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咿呀咿呀咿——”
远处传来牧羊女的歌声,齐隆浩静静站在夜空下,侧耳倾听着,感受着自己心里的一切。
无论如何,他尽力了。
“隆浩。”司徒薇从后方走来,握住他的手,“回去吧,夜太深了。”
齐隆浩却站着没动:“我想再听一听。”
司徒薇没有说话,安静地站在他的身旁。
星星一颗颗升起来,就像棋盘上的子。
“阿薇。”
“嗯?”
“还记得,我从前跟你说过的话吗?”
“记得。”
“你说,如果我为梦想付出一切,梦想是否会实现呢?”
司徒薇沉默,她的确不敢给齐隆浩任何的承诺,如果梦想太美,碎灭的那一刻,带来的绝望就会越大。
“你觉得,”齐隆浩转头看她一眼,“没有实现的可能,是吗?”
“我不知道。”司徒薇转开头,看向远方,夜色掩映下的西番,展现出来的,是一片与白昼里完全不同的壮美,不管是奴隶,牧民,贵族,在这一刻都沉入了梦乡,只有极少数的人还醒着。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梦,有的人只想要一个温暖的家,有的人只希望明天有一口饭吃,有的人……隆浩,你的梦是什么呢?”
“我希望西番和平,康宁,再没有****,没有人失去自己的亲人,爱人,每个人都能实现他们的愿望。”
“这个梦,很宏伟。”
“是的,这个梦,很宏伟。”齐隆浩喃喃,他看到的西番,并不是像现在这样,处处充满了斗争,暴力,血腥,践踏,而是一片安宁与祥和。
要依靠什么,来实现自己的愿望呢?
是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的愿望呢?
“你去做吧,你会找到支持你的人,你会找到你的盟友。”司徒薇轻声地道。
“我会找我的盟友?”
“是的。”司徒薇无比肯定地道,“那些生活在痛苦边缘,绝望边缘的人,正等待着你的援救。”
“你觉得,我所做的一切,有意义,有价值?”
“是的,你所做的一切,有意义,有价值,至少,做这些事能让你高兴,不是吗?”
“是。”齐隆浩点头,“做这样的事,让我很开心,很快乐,我想我可以帮助很多的人,很多很多的人,我能,改变他们的生活,改变整个西番!”
“那就是这样。”司徒薇重重地点头,“按照你的心意去做,按照你的心意去努力,不要放弃,不要因为任何原因而放弃。”
“阿薇!”齐隆浩不由握紧了她的手。
“也许,这条路很艰难,但是最起码,有我陪着你,接下来,会有更多的人陪着你——西番贵族们不会理解你的作为,但是牧民们会,他们一定会支持你的。”
“呵。”齐隆浩深深地呼出一口气,转身抱住司徒薇,紧紧地将她搂进怀里,“听到你的话,我真地好开心,就算我付出所有努力,仍然无法改变,但我还是会努力。”
“嗯。”
“五弟,这是你创造的西番文字?”
“不错。”齐隆浩点头,在帐篷里来回踱着步,“我想将这套文字传播开去,要先教所有的人识字,然后,颁布法令,改变人心,让所有人都懂得,在这块土地上,会有一个位置属于他们,每个人都该得到他们想要的。”
“你的法子,听起来特别地奇特。”齐隆浩看着他,“为什么你总是跟其他人的想法不太一样?”
“我也不知道。”齐隆浩深吸一口气,挺直脊梁,“这是我的梦想。”
“你的梦想?”
“是的,我并不想看到西番再有什么血腥暴力的冲突发生,我希望领主和他们的奴隶能够好好地相处,特别是像余夜那样的事……”
“你觉得,你的想法可行么?”齐隆洪眸带疑惑地看着他,“你是不是过于天真?你有没有想过,或许西番文字根本不受重视?又或许,新法一旦颁布,就会遭到贵族们的抵制?”
“我当然知道。”齐隆浩无比肯定地道,“但我始终觉得,人心是向往光明的。”
“人心?”齐隆洪唇边多了几丝冷笑,“你能看得见人心?你能瞧清楚,那些贵族们在想什么?”
“是的,我能瞧得清。”齐隆浩无比肯定地道,“他们想要更多的牛羊,更为丰美的草场,男人们想要年轻的婆姨,以及一座宽大的帐篷,烧得滚烫的奶茶,好吃的牛肉。”
“你看得很明白嘛,可是这些东西从哪里来?都是奴隶们辛勤劳作创造出来的,依照你的新法,领主们要想获得这些东西,就得付出金钱从奴隶们手中去购买,你觉得,习惯了掠夺的他们,会遵守你的新法吗?如果新法不能在现实中推行,就等于一张废纸。”
齐隆浩沉默了。
他确乎是没有想到过,这样的问题。
“你好好想想吧,别把现实想得那么简单。”齐隆洪袖起手。
齐隆浩转过身,走了出去,他没有回帐篷,而是沿着草场一直走到河边,他在河边坐下,听着远处传来悠扬的笛声,有成群的牛儿,从碧绿的草地上走过。
年轻男子眼里充满了忧伤,母亲,难道我真地无法改变什么吗?难道奴隶的孩子,永远只能是奴隶吗?
谁能给这片草地上千千万万的人以希望?谁能告诉他们,前面的方向在哪里呢?
马头琴声传来,饱含着沧桑,以及一丝洞穿尘世的智慧,齐隆浩转头,却看见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怀抱着马头琴,缓缓地拉着,风吹起他花白的头发,使那双深陷的眼看着更加地昏浊。
老人枯瘦的手不紧不慢地拉着弓,琴声仿佛在诉说什么。
齐隆浩的心慢慢变得平静下来,重新恢复清明。
暮色渐渐地深重了,齐隆浩站起身来,走到老人跟前,弯腰深深地鞠了一个躬,方才掉头离去。
“年轻人。”
老者沙哑的声音忽然响起。
“不要痛苦,不要迷惑,只要你心中有爱,世界就不会放弃你。”
齐隆浩蓦地停住了脚步。
“你爱西番,对不对?”
