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与官斗,可曾见到大人物们撕破脸皮在官衙里卷起袖管打架斗殴的?不都讲究个笑里藏刀,暗箭伤人?这帮纨绔千金此行游玩,更多是凑个热闹,给姓赵的撑个场面,想要亲眼看到黄龙战舰用拍竿砸烂大船的罕见画面,哪里料到这个与王林泉交好的外地佬却是硬到不行的扎人点子。带有一百扈从甲士不说,还敢主动约战,乖乖,约战的对象可不是一群家族仆役,而是青州水师的两艘楼船啊。
黄龙在青州百姓眼中已是无敌巨舰,一直被夸成是青龙不出谁与抗衡的水师主力战舰。这些年与王朝内其余几支水师一争高下,排名都不低,因而韦栋官阶虽不算太高,在青州境内却敢与高他一阶甚至数阶的官员吹胡子瞪眼,便是州牧郡守,都对韦龙王十分和颜悦色,争着抢着极力拉拢。
若非挟青州水师,坐拥这等特殊权势,韦栋也养不出韦玮这么个目无法纪的儿子。州内有个在京中台做谏言官的,爱女返乡,不幸被韦恶蛟凌辱后逼死射杀,那品秩不高却可左右言路纠察百司的谏官竟然临死都无法为女儿求来该有的清白。韦龙王只是丧失了巨舰龙幡的指挥权而已,而闯下大祸的韦玮只是禁足半年便再度出山横行,足见盛产京官的青州与朝廷那边自立门户的青党是何等共进退。
传闻那个时运不济的清流谏官临终前写下一首绝命泣血诗,讥讽当朝言官风骨尽失。
其中一句更是诛心到了极点:“我道言官不如狗,犬吠尚有鸡鸣和。”
徐凤年重新将矛头指向那名身份最为显赫的世家子,为的就是要让靖安王赵衡投鼠忌器,令其身陷局中,牵扯越大,徐凤年浑水摸鱼摸出来的鱼就越大。那部给藩王套上沉重枷锁的《宗藩法例》,对异姓王徐骁来说却是禁锢甚小。宗室亲王强势如广陵王,也得十日三次去州牧府上画卯,一期不到,按律当拘押至审理所;弱势如淮南王赵英,许多青壮子女都未能请到名字,不得婚嫁。
可佩刀上朝的北凉王却十数年不曾有一次去凉州州牧府,每逢徐骁回府,都是上任州牧严杰溪屁颠屁颠去王府请安禀事,想必“叛逃”出北凉的严杰溪也憋了口恶气,难怪他到京城以后就成了时下抨击北凉军政最激烈的股肱忠臣。女儿嫁给皇子赵篆,严杰溪披上外戚身份,外界猜测很快他就可以填上三殿三阁中排在第四的凌烟阁大学士的位置。殿阁榜首的保和殿大学士如同大柱国,是数百年来王朝两大虚衔,不敢奢望。
张巨鹿百尺竿头再进一步,倒是有望摘得此项殊荣桂冠,只是以张首辅能够隐忍二十年的韬晦,多半不会让自己如政敌徐骁一般置于火炉上蒸烤。
只不过徐凤年貌似小觑了韦玮这帮在青州心狠手辣惯了的纨绔拥有的胆识气魄,韦玮一箭无功,再听徐凤年质问可敢一战,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转头对身后那位对他一直唯命是从的楼船将军吩咐道:“用拍竿!”
