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襄樊十年鏖战,对一心学武的他来说,并无对错,哪怕是王明阳死在了钓鱼台,他也不会去与人屠徐骁计较什么。他不是没有试图劝说王明阳离开襄樊,甚至对其说过便是你守城胜了,东南半壁大厦将倾,一己之力能如何?可那人不听,最终只是以襄樊二十万血肉之躯成全了一人的名节。这等惨绝人寰的暴戾行径,与那敌对的人屠何异?是更有道德一些?听闻最后惨烈结局的他当时正在北莽,并未奔赴北凉寻仇,只是说了一句不许徐家人再入襄樊。
他说到做到。
何况靖安王赵衡还交付给他那只装有王明阳眼珠的盒子。他只是一名武夫,两大藩王的恩怨,不想去掺和,但既然北凉王的儿子敢来襄樊,他就要履行当年诺言。
因为王明阳是他的兄长。
两名女婢踮了半天脚跟终于瞧见了那个恶名如雷贯耳的北凉王世子,他并没有舒舒服服待在车厢内,只是与一名仙风道骨的老道人乘马而来,她们纳闷这位世子殿下就不怕吃灰尘吗?纵使马术再好,终归是颠簸难耐,哪里有坐在车里惬意。她们小跑回王妃所在的马车,说那世子到了。裴王妃缓缓下马,一手攥紧那封只有寥寥数字的密信,一手握着“满意”念珠,脸色如常。她依然是那个在钟鸣鼎食王侯高墙内都难掩出彩气质的大富贵女子,亭亭玉立地站在车旁,望着那个不知是可恨还是可笑或是可怜的后辈登徒子缓缓接近,不知为何,她手心渗出了汗水。
徐凤年早看见了芦苇荡口子上的车队,离着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肃容轻声问道:“魏爷爷,桃木剑都用上了?够不够用?”
这两日不见踪影的九斗米老道魏叔阳抚须微笑道:“桃木三十六,剑阵已经准备妥当。”
徐凤年点了点头,阴沉道:“禄球儿信上说襄樊王明阳的弟弟也来了,我就不明白当年襄樊整整十年攻守战,他不曾帮手,为何今日却来凑热闹?
良心发现了?”
魏叔阳神情凝重起来,叹息一声,摇头道:“老道这就不敢妄言了,只知此人的武道修为极为深厚,否则也不至于接连两次登上武评,连续二十年做了那天下第十一号高手。外行看热闹,觉得这名号可笑,老道真是半点都笑不出来。”
徐凤年不握马缰,双手按住绣冬、春雷,眯眼望着被靖安王府侍卫护着的两名俏丽女婢,若说那姓王的第十一来城外“待客”,属于情理之外的意料之中,那在路上便已听闻出城消息的裴王妃,就有些莫名其妙了。靖安王赵衡这老乌龟疯了不成,要把身为王妃的她放在这几乎可以称作必死之地的芦苇荡?要引君入瓮可以理解,可需要付出这般惨重的代价吗?好歹也是一位比玉人还娇媚的正王妃,或者说赵衡已经为了世袭罔替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
徐凤年喃喃道:“暂时已知的有第十一和四具符将红甲,赵衡还有哪些后手?既然连裴南苇都肯等同于一颗弃子,那必定就不止是这般‘客气’了。怎的,事后就说本世子对出城赏景的靖安王妃图谋不轨,故意一路尾随,玷污了王妃,接着靖安王冲冠一怒为红颜,这个说法会不会太儿戏了?再者,赵衡真有把握在这里将我一击毙命,还是说这位藩王觉得斗不过徐骁,斗一斗我是胜券在握的事情?”
徐凤年对魏叔阳轻声说道:“让宁峨眉与凤字营快马跟上来,不需要拉开半里路距离,与他说明白,准备死战。”
老道魏叔阳立即策马折回。
徐凤年已经清晰可见靖安王府两名女婢的姣好容颜,放缓速度,与马车并驾齐驱,伸手叩了叩车壁,姜泥掀开帘子,一脸狐疑。
徐凤年说道:“你与老前辈说一声,天下第十一的王明寅来了,符将红甲也来了,说不定暗中还有不弱的高手。”
姜泥面无表情哦了一声。
“你小心些,别下车,今天不太适合你看笑话。”说完这句,徐凤年这才夹了夹马腹,在吕钱塘、杨青风、舒羞三名扈从的贴身护送下快马前行,鱼幼薇出城时就被安排与姜泥、李淳罡同乘一车。
徐凤年看到好似孤苦伶仃站在芦苇荡前的裴王妃后,没有急于下马客套,双手按刀,只是高坐于骏马上,无言俯视。
两名女婢虽说惊讶于这名北凉王世子的英俊潇洒,但见他竟然倨傲地坐在马上一言不发,其中一名跟在王妃身边声势不输王府寻常管家的女婢怒目斥责道:“北凉王世子,见到王妃,为何不下马!”
