶层,就听见两个人在小声对骂。一个声音说,你他娘的敢拿刀比着老子。小小年纪不学好啊你!另一个声音说,不比着你,你就把大门的绳子放了。
我轻声道:武子?
瞭望塔上没了声息,接着传来一阵响动:谁!口!口令!
我听出那是孙有礼。长长舒了一口气:灭蠕......
孙有礼说,自己人!我他娘的还以为你们都死了……
我叹了口气,道:我上来了,小心别伤着我。
孙有礼探出脑袋道:上来吧。
我朝孙有礼笑了笑,手脚并用地爬到塔上,但见武子的大眼睛在夜里放着光,正眼泪汪汪地看着我。
我道:武子,你咋跑这来了,你爷都快急死了。
孙有礼在一旁敲边鼓:好好教训这碎娃,拿刀比着老子不让放绳,幸亏你们动作快,不然蠕蠕就攻进来了。
我看着武子,笑道:真的?
武子以为我要责怪他,回道:明人不做暗事。
我照武子的后脑勺就是一巴掌:以后不准乱跑。
孙有礼在一旁咧嘴直笑。我伸手抓住孙有礼的下巴往旁边掰,道:挂花了?
孙有礼连忙捂住耳朵,道:豁了。转而问道:你说这蠕蠕今夜会攻营啵?
我道:这我哪知道,我又不是神仙能掐会算。
孙有礼道:不用你掐算,你就凭感觉说。
我问道:干嘛非要我说。
孙有礼认真地说,你说话值得信哩。
我有些哭笑不得:你咋知道?你连我叫啥都不清楚吧。
孙有礼一脸严肃:名字不重要,这么多人里,就你一个来找我们,凭这个,你就值得信。
我看着孙有礼,噗嗤笑出声,搞得孙有礼有些不知所措。我道:既然如此,那我就说了,你可别哭。
孙有礼点点头,表示答应。
我道:今夜蠕蠕来的应该是斥候,也就是咱们常说的尖麻子。攻击营盘该不是他们的任务,但明天,最迟不会拖到后日,蠕蠕大部队就会到来。到那时我们还守不守得住,就只能看造化了。
孙有礼低下头,整个人抖了起来。半晌,道:咱能活吗?
我回道:只要......
武子接过话:只要不怕,就能活。
孙有礼用袖子揩了揩眼睛:不怕,我不怕。你们快走吧。
武子问道:那你留下来干啥!
孙有礼笑了笑:碎娃,我得守着瞭望塔啊……
我望着孙有礼。突然感到一阵酸楚,眼泪竟不自觉地往外冒。眼前的孙有礼枯瘦干瘪,身上的甲就如同一个龟壳,扣罩在胸口。他的衣袖已经碎成布条,木棍粗细的胳膊,从长短不一的袖子里伸出。一张不知开合多少次的破弓攥在手里,蹭地裤腿一侧都发了黑,其色几乎与赤裸在外的脚背一样,幽幽地泛着暗哑的光。我不知道这个孙有礼为何如此信任我,以致因一句“不怕就能活”而坚决地留下来。在我看来,这种做法不可思议,甚至还有些不合常理。我觉得一个常人不该这样。就算真的想去做,他也应该先有恐惧,后有疑虑,然后再在我是否好坏,是否值得信赖的分辨中缓慢地下定决心。可这一切,在孙有礼的身上都没发生。或者说,孙有礼那一串情绪波动已经发生过,只因时间太短,让我没有觉察到?此刻,我多么希望能从他的嘴里得到答案,哪怕是只言片语让我去猜也行。但孙有礼黑瘦的脸庞充满了倔强与坚硬的光,像铁一样,让我不知该如何开口。只能抬起手攥成拳头,照胸口擂了一拳:保重!一定要活!
孙有礼连忙回了一个礼:虎......
我把手里的牌留给孙有礼,又将挎在身后的牌给了武子。武子不舍道:孙叔......
孙有礼点点头,露出一丝笑。
正在此时,蠕蠕的第三波箭在一支燃烧的镝矢的带领下,再次飞入营盘。待尖叫与呼喊又归于平静后,远方被雨水浇透的黄尘里,一群蠕蠕两腿夹着马身,咿呀怪叫着,像雷声一样由远及近向营盘滚来。
我把弩弓搭在木栅上,回头大喊:尖麻子——!一支铁箭就击飞了兜鍪,把我撞倒在地。孙有礼张弓搭箭,喊: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武子捡起弩弓,嘣地射出箭簇,然后大喊:不怕!就能活!
对着哩。不怕,就能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