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眼前熟悉的一切，齐隆浩却忽然有些不适应。
他确实不愿意再回这里，也不喜欢王廷那种糜烂的气息。
幸而，他到王廷时，正是大家用晚餐的时间，并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到来，只是，齐隆浩在走进金帐时，看到了一个女人，一个年轻的女人，正在仔细地照顾躺在床上的齐隆浩。
转头看见齐隆浩，女人正想行礼，却被齐隆浩止住：“你别动。”
他走到床边，看见有张小马扎，便把那马扎拿过来，沉身坐下，看着躺在床上的齐元凯，云尹聪明地行了个礼，转头退了出去。
齐隆浩坐在马扎上，静静注视着自己的父亲。
他已经很苍老很苍老，曾经那些风华正茂的岁月，似乎已经离他十分地遥远。
人生有时候，只是转瞬之间，转瞬间你会失去一切，转瞬间，你也会得到一切。
“云……”齐元凯忽然轻轻地喊了声，伸出一只手来。
“父汗。”齐隆浩握住他的手，齐元凯颤抖了一下，睁开双眼，乍然看见齐隆浩，眼中蓦地满是惊喜，“浩，浩儿……”
这一声“浩儿”，喊得齐隆浩心中百般滋味杂陈。
“浩儿。”齐元凯强撑着想要坐起来，齐隆浩赶紧扶起他，在他腰后塞了个枕头。
“浩儿。”齐隆浩久久地看着他，“你，你长得，真像你的母亲。”
“是吗？”齐隆浩双眼低垂，“浩儿很像母亲吗？”
“是，太像了。”
父子俩一时都没有说话，屋子里十分地安静。
“你能回来看我，我很开心，但是王廷……”
“或许，父汗担心的事，并不会发生。”齐隆浩霍地抬头。
“你这么觉得？”
“嗯。”
“我也希望如此，”齐元凯唇角边难得地浮起几许笑意，“只是我老了，再也没有多余的力量，管其它的事，我只是担心——”
齐元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如果父汗不在，你可有力量，保护你自己？”
齐隆浩沉默。
他知道，父汗这么说，并非空穴来风。
而西番的未来会怎样，也没有人能够料定。
“父汗，孩儿不能向您保证什么，孩儿只能说，会努力认真地活着，健康正直地活着，就算不为别人，孩儿只为自己，也会好好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那就好。”齐元凯点头，“只怕，我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日子不多了，好想，去圣灵山看看……听草原上的人说，那是辽云草原最美的地方。”
“我陪父汗去。”齐隆浩肯定地道。
齐元凯握紧他的手，眼里的笑意更深：“大概，也只有你，会陪我去做这样的事，他们，他们都不愿意……”
齐隆浩心中忽然一颤：“父汗，从现在起，无论父汗要做什么，隆浩都会陪着父汗。”
“真的？”
“真的。”
“那你回王廷来吧。”齐元凯忽然握紧他的手，“我的孩子，回王廷来吧，父汗很需要你，非常地需要你。”
齐元凯犹豫了，倘若没有司徒薇，他自然很愿意回来，可是，因为有司徒薇，他不想让司徒薇受到任何的伤害。
“怎么？”齐元凯眼里掠过几许失望，“你在担心什么？你在想什么？”
“孩儿可以说实话吗？”
“你说。”
“孩儿怕王廷里，有人会对阿薇不利。”
“阿薇？你是说，那个女奴隶吗？”
“是。”齐隆浩点头，“孩儿爱她，胜过自己的性命，倘若有人算计孩儿，孩儿并无半点怨言，可是倘若有谁伤害阿薇，孩儿很难保证，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来。”
“原来是这样。”齐元凯深深地凝望着自己的儿子，他的眸光那样清澈，没有一丝搀假，里面写着的，都是对那个女子的疼宠与呵护。
他不晓得，这是一种怎样深沉的感情，也不明白，那个女子到底有什么好，值得他全力维护。
只是，倘若这是他儿子唯一的心愿……
“那么，就算为了保护她，你也要做一个出色的人，一个勇敢的人，一个坚定的男人。”
“我会的。”齐隆浩重重地点头，“我会是一个勇敢的人，一个坚定的人，一个保护自己最爱的人，守护她，将是我一生一世的誓言。”
“那么西番呢？西番就不是了吗？难道西番，不比一个女人重要吗？”
“父汗，西番是很重要，可是现在，有太多人盯着西番的汗位，父汗觉得，我能坐得上去吗？”
“只要你愿意，就能！”齐元凯毫不迟疑地大声喊道。
“父汗！”齐隆浩不禁跳了起来，然后转头朝外看了看，却只瞧见一角淡淡的衣衫。
