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半九别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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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追忆梅志先生

再过10年就可称为世纪老人的梅志先生,终于带着众人的祝愿作古了。

她和胡风先生相依为命的一生,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称得上一段常说常新的佳话。

这段佳话包含如下的内容:只要她在世,他虽然去世了,也仍然如同活着;换句话说,她除了为自己,同时也为他活着,而他的生命则继续寄托在她的身上。

现在,这段佳话随着她的离去,终于被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进入了历史。她和他从此将共同在历史的彼岸回眸凝望,随时以沉默的雄辩和我们共语。

胡风先生一生踏着鲁迅的足迹,为中国新文学请命,在留下丰硕的战绩的同时,受尽了曲解、折磨和创伤。

但是,他不论处在任何形式的苦难中,不论是就禁锢的岁月还是就流徙的途径而论,他身边随时随地总少不了她纤弱而坚强的身影;即使是在他单身受难的情况下,她也会带着温暖、力量和尊严,从远方赶来,和他同甘共苦。离他们很远的后人,读到他们的苦难史,这将最使他们为之诧异而动容的情节之一。

但是,梅志之于胡风,世人不可仅以贤妻良母型的“贤内助”目之,须知她本人就是一位作家。她首先是一位儿童文学家,写过不少散文体或诗体的童话,前者如《元宵节的夜晚》、《小参娃升天记》等,后者如《小面人求仙记》、《小红帽脱险记》、《小青蛙奋斗记》,更是脍炙人口。此外,她还有长短不拘的散文作品,短篇结集为《花椒红了》,长篇则为近60万字的《胡风传》。

但是,尽管自己能够写作,她却从未致力于成为一位独立的萧红、丁玲式的女作家。她的全部才华和精力都贡献于胡风的文学事业。从我的印象来说,梅志对于胡风的作用可分三个阶段:一、劫难以前,她在编辑工作上当他的助手,为他抄稿,登记来稿,给外界寄刊物,有时还联系作者(记得1942年前后,她到重庆北碚复旦大学来看望邹荻帆和我,那时胡风为我出版了诗集《童话》,却还没有和我见过面)。二、劫难以后,包括胡风生病以后,她是他生活上和精神上须臾不可缺少的守护神,是他在重症和绝望中的抚慰者和鼓舞者。三、胡风去世以后,她更是他的心愿的最后实现者,他的事业的最后完成者:除了为他昭雪沉冤,向有关方面写了大量未曾发表过的申辩材料外,她陆续出版了《往事如烟》、《伴囚记》、《高墙内》等连书名都富于特定形象性的名著,还主持出版了十卷本《胡风全集》,她立志要向世界还胡风一个真实的本来面目。

梅志先生为人文静而柔韧,热情而沉着,对人从无疾言厉色,决不轻诺寡信。她有这样一段深沉而平和的自白:“我实为一个平庸的老妪,仅比一般人多受了一点苦难,也就多知道一点为人之大不易。其实,我也仅仅是尽自己的一点能力,不伤害生灵,不哗众取宠,老老实实做人而已!今天还能坦坦然地见人,理直气壮地说话,可能也是我的平庸吧!”(引自《珍珠梅》)她的辞世,可能标志着久已式微的伦理时代的终结,令人不胜悲痛。我写这则小文,除了作为聊表敬意的一杯羹酒,还用以纪念她的亲人胡风先生逝世20周年(1985~2005),并纪念她也一同遭劫的胡风和他的朋友们受难50周年(1955~2005)。

2004年12月1日

原载《随笔》2005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