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半九别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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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周绍良片段

我和老友周兄绍良之间,好久没有走动了。我一直仿佛觉得,他仍在家里养老呢。想不到,前些时女儿委婉告诉我他已去世,还说她代表我去吊唁过。我听了,不禁悚然、惨然而又默然久之。日前李经国先生来访,并惠赠他编的《周绍良友朋书札》一册;从中见到周兄的肖像和塑像,就像见到他本人一样,更增加了我对他的怀念。

周兄,我们一直管他称“老周”,是我在人民文学出版社的同事,又是我在“五七”干校的同学。我到人民文学出版社上班是1962年,他到出版社大概在50年代前期;我那时在出版社附设的编译所,他是古典文学部负责小说的老编辑。“文化革命”以前,我和他还没有密切的交往。“文革”期间,我作为“胡风分子”被“造反派”划为“黑五类”;绍良因出身名门世家,交游遍天下,加以生性坦荡,快言快语,被视为“社会关系复杂”,虽不是革命对象,自然也不是革命动力。我们的相知是在“文革”以后的干校期间。

1969年9月,中秋节前一天,人民文学出版社的革命动力和革命对象,在解放军宣传队的率领下,一齐离开北京,前往文化部的湖北咸宁“五七”干校,我们的军管编制单位是“十四连”。在“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等口号的指挥下,这些文化人先借住在老乡家里,然后在荒地上脱坯、垒墙、架屋梁、安门窗,造出了一栋栋简易的“干打垒”宿舍。定居问题解决后,就开始“围湖造田”的宏伟工程,决心把当地的斧头湖开辟成一大片肥沃的圩田,并以革命的豪情,把它命名为“向阳湖”。那时我四十七八岁,被视为“壮劳动力”,先是和项背相望的出工大队一起,每天从宿舍走七八里土路,到向阳湖去从事大田劳作;后来被派到湖里去长期驻守本连的工棚。老周当年已五十好几,因年龄偏大,不能从事重劳动,便被安排到湖内专门负责给农田放水,可称作“看水员”吧。我所在的工棚是出工人员的集散地,老周为了看水,来的次数最多了,这就是我们日后过从甚密的起点。

在那段无可奈何的干校日子里,幸亏我们有一个常谈不衰的话题,就是《红楼梦》。不过,周绍良可是名副其实的红学专家,我却只是一个普通读者,我们关于《红楼梦》的交谈也就谈不上什么学术交流。虽然如此,据我回忆,他当时有关的只言片语仍包含着相当大的含金量。除了对前八十回的赞叹和景慕外,我们少不了对后四十回的得失进行切磋。关于后四十回,读书界历来分成两派:少数派认为,它有不少精彩情节,使全书以完整的悲剧形式传世,其价值与前八十回不相上下;多数派则以对前者的欣赏和敬佩为感情背景,对后者表示了可以理解的厌弃,甚至发出不足为训的“狗尾续貂”的讥评。我作为普通读者,既没有成熟的、也不会有固定的意见;老周作为专家,自不同意多数派,但也不属于少数派———用形象的说法,他认为,如果前八十回是一堆金矿,那么后四十回并不就是一盘散沙,而是掺进了不少甚至很多金粒的沙盘,其价值的大小将与读者眼光的高低成比例。这个卓见有他上世纪50年代初期所写的两篇名文为证,那就是沙里淘金的《略谈〈红楼梦〉后四十回哪些是曹雪芹原稿》和弦外寻韵的《谈〈红楼梦〉后四十回与高鹗续书》。

在干校期间,他利用工余时间,除了继续研究《红楼梦》,还读了不少他的专业典籍,如《全唐诗》、《资治通鉴》等。几年后,由于政策似有转变,下干校的革命群众分期分批调回北京原单位,少数非“革命群众”仍然留在咸宁乡下继续接受“再教育”,老周和我就是其中的两个。干校为了“甩包袱”,把一批回不了北京的“老弱病残”送到湖北丹江口安置起来,老周是其中之一,他回北京的时间可能拖到1973年。到1974年底,咸宁干校正式撤消,“十四连”(人民文学出版社所属连队)已经走空了,我最后负责押运没有带走的公共家具回北京;但正式的调令里没有我的名字,我把押运家具送到出版社的仓库之后,竟然有“无地自容”之感。当时的人民文学出版社,在军宣队的领导下,已经被“革命化”了,不宜接收我们这批另类人物。我和另外几个懂外文的原干校学员,在赋闲了几个月之后,终于被安排到出版局临时组建的翻译组,而被留在出版社的几个同类,虽然个个学有专长,则被分去搞校对。老周虽然早一年回京,在当时的政治环境下,也不可能再回古典文学编辑室了;1975年他办了退休手续,这时还不到60岁。

从干校回京后,老周还经常来找我,那时我住在琉璃厂。我们在家里天南地北地聊完天,就去逛琉璃厂的旧书店。有一次,他、我,还有楼适夷(我们的老领导,也是最后离开干校的校友),一起去转“中国书店”。离开书店后,楼适夷开玩笑说,“老周跟书店的人熟,自然会有许多方便吧?”他不以为然地回答,“哪里,哪里,经过文化大革命,我早用不着这种‘方便’了。”老周是美食家,熟悉北京馆子的风味,时常邀朋友共同进餐,记得我们去过琉璃厂附近的“晋阳饭庄”吃山西烤馒头,还去过西四一家老字号吃过“三不沾”。他对什么爱好都精益求精,对美馔的研究不次于对墨的研究,后者是他的另一长项。

“四人帮”倒台,我从翻译组回到人民文学出版社;到1980年“胡风案件”平反,我才正式恢复“国家工作人员”的身份。这时,周绍良在佛学界的社会活动多了起来,后来当了佛教协会的副会长,又担任政协委员的职务。我们的联系慢慢少了,但我心里一直还惦记着他,常常从报刊上关注他的学术活动和社会行踪。我退休后,译了一本《浮士德》,书印出来,曾由女儿给他寄去过一本;他则回寄了一本他新出的《百喻经今译》,这是他多年前就想翻译的一本书,也算是又一次感情交流吧。

人老起来,总是回忆多于希望。我几次想去找他聊聊往事,特别想向他请教一下《金刚经》。让女儿打电话询问他的住址,才知道他的耳聋比我的还严重,也就迟迟没有动身。想不到,实在想不到,我们竟然永远不能再见了。

2006年1月

刊于《随笔》2006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