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半九别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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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漫忆楼适夷同志(2)

在“抓革命,促生产”、“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等革命口号的统一指挥下,从北京下放咸宁的这一大批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文弱书生,当时称为“五七战士”,头一年居然创造了一个人们预料不到的奇迹。他们先临时借住在老乡家里,在一片荒地上自己脱坯,自己垒墙,自己架屋梁、安门窗,为自己造出了一栋栋简易的“干打垒”宿舍;然后转而进行“围湖造田”的大事业,把鄂南的斧头湖开辟成一大片肥沃的圩田,并给它起了一个革命化的名称:“向阳湖”。从宿舍到向阳湖大田约有七八里路,全体战士除病号外,青壮老弱一律出勤,风雨无阻。适夷同志在这场草创阶段的战斗中,并没有因老迈年高而落伍;他在大田虽不能参加插秧、灌水、割稻、脱粒、扛包等重劳动,但在送秧、拾穗、看场(晒粮时防雀鸟)、烧开水、洗炊具等不少劳动项目中,都可以看见他的身影。他每天跟着大队人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虽然往往和另几位老战士落在后面不远,毕竟没有掉过队。有时还看见他一个人,披着淡红色透明雨衣,拎着一个小马扎,彳亍在窄狭而泥泞的土路上,甚至还听见他跟着高唱干校校歌:“我们走在五七道路上,精神抖擞,斗志昂扬……”实在令人有说不出的感奋!

话虽这么说,硬币还有另一面。这些原来各有专长的“五七战士”客观上,在军管人员眼里,在当地农民的心目中,其实不过是文件上所说的“资产阶级代表人物”,“跌到了修正主义的边缘”,“充军”到这里来,就是为了接受“劳动改造”的。此前在北京,就有过一位军衔较高的政委,在向连队作报告时,直言不讳地把听众当作敌人,指着台下声色俱厉地说:“依得从前的做法,你们这些人,早该用机枪扫了!”这番话当即引起议论纷纷。来到干校,一些农村儿童冲着一个戴手表放牛的原文化部某处长笑骂:“小刘少奇!小刘少奇!”也就不奇怪了。正是这个时候,楼适夷家里给他寄来一个包裹,军宣队先打开来检查,原来是几听营养食品罐头,为了进行阶级教育,便把它们作为资产阶级生活方式的证据,摆在连部门前示众,当然收件人根本不便去问,更不能去领,只好算是请客了。

本来“抓革命”和“促生产”是连在一起的,但在干校,前者显然重于后者,这也表现在军管人员的各种言谈中。且说十四连第一年丰收,由于没有一个容积适当的仓库,几十个饱满的粮口袋逐一束紧之后,只得一齐堆在工棚对面临时开辟出来的打谷场上,再用苫布把谷垛覆盖起来。想不到鄂南秋季多雨,雨下上一个多星期,等天晴太阳一晒,一个个谷垛便像蒸笼似的冒出乳白色蒸汽;过几天就看见从垛底口袋伸出了一根根嫩芽;再不久就闻到一阵阵腐烂的气息;到最后,全部丰收成果变成了一大堆令人无可奈何的糊状垃圾。全连“五七战士”辛苦了一年,面临颗粒无收的下场,个个不胜伤感,适夷同志甚至含泪说道:“这么多人的汗水,都给糟践了,想当初日夜鏖战,真是何苦来哟?”这句话传到军宣队的耳朵里,被认为是“给革命干劲泼冷水”,也就是“放毒”,便由军宣队指导员出面,及时进行“消毒”批判:“我们要算政治账!大家经过劳动锻炼,知道自己过去养尊处优的可耻,说明每个人都大有收获嘛!只从物质看问题,拿生产抗拒思想改造,是一种阶级斗争新动向,是完全错误的!”这时,北京正在批判“唯生产力论”,批判和革命对立的“纯生产观点”,像适夷同志所流露的那种伤感情绪,其实当时人人难免(事过境迁,才听说围湖造田侵占江湖水面,减少蓄洪容积水量,常会造成水灾,故干校解散后,当地军民随即掘堤放水,恢复原有鱼游虾跳的湖面,“向阳湖”又改称为“斧头湖”,这是后话)。

