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一座凉亭,鼾声雷动,有个穿着贫寒的年轻汉子躺在那儿以天为被以地为枕,抱着一柄木剑,剑是普通佩剑样式,却挂了只葫芦酒壶。徐凤年本想直接走过,就不叨扰那家伙一枕黄粱美梦了,可无意间瞅见了半张脸,徐凤年顿时错愕。青鸟极少见到世子殿下这般神情,一时间如临大敌,她一紧张,不放过一丝风吹草动的吕钱塘立即抽出大剑,以为是遇见了大有来历的刺客,不承想世子殿下只是轻声说道:“你们先离远点。”
等青鸟与吕钱塘站远了,徐凤年这才走上前,一脚轻轻踹去,把那家伙踹到地上。被惊醒的抱剑汉子先是睡眼惺忪,继而破口大骂,再就是跟徐凤年见着他的表情如出一辙,一脸不敢相信,擦掉嘴边的哈喇子,揉了揉眼睛,惊喜道:“姓徐的?!”
说过多少次了,这王八蛋还是不乐意喊徐凤年的名字,总说这名字太他娘文酸了,文绉绉的搞得真是世家子一般。接下来一幕看得吕钱塘目瞪口呆,那佩滑稽木剑的年轻汉子确认了世子殿下的身份后,一拳砸在殿下胸膛,而世子殿下不怒反笑,回了一拳,约莫是那厮觉得徐凤年这一拳比他出手要重,他这辈子最是斤斤计较,觉得吃了大亏,马上再赏给徐凤年一拳,这一来二去,吕钱塘就看到凉亭中世子殿下在跟一个走近了都能嗅出穷酸味道的江湖莽夫扭打在一起。这显然已经超出吕钱塘的想象极限,在这名二品高手看来,北凉王世子徐凤年可不是好说话的主,且不说在王府上敢对大柱国追着打,捏褚禄山的肥脸,便是出了北凉,先有马踏青羊宫,后有掀起春神湖水战,一桩桩一件件,何曾见世子殿下被人这般打过?而且还不还手?!剑士吕钱塘二品的卓绝眼力,自然瞧得出世子殿下每次出手都留力太多,力争与常人无异。
吕钱塘以往想都不敢想世上还有谁值得这位世子如此慎重对待,偶尔闲暇时会拿殿下与京城几位皇子对比,可总觉得真要对上,多半还是徐凤年更为跋扈得势。
亭中那位可不是为了诗情画意才睡湖上的年轻剑士与徐凤年对比鲜明,一柄木剑不去说,菜园子里摘下葫芦晒干装酒也不去说,从头到脚一身行头,当真值不了十几文钱,龙虎山上齐仙侠穿着麻履那是风度,再者小天师脚上那双麻履也不至于需要缝补。而且徐凤年比谁都确定眼前男子是真穷,穷到裤兜里都不会有叮当响的那种一穷二白,家徒四壁。那好歹有个家,这小子离家游历后,就只能够四海为家了,有上顿没下顿的,游侠儿做到他这份上,已经是不能再惨一点了!
那家伙本就饿着肚子好几天,打闹得彻底没精气神了,躺回去,打量着徐凤年一身华贵装束,一脸匪夷所思,有气无力地问道:“你小子是偷了哪家公子哥的衣服?咦,还挂了两把好刀,值很多银子吧?行啊,老子得赶紧去城头看看画像,十有八九你就在上头,明儿去官府举报。”
徐凤年坐在一边靠着柱子笑道:“温华啊温华,你咋还是没点出息,我还等着你小子扬名立万好跟你占点便宜,怎么还是这副死样子,跟前两年一个邋遢德行,几顿没馒头吃了?”
不出意外是一辈子都混不出头的年轻剑士白眼笑骂道:“少废话,姓徐的,要是还有点良心,就扒下这套碍眼衣服去换点好酒好肉,这才算兄弟。”
徐凤年笑道:“行啊,酒肉管饱。”
温华愣了一下,感慨道:“徐小子,虽说换了行头,倒是还没换良心。”
徐凤年拿手指故意弹了弹衣衫,道:“早就说我是北凉那边数一数二的富家子弟,现在信了吧?”
温华没好气道:“让你装,明天让你请老子去趟相国巷砸钱,你就得露馅。”
徐凤年问道:“相国巷?”
温华嘿嘿道:“馒头白啊白。”
这是温华的口头禅,徐凤年顺嘴接过道:“白不过姑娘胸脯。哦,是上好的窑子?”
温华咂巴咂巴嘴,一脸向往道:“那是襄樊城最好的地儿了,前些天远远见着一个相国巷的头牌姑娘,刚才做梦正和她云雨,结果他娘的就被你小子踹醒了,不行,你得赔我!”
徐凤年斜眼道:“装什么好汉,你不是说没有衣锦还乡之前都不破身的吗?”