拍竿是水战利器,尤其是在大型战舰间近身后的决斗,注定无法以钩距掀船,善战水师往往在帆篷上涂抹厚实药泥,以阻火攻,最终要靠的就是这拍竿轰砸,拍竿制如大桅,长十余丈,上置巨石,下设机关贯颠回旋,敌军船近,便倒拍竿击碎之。
徐凤年转头对宁峨眉与魏叔阳轻笑道:“衡量一支水师战力如何,可以看笨重拍竿能拍打几次,我看这青州水师最多两次,想要使用三次,得烧高香才行,比起广陵水师可差远了。”
这边谈笑自若,那边青州黄龙已经开始准备拍竿,两名楼船将军一声令下,舵头和负责拍竿的黄头郎在一旁楫濯士的指挥下开始忙碌,箭垛孔隙中箭矢密布。站在三楼看戏的男女都回到船舱,韦玮和几个手上沾惹命案的凶悍公子哥则坐在窗口观战。被徐凤年拐弯抹角连骂带打的世家子举起一杯酒,并不饮酒,只是不断双指旋转瓷杯,面沉如水,他独坐桌前,无人胆敢接近,这位平日里在青州以雅致平易著称的世家子如同一尾盘起来的毒蛇。
身着大袖的千金小姐们聚在一起窃窃私语,本来有一两个偏向青州死党的女子,殊不料被含情脉脉的同伴好一阵叽喳渲染,都在两眼放光诉说那位外乡公子的好话,说他如何英伟风采,说他长了一双如何漂亮的眸子,说他耍刀如何声势浩大,立场不坚定的她们立马临阵倒戈,恨不得跑出去替那位不知名的白袍公子摇旗呐喊。
出身豪阀但生活总是平静居多的女子聚在一起,谈论最多的还不就是各自遇上的有趣男子?除去那名鹤立鸡群的世家子,她们家世并不比韦玮等人逊色,自然不必在乎他们的脸色好坏。利益盘根交错的青州相当排外,故而韦玮射杀言官女儿,朝中青党捏着鼻子都得帮忙擦屁股,而且青州内耗很小,所以凶名在外的韦玮无论如何蛮横粗暴,对楼船上的女子却也算和善,甚至不介意被她们嘲笑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糗事。百姓说他是江上恶蛟,她们更乐意调侃他不是一条龙而是一条虫,一口一个韦虫子,韦玮也不气恼,欣然接受。
青党能有今日地位,可与张首辅一脉、顾大将军部以及各个亡国遗老新贵派分庭争权,与青州豪门士族子弟的盲目抱团分不开。
这是治学不显、治国更平平的青党立身之本,韦栋深谙此道,州牧皇甫松是如此,朝中身居高位的老狐狸更是坚定不移,否则他们会试图竭力促成隋珠公主与皇甫松长子皇甫颉的婚事?原先八字没一撇的事,青党大佬们却要殚精竭虑硬生生去画上两撇!
“出行带甲士,这人是谁啊?”一位穿了双尖藕弓鞋的小姐低声问道,这话算是问到了关键。
“还能有谁,北凉王世子呗。”一身鸭黄的名媛轻笑道,瞥了一眼那边举杯出神的同舱世家子,放低嗓音,“以前只听说世子殿下骄横北凉,今日一见才真正相信了。若是换了我们这位殿下去北凉辖内,敢这么跟徐大柱国的子孙叫嚣吗?”
“不能吧?咱们靖安王可比不得北凉王。眼下北凉王进京面圣,听我爹说就是给世子殿下去要一身蟒袍的,其他藩王连入京的机会都没,还是那位大柱国厉害。”长了一张鹅蛋美人脸的女子嬉笑道,“听说北凉王世子对待看上眼的女子可是宠溺得很呢,一掷千金买一笑那都是说轻了,我二姐嫁去北凉,寄给我的书信里可都说凉州女子莫不以被世子殿下带回王府为荣,再瞧瞧咱们姐妹身边只会辣手摧花的韦虫子,真是没法比。”
“北凉王真能世袭罔替?”菱藕小脚的小姐讶然问道。谁说女子无才便是德,若想嫁个门当户对的好人家,没点才华且不说如何去相夫教子,便是高门内的妻妾相斗,就要吃亏、吃苦。曾有胭脂副评谈及天下女子,说北凉女子可纵马勒缰;东越女子多婉约才俊;西楚女子重情义;而青州女子则是钩心最多。这话并非无的放矢,青州女子出嫁外地后总能在夫家站稳脚跟,坐稳大妇的位置,让侍妾苦不堪言,当然,这与青党势大难匹不可区分。青州女子,对庙堂上的钩心斗角和江湖上的尔虞我诈总有一种天然的敏锐嗅觉,别州对仕途有野心的门第士族自然喜欢迎娶一位青州儿媳在内庭持家。
“难说,按照常理朝廷一百个不愿意承认北凉有罔替一说,要不为何《宗藩法例》上只提到两大藩王可罔替,独独对异姓的北凉王讳莫如深?还不是担心北凉是大柱国的北凉,而非王朝的北凉。”
家中二姐远嫁北凉的鹅蛋脸名媛对北凉军政秘闻十分热衷,此时算是闺阁密语,谁泄露出去便是坏了青州规矩,会被视作叛徒,连累整个家族都无法立足,她不担心这个,可以十分言谈无忌。她托着腮帮,望向窗外,静等大战酣热,“朝中张首辅、顾剑棠大将军,尤其是那帮恨大柱国恨到极点的春秋亡国遗老遗少,以西楚忠烈旧臣孙希济为首。这位老太师本已一心求死,思及大柱国仍屹立不倒,才背负漫天骂名出仕做官,明言只求亲眼看着北凉王下场凄凉。至于我们青州的老祖宗们与靖安王,嘻嘻,这就不需要我多说了,会眼睁睁由得北凉世袭罔替?”
