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雪中悍刀行(精修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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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心安处即是吾乡,无禅道总归有情  (3)

徐凤年似笑非笑道:“书籍秘籍,只要是书上有的东西,我想要,就应有尽有,唾手可得。但那些书上没有的,兴许只是琐碎小事,对我来说才是无价宝。再说了,这会儿不攻城,就不许我们三十万铁骑以后踏平北莽了?”

壮如熊罴的大戟宁峨眉身体一震。

徐凤年转头问道:“宁将军,靖安王府收下我让你送去的檀盒了?”

宁峨眉点头道:“已经收下。”

徐凤年望向城中遥远的靖安王府,喃喃道:“被你看破也无妨,世上与京城那位最不共戴天的,不正是你吗?”

有一座寺建寺千年以来,便正门永闭,不管是帝王将相前来,还是凡夫俗子烧香,都不曾开启过。

这座山寺走出了无数位得道高僧,最近一位最出名的,俗名杨太岁,是当今两朝帝师,将来极有可能是三朝。各朝各代记载在册的圆寂于寺中的高僧有三千余人,其中两百多人被封国师。起始从小乘禅法到止观禅,再到北魏朝三十六位肉身菩萨同时在山上开辟译场,佛光普照,再到八百年前证得无上佛果的禅宗祖师一叶渡海而来,传授大乘壁观,终成佛教祖庭。

近数百年来佛道相争,每十年与道门论辩高下,释门都由这座寺庙里的僧人去龙虎山坐而论道。但与道教祖庭的等级森严不同,这里没有太多规矩讲究,谁都可以上山,山上各处都去得。这里山高寺高碑高塔高佛法高,山高,却如寺庙名叫两禅一般马虎糊涂,始终没个名字。

这便是天下第一名刹两禅寺。

有人说这座寺庙之所以叫作两禅,是修自禅与他禅,即禅己和禅人。但一千多年的漫长岁月,好像都没有一个统一的官方说法,两禅寺也从未出言解释过。

山背面有一座塔林,为两禅寺历代高僧葬地,共计千余座,墓塔大小不一,各有雕刻题记,一眼望去如茂林。两禅寺本意并未将这当作禁地,只是信徒虔诚,不敢踏足,久而久之,就少有人来这里观摩。塔林边缘有一座千佛殿,墙面上绘有长达数百米的彩绘拳谱,殿内地面有一百零八个坑洼,据传是罗汉踩踏出的脚印,千人来看便有千种拳,故有“天下拳法出两禅”的美誉。

万佛殿东侧有一座小茅屋,常年住着个没名没分的白衣僧人,若不是那光头身披袈裟,怎么看都不像个僧人,这白衣中年僧人不仅喝酒吃肉,最过分的是他还娶了个媳妇!更有一个自小便在寺中长大的闺女!

怎么看都是劣迹斑斑的中年酒僧,除却生活不够检点,幸好并不与人交恶,只收了一个与他好脾气如出一辙的小徒弟,女儿生性活泼,喜欢在山里爬上爬下。寺里那个据说年岁最长的住持十分喜爱这娃娃,白衣僧人几次无意间闯祸,被戒律院里的古板高僧追着责罚,便让自家闺女去方丈室讨要几串糖葫芦解馋,老住持只要看着小闺女,也就立马消气了,百试不爽。这个看守塔林的中年和尚带出来的徒弟可不简单,小小年纪便当上了寺中讲僧,得以身披偏袒左肩的浅红袈裟,小和尚法号“一禅”,十分古怪,不过比起他师父的法号,就不显得奇特了。

风和日丽的好时分,可怜小和尚坐在茅屋前搓洗着一大盆师父师娘的衣物,唉声叹气。元宵节那天去山下看灯会,结果不小心就被东西拉去龙虎山,在天师府还与白莲先生说道了几句,幸好没被关门痛打一顿。可一回到寺里就遭殃,师娘确是懒散了些,这么多脏衣服都不清洗,堆在屋中也不嫌臭,非要等到自己回寺才罢休。而且溜出去玩分明是东西的主意,师父师娘见到东西还是那般慈祥,转头看我便换了面孔,吃饭时连碗里米饭都少了许多。唉,这会儿东西该是和师娘下山去买胭脂水粉了,师父其实也挺可怜的,藏在床底储钱的托钵,猴年马月才能放满铜板哦。

茅屋中走出一个醉醺醺的白衣僧人,个子极高,一屁股坐在小和尚身边,同样是板着一张苦瓜脸。

小和尚都不乐意去瞅一眼。

其实师父也不容易啊。

小和尚搓洗衣服搓得腰酸背疼,百般无聊,只好随口问道:“师父,上山的时候听说寺里来了个南边的名僧,正跟慧能方丈抢地盘呢,你说谁能赢?”