再说运动初期被错误冲击的干部和群众,大都经过落实政策,离开干校,回到了北京已经革命化的原单位。整个文化部干校在1974年正式结束之前,已从最初几千人的盛况,变得只剩五十人不到;十四连只有十来个人,包括照管公共家具的勤务员及其家属,再就是前文提到的那五个人。这段日子,他们除了忙自己的伙食,已不再从事任何劳动;在空荡荡的干打垒宿舍里,每人可占用一两间房,过着闲散、逍遥的日子。楼适夷年纪最大,有时请假回北京住一段时间,别人便托他到自己家里去看看,偶尔还来回捎点东西,他竟不顾年迈体衰,从东城跑到西城,去完成这些本可推卸的任务:现在回想起来,我仍不能不感激他,而且佩服他。回到干校,平日没事干,大家除了游山玩水,便是采购周围乡民推销的土特产,包括当时被吹嘘得神乎其神的灵芝。一天,适夷同志高兴地看见一枚汤碗大的灵芝,可惜被另一个人买去了;他便要求那人让给他,对方不肯,双方于是争执起来,搞得颇不愉快;后来,经过第三者调解,他终于得到了那枚罕见而并无多少实用价值的灵芝。现在仿佛还看得见他当时为那枚灵芝而高兴、焦急、愤怒、欢喜的表情变化,我终于发现这实在是一个纯真可爱的老儿童。

适夷同志知道我和胡风的关系,却从没有同我谈过胡风。其实,他和胡风、雪峰都很熟,可以说是老朋友。他们几十年的关系,在他写的《记胡风》一文(载晓风主编《我与胡风》)中,有详尽的记述。其中不少往事颇能反映他的性格和态度,例如他坦诚地写到,在反胡风运动中,为了站稳立场,他也曾随大流,和几个朋友“凑在一起,决定做检讨……洋洋洒洒一大篇……得到了稿费……大吃了一顿。吃得酒醉饭饱,高兴自己‘过了关’,可没想到胡风怎么在过日子”;同时又写到,他晚年“在北京的医院里见到胡风时,想到胡风落井,众人投石,其中有一块是我的。心里隐隐作痛”。在该文的附注中,他还根据材料和历史事实证明,当年“不知真相的党内外同志,向鲁迅先生警告对胡风的嫌疑,而受到先生的拒绝,就完全可以理解的了”;同样还证明,“雪峰同志是了解胡风与党的关系的,所以一到上海马上见胡风,并不是‘很奇怪的事’。”此外,他还动情地提到,胡风晚年曾经写信要求他“通盘考虑”,向中央全面反映对于已经去世而尚未平反的冯雪峰同志的历史评价;同时建议中央总结“历史教训,考虑今后文艺运动的组织形式,成立真正民主集中机构,……”读着胡风的来信,他虽然“全身细胞感到激动”,却感到无力“完成(这个)嘱咐,只附了一个短简,把原信转给一位中央领导同志去了”。

到90年代,适夷同志已进入耄耋之年,因病长期卧床,我曾去看望过他;听他的夫人黄玮同志说,他很坚强,在同疾病作不懈的斗争。缠绵病榻好几年,他终于撑到21世纪,几近期颐(1905~2001),才告别了他寄托很大希望的人世。他故世以后,我总想写点什么,纪念一下这位老前辈,因为我和他毕竟有过四年的上下级工作关系,又是八年的棚友(“牛棚”)加校友(干校)。对于他丰富的一生,我由于阅历有限,知之甚浅,只好就个人与他接触所得的一点印象,写出一篇“漫忆”如上。在我的心目中,楼适夷同志作为文化人,虽然在习性上未能免俗,毕竟是一位具有博大爱心的和丰富感情的革命战士,还是一位真正的爱憎分明的文学家。一般作家、翻译家词典有时可能漏掉他的名字,但他的着译等身的业绩必将长留人间。还记得,他曾几次向我谈到,毛主席引用过这样一句古谚语:“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这是在什么背景下,怎样被引用,怎样被传出来,在当前政治形势下应当怎样理解?他没有对我讲,我也无从揣测。不过,不论是出于欣赏这句谚语,还是重视它的引用者,适夷同志如此津津乐道这件掌故,联想到他平日待人接物,胸无城府,我觉得,这不能不同时映衬出他本人大度兼容的雅量和大处落墨的高致。

2004年

原载《新文学史料》2005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