徐凤年一笑置之,只是盯着那名胭脂评排名比襄樊李双甲还要高的大美人,他没有见过那位白玉狮子滚绣球的名妓,但确定世间任何一个男人,在王妃裴南苇和声色双甲的李白狮中选择,哪怕后者在容颜上更胜一筹,都是会选择与裴南苇共度春宵。离阳王朝六大藩王的正王妃,可不是那些亡国嫔妃可以媲美的,恐怕唯有亡国皇帝的皇后在诱惑程度上可以与之一较高下。
徐凤年希望从她眼中看出一些什么,可惜没有看出任何蛛丝马迹,甚至瞧不出她是否知道自己身陷危局,而这般狠辣布局的恰好就是她身后那位靖安王。徐凤年越发好奇了,没有耐心和心情与眼前女子打机锋说谜语,直接开门见山问道:“你不跑?”
马下抬头的靖安王妃平静反问道:“能跑到哪里去?”
徐凤年讥讽笑道:“躲一躲也好。”
裴王妃淡然笑道:“靖安王要交给你一封信,世子大可放心,信上没淬毒,因为我已看过。”
徐凤年只是伸出绣冬,王妃也不气恼他的猖狂无礼,将那封信放在刀身上。
徐凤年抽出信后看了一眼内容,笑道:“靖安王叔这是要送我到黄泉路上的意思啊。”
裴南苇笑道:“世子好重的心机,这么多年果真是在装糊涂给糊涂人看的。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徐凤年松开绣冬,伸出那只右手,笑眯眯道:“舒服不舒服?”
一直气态雍容华贵的裴王妃涨红了脸,咬着嘴唇一字一字沉声道:“徐凤年,你果然该死!”
徐凤年坐在马上不去看这位怒极的靖安王妃,只是望向芦苇荡,平静地说道:“王妃请放心,本世子死之前不会忘拉上你,到了黄泉路上,好好教你这张小嘴儿如何吹箫,赵珣想做但不敢做、不能做的事情,本世子可以。”
听闻徐凤年羞辱在青州只在一人之下的靖安王妃,两名女婢与王府侍卫勃然大怒,裴南苇虽说与靖安王相处方式古怪,可在外人眼中的的确确是相敬如宾,是帝王侯门里罕见的恩爱夫妻。府中下人听了众多有关北凉王世子的说法,可大多都是些上不了台面的荒诞举止与纨绔行径,众人感到滑稽可笑多过忌惮畏惧。再者靖安王在这青州襄樊,可不是地头蛇,而是一条名正言顺的黄袍地头龙。当下侍卫便抽刀示威,一名性子泼辣的女婢护主与邀功心切,更是怒斥出声,直呼徐凤年名字。
孰料徐凤年只是低头望着那寥寥数字的密信,眼角瞥了一下裴王妃手上的“满意”念珠。这正主没动静,不代表身后几名北凉鹰犬扈从是瞎子聋子,东越吕钱塘满脸狞笑,驱马上前,巨剑劈头砍下,不等虚张声势的靖安王府侍卫反应过来,一剑便将那名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婢斜劈掉头颅,那脑袋坠在地上,打了好几个滚儿,鲜血与尘土混杂一起。
尤其是那女婢俏丽脸庞上犹自保持着鲜活的震惊神情,在旁人眼中,触目惊心,不仅靖安王府护卫愣了一愣,便是裴南苇都给吓了一跳,手上价值连城的念珠烫手一般,掉在地上,再不敢去捡起来。吕钱塘当着靖安王妃的面杀人后,趁势前冲,杨青风与舒羞不甘落后,一瞬间就将裴南苇除外的所了有人给一通砍瓜切菜般的砍杀了,其中一名侍卫更是被吕钱塘连人带剑劈成两半。
裴南苇转过头,蹲在地上干呕起来,徐凤年看到几名靖安王府侍卫如此不堪一击,皱眉问道:“这几个护卫怎么这般不济事,靖安王赵衡生怕你死不掉?”
裴南苇却只顾着呕吐,实在无法想象高高在上的王妃也会有这一不雅画面,真不知道赵珣若是看见,还会那么深陷其中不可自拔吗?徐凤年按刀下马,走到裴南苇身边,蹲下去温柔拍着靖安王妃的后背,轻声问道:“可知道赵衡的后续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