白衣僧人打了个哈欠,没好气道:“外来的和尚好念经,再说你慧能师叔打架本事跟你差不多,多半是抢不过人家的。”

小和尚撇了撇嘴,愤愤道:“你不肯教我高深武术,我能有啥法子,千佛殿三面墙壁上的拳谱,看了这么多年,我实在是看不出厉害啊。”

这师父没半点责任心敷衍道:“所以东西说你是笨蛋嘛。”

笨南北老气横秋叹气道:“师父,你说我这辈子能折腾出舍利子吗?要是不能,我觉得还是去练武好了,东西总是喜欢往山下跑,我怕她被人欺负,我打不过啊。”

白衣僧人想了想,说道:“这样啊,那你先拿寺里那些八九岁刚练拳的小沙弥当沙包打嘛,打着打着你就变成高手了。”

小和尚满腔愤懑道:“这话你早说过了,去年我听你的去揍一个小沙弥,结果人家师父跑来骂人,你倒好,直接溜了,害得师娘差点把我耳朵都给揪下来!”

中年僧人故作讶异啊了一声,装糊涂说道:“有这事?”

认命的小和尚低头,狠狠搓着脏衣。

半晌没动静,小和尚转头看了一眼,发现师父在抬头看着万里无云的天空发呆,忍不住问道:“师父,看啥呢?”

白衣僧人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

小和尚本能先去看师父的手指,很快就被师父敲了一个板栗,教训道:

“说你笨还不服气,我已经替你指点,你在看什么?这般鲁钝悟性,还想死后烧出舍利子?”

笨南北沾水的手先擦了擦裤管,这才揉了揉小光头,准备打破砂锅问到底,否则就白挨打了,“师父,你还没说到底看啥呢。”

师父一本正经道:“看月亮呢。”

小和尚白眼道:“大白天师父你看得到?”

怪不得师父法号“没禅”。

白衣僧人抬着头,轻声道:“唉,当初第一次见到你师娘,就是在花前月下。笨南北,为师又想念你师娘了。”

小和尚怒道:“你想就想,跟我说做什么!”

师父问道:“你就不想东西?”

笨南北立即傻笑了,洗衣服也勤快了几分,憨憨说道:“想哪,怎么不想?”

师父又是一板栗下去,然后语重心长道:“你想东西,跟师父说作甚?

明知东西是我闺女,说了还要被我打,你这个笨蛋,为师白教你那么多艰深佛法了。”

小和尚怒道:“你再打,小心打出一个顿悟啊,到时候我立地成佛,就能烧出舍利子了,看东西还理睬不理睬你!”

师父不屑道:“顿悟一说,是师父我教你的,至于舍利子,为师更是看不上眼。在我面前充什么好汉,有本事去东西和你师娘那里大嗓门。”

小和尚心中悲愤,默不作声。

身边这个师父,笨南北也是下山以后才知道师父要比自己想象中佛法高深一点。山下有个说法,同样是在山上长大的师父在甘露六年遍览天下经书,感到宗派林立,诸家说法繁杂不一,莫有匠决,师父说要誓志捐身,要去万里之外求一个“大本”。于是西行求法,一走便是十五年,西域烂陀山够远了吧?师父却要走得更远,求取了《瑜伽师地论》来统一诸家异说,在极西之地的一座寺庙钻研十年,精通了五十部经论。甘露三十一年归来,到太安城时,据说连皇帝陛下都亲自出宫相迎,夹道围观者有数十万,争相目睹白衣僧人的风采。因此寺中才有了一座立雪亭,先皇御笔亲题“白雪印心珠”五字。

如果只是到这里,小和尚笨南北肯定会觉得是在听故事呢。后来师父在寺里提出了“立地成佛”一说,这与禅宗正统有悖,结果师父十五年远行成了闹剧,差点被赶出两禅寺。师父所谓的“举手下足,皆在道场,是心是情,同归性海”也只是在近几年才略微被认可,不管如何,京城数十万人一同跪地拜佛的光景是不再了。好在师父有一点很让小和尚佩服,山下人如何看待、如何反驳,都远不如师娘或者东西一句话顶用,东西有些时候仅仅是一句话说重了,师父都要伤心好久。