温华无奈泄气道:“就不许我过过嘴瘾啊。”
徐凤年问道:“找个地方搞些牛肉?”
温华咽下口水摇头道:“襄樊城的夜禁太可怕了,我吃不准你小子是不是真被通缉,还是天明儿再出去犒劳咱的五脏庙。对了,老黄呢,怎么,上回是陪你吃苦,这趟就没陪你享福啦?你小子不地道。”
徐凤年平静道:“死了。”
温华于小事上锱铢必较,敢少他一枚铜钱,他就敢像乡野泼妇般跟你满地打滚,但在大事上反而颇为豁达,听闻消息,只是心中震惊惋惜了一下,叹息道:“死了就死了,下辈子投胎好点便是,葬在哪儿?若是不太远,我下次清明去烧香上酒,老黄是个好人哪,别人死活不管,老黄的坟,我还是要去的。”
徐凤年轻声道:“死在东海武帝城那边,没坟。”
温华纳闷道:“跑去武帝城作甚,没记错的话老黄是西蜀人啊?那一口西蜀腔,起先碰到你们的时候,差点听得老子连寻死的心都有了,这两年没老黄在耳边唠叨,反而有些寂寞了。对,是挺寂寞的。”
徐凤年望向湖心月,喃喃道:“是挺寂寞的。”
躺在亭中的温华望向几年没见的故友,当初一起结伴游历,他一直很嫉妒徐小子的俊逸皮囊,每逢途经乡野村舍,若是让徐小子去讨要一些粮水,多半不会空手而归,要是对方是些见识鄙陋的村妇,出手就更阔绰了,只是她们施舍时免不了要捏一捏徐小子的手,胆大的妇人趁着丈夫不在更会笑着去捏徐小子的脸蛋,道一声好俊俏的后生。每次见着这个场面,温华总不太得劲,他娘的风头全给这小子抢光了,不过久而久之,温华也就习以为常,开玩笑唆使着徐凤年干脆去找个城中闺秀当小白脸得了,徐小子十有八九都要跳脚骂人,说老子是凉州顶天大的世家子,丢不起这人!温华忍不住就想笑,顶天大是多大?大得过北凉王的儿子吗?这会儿再度相逢,再看徐凤年,温华似乎觉得有点陌生,约莫是换了一身不知从哪个旁门左道拐来的锦衣,太人模狗样,温华瞧着有些不真实,徐小子莫不当真就是北凉那边的三流权贵子孙?是的话,这狐朋狗友还能做得成?温华下意识挠了挠裤裆,这个做了十几年的习惯动作难登大雅之堂,不过温华本就是乡野出身,便是想改也改不过来。徐凤年当年便总拿这个嘲笑他,说以后练剑练出个大名堂了,万众瞩目下与高手对战,冷不丁去挠裤裆里的鸟,像话吗?还是高手吗?会有姑娘爱慕你这般没个正形的侠士?温华很一本正经地考虑过这个难题,可至今也没想去改,好像生怕改了自己就跟那帮游历时撞见的故作风雅的纨绔子弟一般无二了。
徐凤年被温华看得毛骨悚然,问道:“怎么来襄樊了?”
温华一脸惆怅道:“遇见个心仪的小娘,一路追来的。”
徐凤年笑道:“你啊你,狗改不了吃屎,当初哪次不是见到个只要有胸脯有屁股的,都要心仪,你也不挑嘴,可有谁搭理过你?”
温华坐直身体,一脸坏笑,双手在胸口做了个滚圆姿势,啧啧道:“这次不一样,是真喜欢上了,人美,心更好,我觉得这辈子以后就只喜欢她了。”
徐凤年撇嘴不屑道:“扯鸟吧你,是个姑娘在你面前,你都喜欢得死去活来。”
温华靠着柱子,摇头道:“不会了。”
徐凤年见温华不似玩笑,纳闷道:“你真死心塌地了?是哪家倒霉的姑娘?报上名号,我去瞅瞅。”
温华骂道:“倒霉个屁!丑话说前头,你别想去挖墙脚,否则兄弟没的做!”
徐凤年怒道:“老子摸过的娘儿们比你见过的还多,会瞧得上眼?!”
温华哼哼道:“你什么德行我会不知道?也就嘴皮子最厉害,坑蒙拐骗倒是熟稔,以后万一有姑娘瞎了眼看上你,我一定去拦着。”
徐凤年靠着另一根柱子,相对而坐,笑眯眯道:“那你有的忙了。”
温华没那个气力去跟徐凤年拌嘴,少说一句就少饿一分,抱着那柄木剑闭目养神。徐凤年转头遥望瘦羊湖十景中的抱孤塔。瘦羊湖仅就湖而言并不大,但历史悠久,未修水利时,每逢大雨,湖水便泛滥成灾,若是久旱则干涸见底,实在称不上美景。后来前朝两位大文人担任青州刺史,对瘦羊湖格外青睐,采用开阴窨的手法凿出五井,拓建石涵,这才有了今天的瘦羊湖,相国巷便因五井中的相国井得名,春秋国战中文人误国,可此湖却是雅士治国的一个不起眼佐证。徐凤年听到温华肚子饿得咕咕叫,笑着收回视线,问道:“要不我弄点酒肉过来?”
