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只手忽然从旁边伸来，慢慢地，慢慢地把他的手指给掰开。
齐隆浩转头，有些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司徒薇的表情还是那样地平静，替他理平纸上的褶皱。
她每一个动作都那样地仔细，没有丝毫含糊。
齐隆浩的心奇异地也跟着平静下来。
“你需要帮手。”
“嗯？”
“去找可以帮助你的人吧。”司徒薇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不管这个世界多么黑暗，倘若你愿意找，总是能找得到的。”
齐隆浩点点头，站起身来，走出帐篷。
他痛苦地思索着，要怎么才能尽快地让西番人学习和掌握新创立的西番文字，他们会相信他吗？
齐隆浩仔细想了很久，走到齐纳河畔，他相信，这一直流淌不停的河水，能够告诉他答案。
他在河边的沙地上跪了下来，拾起一块小石子，开始一笔一画地在沙滩上写字。
几个牧羊的孩子跑过来，奇怪地看着他，他们不是大人，所以对他也没有什么畏惧。
“这，这是什么？”终于有个小男孩儿忍不住道。
“字。”
“字？字是干什么用的？”
“记录，你所看到的一切，你所听到的一切。”
“记录？”孩子摇头，“我不明白。”
“比如，你心里有没有什么，特别想说的，但是却无法跟身边人说的事，或者，你有没有什么重要的，想要记下来的经历呢？”
孩子疑惑地皱起眉头，然后咕哝了一句：“真是个怪人。”
怪人？听到这样的话，齐隆浩有些无可奈何地笑了。
是啊，他是怪人。
他是怪人才会想到要创建一套系统的符号，把这片大地上曾经发生的一切统统都记下来。
可是记下来有什么用呢？有谁会来看这些文字呢？文字又能给人什么样的启迪呢？
齐隆浩自己也疑惑着，沉思着。
“这个，是羊吗？”
突然，一个稚嫩的声音传来，齐隆浩抬头，却见一个圆圆脸蛋的孩子正看着他。
“对，这是羊。”
“那这个，是人？”小孩子眼里闪过一丝惊喜，仿佛发现什么新大陆似的。
“不错。”
“这个是河，这个是星星。”孩子认出来越来越多的字，心里觉得惊喜极了，“是不是，我看到的一切，都可以写下来？”
“是的。”
“你能教我吗？”
“当然能。”
用了半天的时间，齐隆浩已经教这个孩子学会了几百个字，他近乎疯狂地发现，这个孩子有着极高的天赋，能很快地接受新事物。
等他们抬头的时候，天色已经黑尽，满天星光闪烁。
“明天，明天我们再来，好吗？”
“嗯。”男孩子点头，“那你一定要守信哦，我们明天来。”
“嗯。”齐隆浩颔首，拍拍男孩子的肩膀，依依不舍地和他分开了，回帐篷的路上，他还在不停地想，不停地想，下次，一定要教这个男孩子再多认一些字。
回到帐篷里，却见司徒薇已经做好了饭，正坐在桌边等他，齐隆浩走过去，拿起筷子，埋头慢慢地吃饭。
司徒薇仔细看着他的脸色：“有答案了？”
“一点点，但是，也不知道接下去会如何。”
“别着急，凡事一定要慢慢来，千万别急。”
“你对我有信心？”
“是，在任何时候，我对你从来没有失去过信心，我相信你要做的事，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都是会去完成的。”
齐隆浩便不再说话了。
等吃过饭，他又看着桌子陷入沉思之中。
要做的每一步，都异常清晰，只需要他按部就班地去完成。
休息一夜之后，齐隆浩的精神稍稍恢复，便又出去，看见那个孩子果然在河边等着他。
“来，咱们开始。”
这一次，齐隆浩教他学了近千个字，最后，他把法典里的一段话写出来：“你读读看。”
孩子张着嘴，句句朗朗上口，齐隆浩脸上流露出会心的微笑：“很好，你学得非常不错。”
孩子抬头看着他，许久，忽然道：“殿下，你说我以后长大了，可以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人物吗？”
“顶天立地？”齐隆浩一怔。
“是啊，这样好吗？”
“嗯，很好。”齐隆浩再次点头。
“那，殿下能不能告诉我，要怎样，才能做一个顶天立地的人物呢？”
“首先，你要学很多的知识——”看着这个孩子，齐隆浩忽然愣了一下，自己为什么不把他送到中原去，送到天京去呢？在那里，他可以学到很多的知识与文化。
齐隆浩慢慢地蹲下身子：“你想去中原吗？那里，有很多很多的书，很多会读书的人，你想去吗？”
“我想去。”男孩子重重地点头，“只要殿下告诉我，我就会很努力地去做。”