白衣僧人微笑道:“笨南北,师父已经没那个心思去跟人争了,顿悟一说,以后就靠你发扬光大了。”

小和尚紧张万分道:“师父,别啊,你有师娘,我可不就有东西吗?多半顾不上你的禅的。”

白衣僧人神情有些懊恼,摸了摸自己那颗大光头,呵呵笑道:“真是羡慕你这笨蛋啊,师父已经无禅可参了啊。”

小和尚跟着叹起气来。

师父轻声说道:“要下雨了。”

“大太阳的,不会吧?”

“总会下的。”

“师父。”

“嗯?”

“你总说些废话哪?”

“经书上的佛法不都如此吗?”

“你小声点,要是被住持方丈听到,又得扣我们铜钱了。”

“俗气,就这样你还想烧出舍利子?”

“咋了?我本就是没钱给东西买胭脂才想着去成佛的,要不然我吃饱了撑的去把自己烧了求舍利啊?!”

“哦,不错不错,有悟性,有根骨,不愧是我徒弟。”

“师父,既然如此,那帮忙洗一些衣服?”

“找打!”

江南道湖亭郡最出名的不是肥美的贡品莲台牡丹,而是一个作风放浪的寡妇,姓徐,从北凉那边远嫁而来,接连克死了两任丈夫,俱是当地数一数二的士族公子。一位曾科举高中榜眼,大登科后小登科,本是天大的喜事,却死于非命;另一位也不差,是探花郎,一样在迎娶徐姓寡妇后暴毙,故而江南道都戏言笑问下一位该是状元遭殃了?

不过这个寡妇最近跟隔壁江心郡的一个文人勾搭上了,那男子是江南道颇有雅名的官宦子弟,父辈皆是文豪,此人姓刘名黎廷,别号诚斋先生,十四岁即可作华美骈文,精通声律,尤其浸淫弹琴,更以擅制美食闻名,在江南道士林中别具一格。原配妻子亦是大族出身,德才兼备,奈何刘黎廷遇上那寡妇后便入了魔障,丧心病狂地要休妻。本来只是两家之事,顶多在江南道上被取笑一番,可刘黎廷的妻子不知如何与京城大内一位贵妃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那位娘娘可就了不得了,天下女子都得去读的《女诫》便出自她手。

江南道这等丑闻传入耳中,自然是勃然大怒,这位娘娘在皇宫内极为得宠,更被赵皇后视同姐妹,所以她这一皱眉,比较天子一怒也差不太远。于是江南道上的官老爷们再不敢心存看热闹的想法,硬着头皮口诛笔伐。刘黎廷虽写得一手让人拍案叫绝的道德文章,似乎男子气概并不算多,一见连宫里娘娘都发火了,立即如醍醐灌顶般清醒过来。先是写了一首绝交诗送去寡妇门上,再去跟妻子痛哭流涕,更与平日里交好的一批雅人高士痛心疾首诉说那狐媚子寡妇是如何勾引自己。一时间可怜的徐姓外乡女子四面楚歌,若非她娘家身世过硬,早就被唾沫淹死了。刘黎廷的妻子更是专门去了趟报国寺烧香,打了她一耳光,骂之荡妇,那狐媚寡妇竟是不恼不怒,只是浅浅笑着,分不清是苦笑还是讥笑。

当时在场凑热闹的士子们无不动容。

报国寺的牡丹冠绝江南,根据地理大家考证湖亭郡的地脉最宜牡丹,这才能培育出那番世间称奇的姹紫嫣红,当初湖亭郡独有姚黄魏紫两种牡丹当作贡品送入京城,花开花落二十日,京师满城皆若狂。郡中报国寺牡丹不下百种,除去并称牡丹王后的姚黄魏紫,还有诸多例如青龙卧湖、赵粉、肉芙蓉等千金珍品。报国寺最大的香客当数那个时下正被千夫所指的徐寡妇,每月初一、十五都要前来烧香祭拜,风雨无阻。她独爱牡丹“赵粉”,寺庙后院中有一株其大如斗的赵粉,枝叶离披,淋漓簇沓,错出檐甃,声势绝艳。

