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女子的爱恨纠葛,更是让无数后辈浮想联翩心生向往。像九斗米老道士魏叔阳便牢记李淳罡武道巅峰时,有一位爱慕他出尘风采的女诗人痴恋作诗无数,夸赞李淳罡飞剑摧破终南第一峰,说他袖中青蛇胆气粗,更说他三尺气概如吕祖,为天且示不平人。这一切,都过去了,她早已人老珠黄,早已红颜白发,早已葬身孤坟,死前不忘让后人焚尽诗稿。
那个李剑神还在的江湖,有无数的她,成了弱水三千,独独不见他取了哪一瓢。当年江湖的许多人许多事,都跟她们一样,风华不再。
一直天不怕地不怕的舒羞鼻尖渗出汗水,望着江面重新合拢,船身逐渐不再左摇右摆,转望向身边的吕钱塘,颤声问道:“这老头原来真是能与齐仙人一较高下的前辈?”
哪怕齐玄帧登仙数十年,哪怕他不是龙虎山道士,所有后人提起,都不敢直呼他的姓名,一概尊称为齐仙人,这便是天象以上的实力。
被那一剑几乎震散魂魄的吕钱塘沉声道:“你还不知道他是谁?”
舒羞虽说年近三十,但不知是精研媚术的缘故,还是天性使然,总有些天真烂漫的少女细节,习惯性娇气嘟嘴道:“我哪里知道,老前辈总不会是邓太阿啊。”
吕钱塘正在懊恼那一剑太过玄妙,竟没有瞧出半点端倪,加上这位东越剑客一直不喜舒羞的做作姿态,于是说话的语气便重了一些,“一介南蛮,不过是井底之蛙!”
舒羞伸手拨了拨耳鬓青丝,侧头娇媚笑道:“哟,东越便不是蛮夷之地了?那老前辈这般了不起,能让咱们的吕剑神如此高看?”
吕钱塘阴沉转头,自己算哪门子剑神?这个从蛮夷南疆跑出来的娘们真想尝尝赤霞剑的锋芒?!
恰巧在两人身边的魏叔阳摇了摇头,并未出声劝解,径直走向世子殿下。徐凤年坐在船头,解开双刀搁在一旁,伸手逗弄着金刚和菩萨,两个小家伙的舌头天生带有钩刺,轻轻一舔,便会在手上带出一阵密密麻麻的划痕。徐凤年熬不住这对姐弟没个尽头的折腾,受轻伤不说,象牙白的绸缎袖口早已变成破条,于是拿起春雷刀,让幼夔金刚四爪抱住,悬空晃悠,看得出来这只雄夔更活泼。魏叔阳总不能站着与坐着的世子殿下说话,盘膝坐定,感慨万分道:“殿下,老道年老有幸阅读武当《参同契》,今天又遇见李老剑神那斩江两百丈的通天本事,此生死而无憾了。”
徐凤年笑道:“魏爷爷,你给说说,李老头这一剑是指玄还是天象?”
魏叔阳摇头道:“约莫有陆地神仙的意味了,老道实在不敢妄言李老剑神。”
徐凤年靠着木墙,玩笑道:“这一剑岂不是就能破甲数百?若是两军对垒,有三四名李老头,率先陷阵砍杀,这仗还怎么打?”