“燕妮子,那你说说看有关北凉王世子殿下的见闻,这事儿你懂得多。”大袖丹紫的小姐好奇询问鹅蛋脸闺中密友,一脸期待,一群莺莺燕燕当中就数她最雀跃,当时看到徐凤年提刀断箭,若非身边同伴拉住,她都要大声叫好了。她以往因为家族缘故以及青州风气,对大柱国以及那位恶名远播的北凉王世子嗤之以鼻,今儿亲眼看到世子殿下傲立船头的出尘风姿,不得了,彻底魔怔了,只觉得嫁人当嫁徐凤年。青州子弟越是跋扈,越是见多了本州膏粱子弟的不可一世,她就越发觉得北凉王世子更胜一筹,连同为藩王世子的赵珣都敢挑衅,扬言要打得连靖安王都认不得,那姓徐名凤年的家伙还不够英雄气概?!
“北凉男子无一不在骂,尤其是那帮搁在青州便是韦虫子之流的公子哥,更是敬畏嫉妒得牙痒痒。在女子中倒是毁誉参半,我二姐曾经远远看过北凉王世子的行事,觉得颇有意思,二姐夫便没少拿这事跟我姐吵架闹别扭,说我姐鬼迷心窍啦。你们知道我二姐说了句什么狠话堵住我姐夫的嘴吗?”她卖了一个关子,笑容灿烂,她在青州女子中以精灵古怪出名,自小捉弄韦玮等人便很是手腕厉害。
“说什么了?”一帮千金小姐异口同声地问道。
“我二姐说了,相公,你再拿这破事跟我吵,小心我下次行闺房事就喊那世子殿下的名字。”她率先捧腹大笑。
这话可真是狠。
其余女子也都先是愕然,继而个个笑出了眼泪。
她们可以闲情逸致,同时说些闺房情话与官宦沉浮,可韦玮那群串在一根线上的公子哥们可就神情凝重了。
先前要动用拍竿砸船,那是觉得对手分量不够,权且当作湖上相聚的助兴勾当,如今只要在座的不是傻子都能猜出对手的身份,曾在王朝上下引领风潮的制式北凉刀!那一句震慑心魄的死战!韦玮以青州世族子弟自居且自傲,他一错之下,孤注一掷,一错再错,下令黄龙楼船拍竿拒敌,他连京中清流言官的女儿都敢凌辱致死,不介意再荒唐一次,真当韦玮是个官场白痴?
此战不说结果如何,只要不杀那北凉王世子,韦玮挫败北凉军的名声就要广布大江南北,甚至连皇宫大内都要听闻一二,谁不跷起大拇指,称赞韦玮不读书却忠义当头?父亲当年被他连累无法指挥巨舰龙幡,这些年一直引以为憾,今日壮举,说不定就可以顺利将父亲韦龙王推至青州真正的巅峰高位!
那白袍佩刀的北凉王世子无疑是一块最佳踏脚石!
举杯不定的世家子不同于莽夫韦玮,有着更深层的思虑,脸色阴沉。
皇宫里头的那位一直喜欢看到藩王明争暗斗,否则也不会有两王不相见的宗室律法。这次与徐凤年争锋,与其说是两位世子之间的怄气,不妨看作是父王与徐人屠两个二十年老冤家的斗争延续。父王这么多年求道向佛,他依稀记得当年父王求旨上龙虎,数次被拒,甚至被陛下不顾颜面大加苛责,一位弟弟更是借故被革为庶人,送往凤阳高墙内圈禁,附上六十余人被发配到两辽卫所充军,若非宫中一位出自青州的娘娘美言,别说去龙虎山烧香,就连他将来本该板上钉钉的世袭郡王都成问题。
今日水战,无论输赢,父王与他会是什么下场?皇帝陛下心思深重,登基以来最擅长藩王与地方、文臣与武将、党派与党派的各种制衡术,他实在没有把握去揣度那高在九天的帝王心术。
要不趁势斩杀了徐凤年?