“那好，明天你到这里来，我给你一袋金铢子，还有马车——”齐隆浩想着，心内又一动，既然事情已经做了，不如干脆做大点，一个孩子怎么够，对，他可以张贴布告，在整个西番选一批孩子，让牧民的孩子有机会去学习中原的文化，然后回来做官，把他们学到的一切再传授给其他人，太好了！
齐隆浩心中豁然大亮，一转头就朝帐篷飞奔而去，男孩子站在原地，呆呆地看着他。
“阿薇，阿薇。”齐隆浩热情洋溢地跑进帐篷里，“我想到了。”
“你想到了什么？”
“我可以选一些牧民的孩子，把他们送到天京去学习，然后再让他们回来做官。”
“不错。”司徒薇点头，“这确实是一个法子，只是可惜，你在中原并没有认识的人。”
齐隆浩闻言一怔，接着道：“其实，我也想去中原看看，你呢？你想不想去？”
“去中原？”司徒薇陷入沉思之中，老实说，过去那一段记忆，对她而言非常地难受，她一点都不想见到过去那些人，也不想回忆过去那些事。
齐隆浩揣测着她的心思：“你不愿意？”
“我确实不愿意。”司徒薇毫不掩饰，大抵，没有人会喜欢那些贫窘的，痛苦的，磨难的时光吧？
但这并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司徒薇想起自己那些所谓亲人的嘴脸，都忍不住作呕。
“你家里，没有你牵挂的人了吗？”
“没有。”司徒薇摇头。
“你父亲呢？”
“我没有父亲。”司徒薇答得异常果决——那样的父亲，能算是父亲吗？他是赌徒，为了凑银子，可以把自己的女儿卖到妓院里去，这样不堪的往事，如何能说给齐隆浩听？
齐隆浩久久地看着她，其实一直以来，他都感觉，她的心中藏着太多的事，只是从来没有跟他说起。
“阿薇。”齐隆浩不由握住她的手，“你不要多想，现在不是有我吗？一切都会好的，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隆浩。”司徒薇张开双臂，轻轻将他抱住，脸颊紧紧贴在他的胸膛上，“我只有你了，我只有你了，在这个世界上，我只有你……”
齐隆浩搂紧了这个女孩子，感受着她心中的弥漫的凄惶与痛苦，心一阵阵地抽起来。
司徒薇的泪水成串成串往下流。
回想起从前凄苦无依的种种，她一时间也不由悲从中来。
十几年的飘零无依，痛苦悲辛，让她伸手紧紧地抓着齐隆浩的衣衫，泣不成声。
阿娜捧着一碗奶茶走来，看见这样的情形，赶紧又退了出去。
“你不要难受，不想去中原，那咱们就不去，只在草原上呆着。”
司徒薇仰头看他：“其实你知道吗，在雪山上那些日子，我才是最快活的，无忧无虑，什么都不去多想，什么都不必防范，只有我们两个人，可是回到王廷后，需要面对的太多。”
齐隆浩深深地叹了口气，点头：“你说得没有错，但凡要做成什么事，总是要有所牺牲。”
“如果你真不想回中原，那就不要回去，呆在西番，我会保护你，尽我全力地保护你。”
齐隆浩摩娑着司徒薇的脸庞，深深地注视着她。
司徒薇那颗心，总算是安静下来。
她真地没有奢求太多，只愿陪在他身边，天长地久，永永远远。
“能一直陪着你，是我这一生最幸福，也最快乐的事。”
松明滋滋地燃烧着，两人偎在被子里，絮絮地说着话，司徒薇在这一刻显得格外地温柔，不管齐隆浩说什么，她都愿意听。
就在他们倍觉温馨甜蜜时，外面忽然响起一阵尖锐的哭声：“儿子，我的儿子。”
齐隆浩一怔，刚要下地，却被司徒薇扯住：“等会儿。”
帐外的哭声一直继续着，然后是男人粗鲁的吼声：“哭，哭什么哭？你个臭娘们儿，只知道号增丧。”
“你怎么能这样说话？他可是咱们唯一的儿子！”
“那又怎么？”男人的声音里不含一丝温情，“只能说明他命薄，无福消受。”
女人继续呜咽着，直到半夜才消散。
次日清晨，齐隆浩去齐隆洪的帐篷，才听几个侍卫说，齐隆液才出生不久的那个儿子，昨天夜里突然暴毙。
暴毙。
这样的两个字，无疑让任何人都觉得从心里发着冷。
齐隆浩想起从前的那些日子。
想起他是如何躲避着这草原上的明枪暗箭，垂在身侧的手慢慢蜷紧。
“五弟。”齐隆洪的脸忽然出现在他身畔，“想起什么事，如此入神？”
“二哥。”齐隆浩这才回过意来，“咱们走。”
等走进帐篷，看着桌案上的那些文薄，齐隆浩的精力地始终集中不起来，他确实没有料到，死婴之事会带给他如此巨大的冲击力，让他觉得心里很不舒服。
“五弟像是有心事？”
齐隆浩抬头看他一眼，没有言语，再次低下头去。
“倘若五弟今天不想做事，那也没关系，偶尔休息一天，也是该当的。”
“多谢二哥。”齐隆浩站起身来，鞠了个躬，然后慢慢地退出去。
帐篷外面的世界已经恢复平静，好像昨天夜里，并没有一个人无辜地死去。
齐隆浩的心却莫明抽动。
他记得前些天还见过那个孩子，被他的母亲抱在怀里，小脸圆圆的，很爱咧嘴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