魏叔阳微笑道:“殿下,试问百年江湖,出了几个李剑神?又有几名指玄天象境的高手愿意被军法约束?身陷军伍,可不适合修行。”
徐凤年点点头,“确实,谁能劳驾王仙芝邓太阿去冲锋陷阵。春秋国战,只听说西蜀那位剑法超群的皇叔不惜一死拒敌,硬生生斩杀了六百名铁骑,却再难抗衡接下来的骁骑铁甲,死于弓弩战阵。武夫的江湖,便像是先成为那孤悬的岛屿,否则任你万般能耐,都要倒在千军万马之下。在徐骁率符。”
伞作剑仙人跪,再到今日的仙剑,在老道士看来,真真正正当得上袖有青蛇胆气粗的诗句评语。难怪世道一日不曾平,江湖便不平,因为谁都想着去如吕洞玄李淳罡这般遇不平而自太平。
姜泥没把握打赢两头幼年异兽,便觉得原先瞧着痴迷的江景都不太好看了,泄气地回到船舱,看到李老头儿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在半睡半醒之前那燕子江,水底是暗礁牙突,水上是群峰竞秀,谁都不耽误谁冒头,至于谁能如吕洞玄一般高不可攀,更是本事。而一切都是为了战争考虑的军伍就成了我们所处的宽广水域,百江千溪万流汇聚,除非是如徐骁这般国战名将军践踏江湖之前,武夫军人两相轻,倒也算是分不出高下,如今的江湖确是再没有底气与军队叫板了,龙虎山被加封为整个天下道门的掌教,两禅寺出了个与皇帝陛下以朋友相交的黑衣僧人,才得以挽回释门的颓势,儒释道三教,继续三足鼎立,这三教里的高人都力求出世,偶尔入世,力挽狂澜,惊起漫天风雷,也都速速退隐。徐骁军中,少有附和北凉的江湖人士手执兵魏叔阳似乎沉浸在老剑神与那一剑的波澜余韵中,有些失神,但看得出来老道士满脸都是开怀,如同稚童得了一串糖葫芦,很简单,没有大道理可言。很难想象以魏叔阳在九斗米道的地位,古稀年纪,还会有这般童心,不管李淳罡形象如何落魄邋遢,魏叔阳只惦念着那三剑,水珠呈线破水甲,小间。姜泥拿起一本秘籍,心不在焉地看了会儿,轻声问道:“你是不是打算教他练刀了?”
李淳罡抬起眼皮,笑呵呵道:“教他几招雕虫小技也无妨,老夫给他好脸色,还不是为了你能少受点欺负?还是那句话,只要你肯随老夫练剑,徐小子就是练刀练出花来,你都能杀他。”
姜泥犹豫了一下,岔开话题说道:“你的剑术好像真的很吓人。”
李老头儿哈哈大笑,“姜丫头,以后不说老夫吹牛皮了吧?不过老夫实话实说,方才那一剑,是偶尔得之,天时地利人和都全了,才有这等威力。
世上不如意事如牛毛,能与人言的有几句?所以世人出剑百千万,剑仙的仙剑也应当是少到可怜,而且老夫这一剑被江湖上称作剑仙境界不能长存。老夫现在看得很开,不奢望做那陆地神仙了,只想着对你倾囊相授,教你练剑的话,有望教出一名女子剑仙,对老夫的名声也有好处嘛。”
姜泥平淡道:“那你还是教他练刀好了。”
老头儿不以为意,自言自语道:“吕祖有一句诗作警言传与后来学剑人:‘匣中三尺不常鸣,不遇同人誓不传。’老夫深以为然,这一生,遇到的习剑后辈不计其数,不乏悟性根骨都奇绝的练剑天才,可对不上老夫的脾气,你便是邓太阿,都别想学到老夫的两袖青蛇。吴家剑冢舍剑意而求天工剑招,相当瞧不起天下剑招,唯独老夫的绝学,且不说剑意何等冠绝天下,在剑招上同样妙至巅峰,当年可是让吴家那帮半死人都自叹不如……”
姜泥紧皱眉头,重重叹气了一下,放下书瞪眼道:“又来?!”
李淳罡挠了挠别在发髻上的神符匕首,神情略微尴尬,换作舱外任何人,听到他的这番话,还不得当作圣旨来听,可眼前这钻牛角尖的倔丫头,实在是不买老剑神的账啊。李淳罡也不懊恼,拿起桌上一捧山核桃,走出船舱,对于将他奉为龙王差点就要跪拜的船夫,以及吕钱塘等武夫的崇敬,还有一些北凉轻骑的畏惧,一概视而不见。走到徐凤年和魏叔阳跟前,大大咧咧一屁股坐下,伸脚将刚从春雷刀掉落的幼夔从脚边踹远,姐姐菩萨要替弟弟报仇,锋利四爪着地,立即抓出四个小窟窿,屈身吼叫。徐凤年伸手按住这个护短的小家伙,幼年雌夔扭头,很人性化的一脸委屈,徐凤年笑着摇摇头,幼夔灵性十足,小跑去安抚弟弟。
李老剑神纳闷道:“小子踩到狗屎了?哪找来的畜生,不输齐玄帧的黑虎。再过几年,两头就能顶一个一品高手了,可惜你没法子跟它们一样活个两三百年。”
徐凤年更纳闷,问道:“找我有事?”