这个惊人念头一掠而过,靖安王世子终于低头喝了口酒,去掩饰脸上的诡异神色。
因利而聚,容易同床共枕却异梦,韦玮正想着如何一战成名,但底线不许黄头郎击毙那姓徐的,而靖安王世子则开始思量是否可以痛下杀手,将韦玮在内的一群青州子弟都当成弃子。
富贵险中求啊。旁人的死活,与爵位权柄比较轻重,对堂堂藩王世子来说根本无须思考。身为皇家宗室子弟,偌大一个天下都是我赵家囊中私物,看待任何人,你便是殿阁大学士,或是三十位州牧,甭管表面如何客气,不都是打心底在斜眼瞧你?
六大藩王的世子,除去得以在《宗藩法例》中许可世袭罔替亲王爵位的两位,其余四个就当真一点不奢望那杏黄大缎的五爪蟒袍了?四爪与五爪,仅仅相差一爪,可真实地位相距何止千里?可怕之处在于九蟒五爪降爵变作九蟒四爪,再下一代该如何?如今天下盛世,到哪里去讨要军功?北境有北凉王坐镇,南国则有燕剌王,两位藩王都是王朝公认心狠手辣数一数二的巨枭,谁肯与你分一杯羹?该死的是《宗藩法例》中写有赤裸四字,仕途永绝,等于断绝了宗室子弟为官的通道。
靖安王世子低着头,轻轻皱眉,重重思量,戾气浓如杯中酒气。他连窗外厮杀震天的嘶吼声都不去听。
“他娘的,拿大戟的那家伙不是人,连拍竿都被他用百斤铁戟给一下斩断了!”一位青州公子哥倒抽了一口冷气,情不自禁喊了出来。那身披黑甲的雄健武将真是万人敌,手中长戟轻松挑开箭雨,更将黄龙挟巨石之力落下的拍竿给击破。
“怎的黄头郎几百弓弩,还会被一百号北凉蛮子压着射杀?躲在傍牌箭垛后边,连头都不抬了,全他妈变缩头乌龟了!”另外一位小心翼翼探头再缩头的纨绔一脸震骇,岂不知他自己与黄头郎一般无二,那批被他谩骂的黄头郎好歹还算是直面北凉悍卒,他算什么?
窗外,近距离的绞杀已经完全类似贴身肉搏,即便是精制北凉弓弩射程更远,并无优势可言,不妨碍楼船上库藏箭矢六千的黄头郎抛洒出阵阵箭雨。只是一拨箭矢过后,对方北凉轻骑损伤无几,这边倒被精准射杀了数十人,楼船上所有人都可清楚感受到北凉弓弩射在船身带来的通透撼动。这与楼船上众人预料中的己方凭借数量压制对方到不敢喘气的画面截然相反。
“那家伙倒是不怕死,只是提刀挑箭。”青州蜀间郡郡守的次子啧啧称奇道。
物以类聚,能与韦玮这条恶蛟称兄道弟的家伙,都不是善茬,更不是一般富贵家族出身。在座任何一位随手翻一翻族谱,谁找不出几个名垂青史的老祖宗?千年以来,皇帝宝座轮流坐,长则四百年,短则数年,你方唱罢我登场。
唯有一样东西不变,那就是世族门阀,春秋国战中立不世之功的徐骁最为人诟病的是屠兵百万?错了,能骂大柱国的人物都不会纠缠这个去骂人屠的不仁,而是痛心疾首于春秋国战后无贵族,十个传承数十世的豪阀毁去了大半,读书种子没了,道德礼仪断了,这才是徐人屠的大不义。对那帮自以为担当天下一个“礼”字重任的老夫子来说,这才是徐骁百死不抵的滔天大罪。西垒壁后无士子,这一句话,惹了多少后辈读书人戚戚然?又有多少亡国臣子掬了多少把辛酸泪,临死都在大骂徐骁不义?
可惜骂人不能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