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半九别集
8731700000006

第6章 难忘西窗挑灯夜共读

———荻帆溘逝已阅月矣。哀极无泪,唯闭目仰望南天,伴与冉冉飞升之灵相对……

“难忘西窗挑灯夜共读,难忘小镇风雨诗写就。”(邹荻帆:《赠绿原》)那时,我们多么年轻,又多么自信:我说,像黑夜灯火般的花朵;你说,是“一坛原封的酒”。你在歌颂“意志的赌徒”;我在为自己描摹褪色的童话。我再念你写的,你再念我写的,念罢又相互赞美一番———为的是,为的不过是,给心灵的沙漠添一点儿喧哗。

但我更爱念你几乎忘掉的那两句:“不愿自己有一把雨伞,但愿天晴。”可叹天并没有晴,雨还下得很大。要不是脸上有笑,雨水更像泪水,因为我没有伞,你也没有伞,笑自己更像爱雨的青蛙,宁愿扔掉遮雨的蕈帽,淋着雨出发。走呀,走呀,走得并不快。反正前面还是雨,没有容我们躲一躲的屋檐,更没有让我们跨进去的门。我们冒着雨,慢慢走着,破胶鞋浸在水凼里呱唧呱唧响着,一心盼望天晴。

从打赤膊的夏天,盼到耸肩膀的冬季,天仍没有晴。雨更变成了雪,我们仍没有伞,却变成两个活雪人。你喟叹道:“我们将仆倒在这大风雪里吗?是的,我们将。”但是,你抓了一把雪,塞进我的脖子,拍拍我的肩:伙计,别泄气,别伤悲,即使我们倒下了,“那时候,天青,水绿,鸟飞,鱼游,风将吹拂着我们的墓碑……”

多么浪漫蒂克啊,老哥。你听,智者在笑,在笑我们不过是涸辙里几条沉醉的小鱼,宁肯相濡以沫,也不肯相忘于江湖。其实,我们一直为江湖而歌,却不知江湖有不测的风波,其奈江湖何?

于是我们像雪一样融化,融化在透明的土地上;我们像水蒸气一样消泯,消泯在凝固的空气里。我们决心分途寻访,去寻访亲爱的人民。于是,你挟着装诗的大笔记本,边走边唱,从“没有耳朵的城市”唱到了“你心上的北京”。像儿童走进了游乐园,你放开嗓子唱,用各种腔调唱,爱怎么唱就怎么唱,一唱就唱个不停———

你唱白衣战士跨过鸭绿江,唱排字工人向字模开矿,唱县委给你一张地图,唱思想成熟在金秋;你还唱爱人送的向日葵,还唱故乡洪湖的野鸭、鲤鱼和芦苇……你唱新事物,你唱新生活,你唱社会主义的“大风歌”,还准备唱我们这一代,怎样忍挨着饥饿和寂寞,从泥泞和崎岖走过,终于走到了日暖风和……

想不到,谁也想不到,太阳下面落大雨,太阳雨像沸水,迎着人头浇。我们的朋友胡风遇难了,我舍命陪君子,跟着坐了七年牢———当我从秦城出来,户口还没有上报,你给我来信,约在北海公园见面,见面还是“一个年轻的笑”。一切让它过去!咱们重新起步!你悄悄地说,我们是“愤怒与忧郁的果实”,且让“花青与藤黄混合而产生翠绿”,我们能“种下晴朗的天”,能“种下杏花雨”!

……把你、我和无数个加以横扫的十年,像一张废纸从你的笔记簿里给撕掉了。你又开始写诗,写着又唱着,写得更多,唱得更深沉。你唱勇于突破哥德巴赫猜想的科学家,你唱被骂作修正主义象征的和平鸽,你唱伐木电锯重新长鸣的黎明,你唱一个春天的幽灵正在徘徊的望春亭;你唱到了欧罗巴,在铁托墓前,高喊“不应有勒紧裤带的社会主义”;你唱到了迎春花的故乡,在一片精神废墟上,再次听到老革命家的《修养》的歌声……

当我的秃笔越来越重,几乎一行诗也写不出来的时候,我不能不诧异,你为什么越写越多,越写越深沉———直到有一天,你扶一扶你的贝雷帽,匆匆离开我的家,往公共汽车站赶去。我问你,去哪儿?“去体育馆,那儿有场球赛。”我说,看电视好了,何必跑那远?你像准备泄露一个秘密似的,向我一笑,“这你就不懂了。买张票挤进球赛场去,跟球员们在一起,比起坐在电视机前,当远距离看客,完全是两码事啊!”是吗?是吗?哦,我这才懂得:你的诗从不是坐在电视机前写出来的,你是亲自在生活与诗的赛场上,和“球员们”跑在一起,喊在一起,挤在一起,滚在一起,汗水流在一起:你就是生活与诗的赛场上一名随时准备上场的后备“球员”,所以才感觉到郎平的那一猛扣,“这臂膀上有我们的心,有我们一万斤力量。”

朝阳似火,残阳如血。

你写了一辈子,终于写累了,心脏衰弱地弹跳着,像一块松了发条还在走的旧表,仍不肯让时间白白溜掉。然而,你又病了,不得不第三次住进了医院。

像50年前一样,我冒着大雨,到医院里去看你。原以为你会躺在病床上,动也不动,像前两次一样。想不到你竟坐了起来,仍用“一个年轻的笑”迎着我,我们一起笑着。老哥,怎么又不舒服了呢?“还是老毛病,没有关系。”这次可得住上半年喽,把病彻底治好才出去。“哪里,哪里,顶多住个把月……”

我们笑着又谈着,谈你的长篇小说快出版了,谈你编的《新文学大系诗歌卷》还缺一篇序,谈你还想把自选诗集重编一遍……一直谈到大雨停歇,金色日光斜照着病房的白墙,我们恍如在任何一次旅途中,为明天而不胜兴奋。我哪里是在探病?你哪里又有什么病?临别时我向你挥挥手,你向我挥挥手,是那么随便,又那么确信:过几天我们还会再见。果然,没过几天,我们又再见了。只因一个凌晨,你的心脏终于停止了跳动(据说如果有特护,完全可以把你抢救过来,可惜你没有那个级别)。我见你最后一面,不再是在那间洁白的病房里,而是在又阴暗又潮湿的太平间。

只见你安详地躺在那儿,跟平常睡眠一个样,我站在你旁边正等着你醒过来。醒来吧,兄弟!我们前几天的话还没谈完呢,你的写作新计划还没有实现呢。然而,你终于没有醒过来,这就叫做死亡。死亡我见过多少次,可没有一次像眼前的这么真实:你永远不会再醒了。我这才痛苦地发现:我失去了你,一个情逾骨肉的好兄长;队伍失去了你,一个从不叫苦叫累的好同志;共和国失去了你,一个把心掏出来打拍子的好歌手。尽管泪腺已枯,我又怎能忍住不哭?

——他就这样走了,这样悄悄地?

——是的,他走了。果然像他所预言,天是青的,水是绿的,鸟在飞,鱼在游……很好,很好。

——可他的墓碑呢?墓碑呢?

——记住,有为他伴唱的“布谷鸟”在,有为他齐放的“紫丁香”在,里面每个字带着天门乡音在笑呢,在唱呢,岂不强似灰扑扑、冷冰冰的一块石头?

1995年10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