温华怀疑道:“上哪弄去?”
徐凤年朝青鸟做了个倒酒的手势,没多久她便从客栈端来餐盒,酒香肉香扑鼻,温华看了看青鸟,再看了看盒中酒肉,震惊道:“你小子真是发达了,连漂亮媳妇都讨上了?!”
青鸟涨红了脸,徐凤年率先撕下一块牛肉,就着烈酒下肚,笑道:“吃你的。”
温华狼吞虎咽,时不时抬头看向青鸟,忍不住轻声道:“弟媳妇,我多嘴一句,真想过安稳日子,跟徐小子在一起你可就得管着点,他这人不坏,就是心眼大,不安分。”
徐凤年丢过去一块牛肉骂道:“没你这么拆台的!”
温华慌忙接住牛肉,塞进嘴里,瞪眼道:“没你这么糟蹋好东西的!”
青鸟柔声道:“公子,我只是个丫鬟。”
温华啊了一声,摆手道:“丫鬟?不信不信,姑娘你要是丫鬟,就太没天理了。”
徐凤年笑道:“她可不就是小姐身子丫鬟命,我都替她委屈。”
温华怒道:“姓徐的,留点嘴德!什么丫鬟命!小心我跟你急!”
徐凤年翻了个白眼。
温华满嘴油水地抬头看向青鸟,尽量露出一个生平最有风度的笑脸,腼腆道:“这位姑娘,就冲你喊我一声公子,以后徐小子如果敢欺负你,我第一个拾掇他!就他那三脚猫的功夫,我都不用剑,就能干趴下!”
徐凤年哈哈大笑,调侃道:“温公子,来来来,喝酒!”
温华心情大好,被人喊公子,破天荒第一回啊!浑身舒坦,他顿时只觉得世间女子除了那位心中爱慕的她,便是眼前的这位第二可爱了!这般知书达理的贤淑女子是个丫鬟?鬼才相信!
这两三年中少有的酒足饭饱,温华打了个饱嗝,余下酒水都被他小心翼翼倒入葫芦酒壶。温华丢给徐凤年一个眼色,徐凤年摇了摇头,温华使劲点头,看得青鸟莫名其妙,竟是徐凤年拗不过温华,只得尴尬地让青鸟先将餐盒端回客栈。两人一溜烟跑出凉亭,寻了个临水的草丛,间隔着脱裤子蹲下,两个光溜屁股在月色下格外荒诞,两个爷们竟然如此煞风景,在瘦羊湖拉起屎来了,不过若是知道当年的风餐露宿,就不会奇怪这对活宝此刻庸俗下作的行径了。对温华这个穷疯了的无名小卒而言,世上最他娘幸福的事,不是吃喝睡,而是一个“拉”字,因为唯有吃饱了才有本钱去拉,很粗浅的道理。
蹲在湖畔的温华长呼一口气,优哉游哉道:“保不准以前就有哪位诗人雅士在咱们这儿吟诗作对过,一想到这个,爽哉!”
徐凤年没吭声。
相信靖安王赵衡打破脑袋都想不到北凉王世子会在瘦羊湖边上跟人一起撒尿拉屎。
温华见徐凤年没动静,有些无趣,突然一惊一乍道:“姓徐的,老子拉屎的地方后头就有块石碑!”
徐凤年终于忍不住骂道:“那是前朝刺史李密立下的《瘦羊湖闸记》,你个王八蛋真会挑地方!”
温华一时无言,默念道:“罪过罪过。”
徐凤年犹豫了一下,轻声问道:“温华,有没有想法继续跟我厮混一趟?就像当年一样,一起走走看看?你要再碰上比武招亲,我管扶你就是。”
温华笑道:“别,你当我真傻啊,你小子如今了不得了,我也不管你是谁,反正还当你是兄弟,可兄弟归兄弟,虽说蹭吃蹭喝是天理,可你舍得银子,老子还怕就没了志气。所以啊,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有缘再会便是。嘿,我温华别的不说,练剑总要练出个一二三才行,若是跟着你享福,就怕再没心思去吃苦了,徐小子,好意心领了。明天我就要出城,想去北莽边境那边瞧瞧,就当开开眼界。”
徐凤年轻声道:“边境要乱,你悠着点。”
徐凤年笑道:“可不是?”
温华叹气道:“早前说要请你吃顿上好的酒肉,不承想这回遇上反倒是又欠了你一顿。”
徐凤年恍惚出神道:“是这个理。”
温华突然嚷道:“我这边草叶都他娘小得不像话,不好擦屁股,貌似你徐凤年骂骂咧咧丢过去一团草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