湖亭郡迫于她的煊赫家世以及古怪作风,这株奇艳牡丹几乎成了她的观赏禁脔,今日是月中十五,初一便是她被刘妻扇耳光的日子,她带着一名贴身丫鬟走入后院。离家出嫁时,带了许多娘家仆役婢女,可她都不亲近,唯独身边这个才豆蔻年华穷苦出身的小丫头,倒是没来由喜欢得很。她治家苛刻严酷,府上少有不心怀惧意的奴仆,唯独这个被她取名唤作二乔的丫鬟,知恩图报,处处敬着、护着主子。今天下马入寺一路走来,暗中无数指指点点,小丫鬟气不过,这会儿四下无人,苦着小脸打抱不平道:“小姐,这些香客委实可恨,烧香便烧香好了,见到小姐偷笑什么!”

不到三十岁的寡妇捏了捏丫鬟脸蛋,妩媚笑道:“还是你这妮子有良心。”

小丫头愤愤不平道:“小姐,那刘黎廷太过分了!那些日子都是他跟狗皮膏药一般死缠着小姐,到头来还恶人先告状,那帮饱读诗书的士子都是睁眼瞎吗,怎的都帮着他说话?!”

俏寡妇忍俊不禁,弯腰望着一朵绚烂牡丹,手指捻下一小片指甲大小的花瓣,嗅了嗅,眯眼笑道:“世间男子不大多是这个德行吗?有甚好气恼的,气坏了自己才不值当。”

小丫头怯生生道:“小姐,说个事儿呗。”

寡妇被逗乐,说道:“哟,思春了?瞧上眼哪位书生了?”

小丫头拼命摇头,咬着嘴唇,抬头一脸坚毅道:“小姐,刘黎廷家里那悍妇太可恨了,听说她经常去清山观祭拜,奴婢想去扇她两耳光,到时候求小姐别替二乔求情,奴婢就是被打死,也要替小姐出一口恶气!奴婢知道小姐今儿不顺,就不要再为奴婢烦心了。”

她愣了一下,双指轻柔捻碎花瓣,哑然失笑道:“没白心疼你,不过你一个小妮子掺和什么,被打一个耳光就被打了呗。”

小妮子急哭了,满脸泪水,抽泣道:“不行,奴婢只要想着小姐平白无故受欺负,就想跟那悍妇拼命。奴婢若不是小姐搭救,早就被恶人糟蹋了,奴婢是没读过书不认识字,但爹娘活着的时候总说要记别人的好,奴婢最记小姐的好!”

寡妇替小丫鬟抹去泪水,柔声道:“好啦好啦,本来不想说的,看你这样子,就说给你听,好让你这傻丫头放心。我呢,是故意留着那个耳光的,你也知道小姐我有个无法无天的弟弟,他这趟出行忙得很,我原先吃不准这弟弟是先去看望他二姐,还是来湖亭郡探望我这个大姐,他要是听说了这个耳光,可不就妥妥地赶来我这儿了吗?他二姐呢,心怀天下,不计较这个,我就不行了,总喜欢争上一争。人生哪,难得不遭罪,这便是我为数不多的乐趣了。”

小妮子使劲点头道:“嗯!奴婢知道的,小姐的弟弟是北凉王世子殿下,府里下人们总爱悄悄说些殿下的事情,可每次见到我就噤声了。”

寡妇宠溺地揉了揉小妮子的耳朵,笑道:“有你这双顺风耳,府上哪敢碎嘴,一旦被我知道,还不得被剥皮抽筋?”

小丫头终于破涕为笑。

自家小姐好似每次说到那位殿下,心情便好极了。

寡妇眉头果真舒展了几分,嘴角含笑说道:“我这弟弟呀,从小就长得好看,家里牡丹种植得不多,每次花开,我都会拉着他去赏花,摘下来戴在他头上,比姑娘还俏。可惜过些日子就要下雨,不知他是否来得及赶上这花期。”

小丫头拿袖子擦了擦脸,天真道:“菩萨肯定会保佑小姐不下雨的呀。”

寡妇轻声呢喃道:“小丫头哪里懂无情风雨打散有情风流的苦。”

听不真切的妮子好奇问道:“小姐说了什么?”

寡妇调侃道:“说了你也不懂。”

似乎怕这小丫鬟还会做傻事,寡妇柔声道:“等我这弟弟到了江南道,你便知晓那些个平日里眼高于顶的高门士子、富家子弟是如何不算个玩意儿了。”

山顶是紫黄贵人扎堆的天师府,山脚却只有一对师徒相依为命的破败老道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