齐隆浩默默地站立着。
“只有一个心存爱意的人,才会想着要去改变一切。”
“我,并没有什么送给王子,只希望王子记住,不管做什么事,都要心存爱意。”
“不管做什么事,都要心存爱意?”
“是的。”
老者的目光里含着无穷的智慧:“活在这片草地上的人,不管是男人,女人,贱民,奴隶,他们都深爱自己的生命,因为深爱自己的生命,所以希望明天会更好,倘若——你想救他们,你想得到他们的支持,就要把你自己当成他们,你就会明白,他们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把我自己,当成他们?”
“是的。”
老者抬起头来,深深地注视着他:“您拥有一颗博大的心,可以洞悉天地间所有的奥妙与玄机,相信您比海更深的智慧,可以体察万民之疾苦,并代天而言之。”
齐隆浩就那样呆呆地站着,感受着内心受到的巨大冲击。
“我相信你懂得。”
老者说完,抱着马头琴朝远处走去。
齐隆浩一直站在那里。
站在那里。
“奇怪。”司徒薇在帐篷前来回走动着,她已经等了很久,却始终没有见到齐隆浩,他去哪里了呢?
忽然,朦胧夜色里浮出一个人影。
“隆浩!”司徒薇立即欢天喜地地跑了过去,拉住齐隆浩冰凉的双手,眉头立即皱了起来,“怎么这样凉?”
“没事。”齐隆浩摆摆手,“我想一个人呆会儿,可以吗?”
“嗯。”司徒薇把他拉回去,“里面烧着火,你烤着,我去给你煮茶。”
齐隆浩脱下披风,在火炉边蹲了下来,安静地看着那红色的火。
没一会儿,司徒薇端着碗热气腾腾的茶汤,走到他身边,轻轻将汤搁到他身旁。
齐隆浩仍然看着那炉火。
司徒薇知道他在想事,便没有惊扰他,一个人默默地走开了。
“会有人喜欢文化吗?”齐隆浩伸手在炉火上晃动着,“会有人懂得文化的重要吗?”
看着快半夜了,司徒薇走来,将一条被褥披在他的肩上,轻声叮嘱:“千万别着凉了。”
齐隆浩摸摸身上的褥子,转头看了司徒薇一眼:“你说,是文化重要,还是吃饭重要?”
“呃?”司徒薇不由摸了摸头,再摸摸齐隆浩的头,“吃饭和文化都很重要,不过现在,对草原上的人而言,更重要的是吃饭。”
“因为吃饭,所以连黑白善恶都不辨了吗?”
司徒薇沉默,然后想起最初的那些日子——那些被在栅栏里,等待着西番贵族挑选的日子。
“倘若要改变,就从她们开始吧……其实我想,没有人愿意过那样的日子,没有人愿意,一直在痛苦和绝望的边缘苦苦挣扎,向往光明,温暖,和衣食丰足,乃是每个人的天性啊。”
“那你觉得,我该怎么做?”
“让她们离开栅栏,可以自由选择自己的去处,选择自己想嫁的人,给予她们一点点尊重,她们想要的,其实很少。”
“是吗?”
“我想,是这样的。”
“你看,你看。”
不少西番人围在栅栏边,指指点点,西番士兵打开栅栏,女奴隶们一个个走了出去,裹紧身上的布袍,难得的是那样西番士兵们,眼里再没有那种贪婪。
“从今天开始,”齐隆浩站在一个小土坡上,十分坦然地道,“你们可以自由选择未来的生活。”
“什么?”女奴隶们中间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
“你们不必再吃最糟糕的食物,不必再受人践踏,你们可以选择自己的丈夫,去过正常人的生活。”
“多谢五王子,多谢五王子。”女奴隶们纷纷跪下来,朝着齐隆浩磕头。
母亲,齐隆浩的眼里闪过一个女人的影子,可惜您看不到了,看不到这一刻,倘若当年,您可以自由选择,是否愿意附属于父亲呢?
或许,您的一生根本没有自己的意志,因为您没有选择的权利,您被动接受了您的命运,然后生下我。
身为奴隶的儿子,我经受了常人难以想象的磨难,白眼,嘲讽,讥笑,可是孩儿始终相信,孩儿的灵魂是高贵的,是清白的,它不承受世间任何的践踏。
孩儿昂然立于天地之间,不希望再过那种被奴役的生活,更不希望看到自己深爱的人遭受奴役。
母亲,您说孩儿能做到吗?
远处,齐元凯静静地看着那个年轻的男子,不时抬起手来,捂住双唇,掩住唇中的低咳。
“大汗,我们回去吧。”云尹扶着他。
“我一直都不相信。”齐元凯紧紧地握住云尹的手,“不相信他能做到,不相信他可以改变很多事,可是他如此执拗,不管我说什么都不肯放弃。”
云尹没有说话,她并不懂得那么沉的大道理,在她看来,齐隆浩这个人非常地奇怪,他似乎什么都不想,也似乎什么都想,草原上很多人都在猜测着他的心,却没有一个猜得清楚明白。
他像是一个生活在梦境里的人,丝毫不受其他人的影响,当众多西番贵族掳掠牛羊,抢夺女人时,他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默然地观看着一切。
“五殿下,是一个奇怪的人哪。”云尹轻声道。
“他确实是一个奇怪的人。”齐元凯也道,“我有五个儿子,四个儿子的心我都明白,唯有他,始终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