“你是我的儿子，继承了我的个性，我的骄傲，我的一切！我……”
“父汗什么都不必说了，孩儿也不会答应父汗什么。”齐隆浩一字一句地道，“除了这个，隆浩都可以帮父汗完成。”
“好吧。”齐元凯深吸一口气，躺回枕上，脸色十分地憔悴，他是真地累了，半生征战与厮杀，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西番的繁荣与富强。
他不想看到自己辛苦经营的一切，在自己逝世之后便尽付水流，是以，心心念念的，便是找一个合格的继承人。
“父汗，你好好歇息吧。”跪在床前，齐隆浩深深地行了一个礼，然后站起身来，朝外走去。
“哦，这不是咱们的五弟嘛，居然良心发现，回来瞧咱们的父汗，可真是稀奇啊。”
“五弟，最难消受美人恩，既然得着一位如花似玉的娇妻，就该好好地享受，干嘛还跑回王廷这种是非之地？”
“是啊，五弟性情向来高洁，与我辈不同，现在怎么也，想吃回头草了？想来分一杯羹？”
齐隆浩那颗心重重地跌了下去，他最怕的就是这个，最不愿意面对的也是这个。
为什么？
为什么他明明没有招惹他们，矛盾，纠纷，却始终还是围绕着他不曾停歇？
齐隆浩没有说话，而是朝自己的帐篷走去。
他的帐篷和从前一样，还是那样简单，只是，里面却和齐隆浩想的有些不一样，他原本以为，或许那里已经荒芜，满是灰尘，谁知进去一看，却发现帐篷里收拾得干干净净。
这是——？
“拜见五王子。”一道轻柔的声音忽然传来。
“你是？”齐隆浩转身，有些奇怪地看她一眼。
“奴婢名唤慕菲，是，心甘情愿来看守这座帐篷的。”
“你心甘情愿？”齐隆浩愣住。
“是的。”那女子脸上没有一丝骄矜，显得从容而淡定，“奴婢相信，五王子一定会回到这里来的。”
齐隆浩怔怔地站在帐篷里，看着熟悉的一切——在这个冰冷的王廷里，真的会有一角，一直属于他，并且只属于他吗？
“慕菲时常听一些人，说起王子过去的事，都说王子是这辽云草原上性情最温和，最诚挚，最善良，最博学的，慕菲仰慕王子，打心里仰慕王子，所以，慕菲才……”
“你仰慕我？”齐隆浩更是觉得深学的惊讶。
“是的，奴婢仰慕王子，就像山林里的小兽，仰慕空中的明月，奴婢相信，不管发生什么事，不管风再狂雨再大，王子，一定还是从前那位王子。”
“慕菲。”齐隆浩不由伸出手去，紧紧握住了慕菲纤柔的十指，“谢谢你，谢谢你。”
“这是奴婢该做的。”慕菲后退一步，脸上的神情反倒有些诚惶诚恐，“不管遇到什么，请王子不要妄自菲薄，王子应该相信自己，更应该相信别人，一定可以看到王子的用心。”
“是吗？”齐隆浩心中忽然五味杂陈，昔年忍受的种种痛苦，磨难，艰辛，在这一切忽然悉数涌上心头，他以为没有人看得见，那些忍受着巨大痛苦的每一个时刻，还是不肯放弃心中的执念。
曾经，他也有想做一个真正的王者，在这片辽阔的草原上奔驰，挥洒热血，带领所有的人走向繁荣，富强，他并不想看到有人受到伤害，有人在寒风中哭泣，有人承受酷刑的折磨……
齐隆浩不由抬起手，轻轻地捂住胸口——父汗，这就是您说的另一层意思吗？
不错。
您虽然赐予孩儿肉体，却是辽云草原给了我灵魂，我深爱着这片土地，爱着所有的一切，只要孩儿不死，这颗心不死，爱便长存！
慕菲深深地看着这位王子，她晓得他心中起伏着惊涛骇浪。
“谢谢你，慕菲。”
这天晚上，齐隆浩并没有赶回湖边，而是留在王廷，虽然，仍旧没有什么人来理他，但是他的心思却很沉静，和从前有极大的不同，他安静地想着所有的一切，想着师傅对他说过的话，想着母亲……她的心里，对于父亲的爱，是不是有过深沉的渴望呢？有没有想过像一个普通女人那样，靠在父汗的怀里，享受他的宠爱？
父汗，你爱过母亲吗？爱过那个卑微的女人吗？
母亲，你爱过父汗吗？是真真正正地爱过吗？
可惜有太多的事，都找不到答案了。
次日清晨，齐元凯派近卫来请齐隆浩，近卫却回禀说，五王子不在。
齐元凯闻言沉默，却并没有追究。
此时的齐隆浩，正在碧草茵茵的原野上走着，看着那静静流淌的齐纳河水，听着远处传来牧羊女悠扬的歌声，还有那冉冉升起的朝阳，草叶上颗颗晶莹的露珠。
这一切的一切，是多么的美好，可为什么，却总有那么多的人，要因为别的缘故，或者贪欲，毁掉这一切呢？
没有战争不好吗？互相和平相处不好吗？为什么一定要打来打去，争来争去，斗来斗去呢？
他不是天真，也不是浪漫，他只是对这个世界，心怀温情。
纵然千里袤原都被冰雪覆盖，终究有一处芳草葱茏，难道，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