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译工作有助于人类文化的交流与传播,从业者成绩斐然,这是无可置疑的。为了精益求精,有必要从方法论的角度,对既有实践经验加以检讨,也是不言而喻的。翻译方法一般可分为直译和意译两种,二者的区别及其在翻译工作中的理解和运用,却未必是一致的或绝对的。对这两种方法,老练的译者并无先验的偏好,更不会随心所欲地加以运用,仅视作品、对象、任务的具体情况,选取其中合适的一种而已。
直译系指在忠实传达原作本意的前提下,尽可能保存出发语的语言结构,力求减少译文对原文在语义上的差异;如遇某些典故或习惯语,意义不在字面,直译即属误译,例如“牛奶路(MilkyWay)”、“你好老?(Howoldareyou?)”“你怎么做?(Howdoyoudo?)”之类,自当另作处理。
意译同样系指在忠实保存原作本意的前提下,尽可能摆脱出发语的语言结构,而以流畅易懂的归宿语传达原作的风格;自不待言,结构的转换必不能扩大或缩小原作的本意,也就是说,既不宜增添不必要的辞藻为原作涂脂抹粉,亦不宜图省事而把原作固有的本质含义抹煞掉;此外,尤须力戒背离甚至伤害原作风格的油腔滑调。
优秀翻译如以“信、达、雅”为标准,那么直译首先必须兼顾“信”与“达”;真“信”必“达”,自以为是的“信”,即使一字不落地翻译出来,也可能使读者不知所云,不能称之为“达”。意译尤须兼顾“信”与“达”,同时还须注意做到“雅”;“雅”作为翻译的要素之一,绝不是外在的,附加的,一开始就应当是对原作审美风格的贴近,即所谓“神似”,这只能在“化境”中体现,没有什么程度之分。
直译适用于哲学、历史及其他说理、述评性着作,亦可适用于文学范围内一部分叙事性作品,如小说、散文等。意译对于上述着作似不相宜,其大而化之的风格易使译文脱离原作客观叙述的周延性和密致性,往往为不识原文的读者造成误解。
意译实际上是一种再创作,仅适于文学范围内的抒情作品,后者的诗意似应在较大程度上独立于出发语,这样才便于移植。据诗歌翻译的既有经验,抒情短章不妨意译,鸿篇巨着似非直译不可,如《神曲》、《失乐园》、《浮士德》等。从事直译自须字斟句酌,斤斤计较;从事意译的译者尤须对原作有深切的理解力和高超的再表现力,否则率尔操觚,不会有什么成果可言。
此外,还须记住,国外历代有不少学者原则上反对诗歌翻译,其中最著名的是所谓《翻译即叛逆(Traductore-traditore)》说;另有一些形象的说法,如将诗从一种语言“注入”(即译成)另一种语言,其诗意必将全部“汽化”,剩下来的只能是既无意义、也无用处的“残渣”。这类绝对化的论点,听来不免会使翻译工作者感到悲观,却可能从另一角度启发人们对于诗歌本质产生新的理解。
以上只是一般翻译方法的几点常识。至于古汉诗今译,首先也需要提到,国内有不少学者对于这项翻译尝试的可能性,同样从原则上持否定态度。他们的论据基本上与上述国外学者的有关意见相仿,即认为一首诗的诗意与其出发语不可分割,而在人为的归宿语(今译)中必将荡然无存;此外,他们还认为,古汉诗今译还须面对这样一个令人尴尬的事实,即出发语和归宿语原本是一种语言,其间的古今习惯之分远不如外国语和汉语之间那样泾渭分明,有些古汉诗的用语与现代汉语不但并无千里之隔,而且十分接近,如“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等句,其诗意对于现代读者几乎毫无隔阂,实在不需要再来什么“今译”。还有一些古汉诗行家指出,源远流长的中国文化培养了一种士大夫所特有的优雅、闲适或者苍凉、悲壮的情调,这类情调的艺术表现只有旧体诗才能胜任,后者的这份功能据说是新诗无从取代的,因此古汉诗今译的尝试在他们看来,恐怕更是不在话下了。
以上弘论即使尚未形成普遍的共识,其中不乏相反相成的精辟见解,有兴于古诗今译的尝试者不能不认真加以思考。不过,实践已经证明,古汉诗今译毕竟并非完全不可行;其所以可行,大抵出于两方面的需要:一是向年轻读者解释用字古奥的原作大意,二是向已经了解其大意的读者再现原作固有的艺术风格。前者是语文教师的任务,重在训诂与启蒙,为了让学生充分了解原文结构,往往不得不求助于直译;后者是文学工作者的任务,重在审美与鉴赏,如效法前者,仅限于以直译方式传达原作本意,显然不能满足读者进一步的要求,还须另辟蹊径,将直白的译文本身转化为一种具备现代审美风格的艺术品。这两种翻译任务对于弘扬传统文化是同等重要的,只是各自的目标有所不同;同一篇古汉诗今译,在目标不同的译者笔下,往往是不尽相同,甚至可能是完全不同的。以帮助学生理解原文为己任的译者,对于作为对象的古汉诗并无选择性,讲到哪一首,都得用口语把它翻译出来,本无所谓可译不可译;而以帮助审美与鉴赏为己任的译者则不然,他们多少考虑到前面介绍过的诗不可译说,又认识到古汉诗像外国诗一样,由于风尚、情趣及用语在不同时代与国度的变异,其审美价值并非每一篇都需要和可能通过翻译保存下来,因此他们不愿意也不可能接受翻译任何一篇古汉诗的任务。至此不妨归纳几点如下:
一、有些古诗可能今译,有些则未必,除上述原因外,还须以译者对原作诗意的体会之有无深浅为转移。二、古汉诗虽无西方文学中常见的鸿篇巨着,若干较长篇诗如一些可能翻译的叙事诗均不妨直译;大多数抒情短章非意译不足以在现代汉语中传达其诗意,如贸然直译,则使意译或有的一点诗意“汽化”无疑;三、为了通过意译而使译文转化为艺术品,译者最好具备一点新诗创作规律的知识。
近年来,人们欣然读到不少古汉诗今译的成功尝试,如最近出版的《唐诗今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为了更好发掘我国古代优秀诗歌遗产,并以古诗人的创作经验为新诗人提供借鉴,笔者不揣浅陋,从方法论的角度,为古诗今译工作贡献一孔之见,敬候方家斥正。
200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