老头儿将手中山核桃随手丢在船板上,古板说道:“小子,那日清晨在青羊宫看你那三脚猫的刀法,实在是碍眼。你抽出刀身更薄的绣冬刀,照老夫的说法去做。”
徐凤年没有犹豫,坐直身体,写出《千剑草纲》的剑道高人杜思聪当年为求李淳罡指点,冒雪站了三天,徐凤年本就不是端架子的矫情人,立即抽出绣冬刀。绣冬比春雷要更修长更纤薄,以它练刀,很考验刀劲的掌握,差之毫厘刀势便会谬以千里,白狐儿脸后来借他春雷,想必一半是看透了徐凤年故意隐藏的左手刀,还有一半则是春雷更适合霸道重刀。徐凤年有大黄庭的深厚底子,况且练刀一年也不是白练的,遍览武学秘籍更不是白读的,差不多算是在武道上登堂入室,再来使唤春雷,相得益彰。白狐儿脸用心良苦,等于默认徐草包是他的朋友知己,徐凤年自然倍加珍惜这份难得的友谊。
徐凤年抽出绣冬,见老剑神默不作声,有些茫然,小声问道:“然后呢?”
魏叔阳更是小心翼翼,身边这位可是李老剑神哪。虽说当初李淳罡败给王仙芝,魏叔阳一气之下弃剑入山修道,但在他这一辈人眼中不管现在邓太阿如何厉害如何风光,都不如老一辈李剑神让他们心服口服。你邓太阿打赢李淳罡打了个哈欠,让徐凤年将刀身悬在一个固定高度上,没耐心道:
“小子,你以手指弹刀身,试试看能否弹碎地板上的山核桃。”
徐凤年调整呼吸,眯眼伸指,清脆的叮一声,凝神旁观的魏叔阳便看到绣冬刀身弯出了一个弧度,可惜还差了地面上的山核桃一指距离。徐凤年并不气馁,手指在刀身上轻轻一掠,找准一点,一指弹去,绣冬瞬间弯弧如满月,叮一声,接着砰一下,将一颗山核桃瞬间砸碎,连同船板都敲出了一个印痕。
魏叔阳下意识想要抚须,猛然意识到有李老剑神在场,不敢造次,不过老道士对世子殿下这一手弹刀十分赞赏,别看绣冬刀身单薄,却不是谁都能了李剑神?打都没打过,何来剑神一说?!
随意弹出这韧劲的。
李老头儿单手托着腮帮,继续说道:“接下来争取压碎山核桃,但不能在地板上留下痕迹。”
徐凤年微微皱眉,没有急于弹指,而是在绣冬刀身上摩挲,在武当山上为了参悟《绿水亭甲子习剑录》的剑术精髓而去雕刻棋子,徐凤年受益匪浅,让他极早便有意识去掌控刀劲最根源的体内气机流转。击碎山核桃而不对船板造成影响,已经不是简单的在力道上增减的事情,这与剑道高人看似轻松刺出一剑却蕴藏无数繁琐剑招殊途同归,掠刀蓄劲,讲究何时何地炸裂,还要具体到炸开多少,是几斤几两,还是千钧万钧,都是头疼的深奥学问,徐凤年没有弹指,老头儿便始终托着腮帮,好整以暇,两指捏了一颗核桃丢到眼前,轻轻一吸,吸入嘴中,含混不清道:“小子,赶紧的,老夫没时间看你发呆。”
徐凤年泛起苦笑,收敛心神,屈指一弹,弧度依旧饱满,有一种玄妙的美感,核桃碎裂,但地板留下了细微的痕迹。
弹刀数次,皆是如此。
老剑神一脸不屑道:“《千剑草纲》白看了,你就这般听书的?浪费姜丫头的口水。”
徐凤年闭上眼睛,回想当初水珠成剑的一幕。
老头儿起身,拍拍屁股冷笑道:“哪天成了,再叠起两枚核桃,记得是去击碎下边的核桃,船板与上边的核桃都要完好无损。不过老夫估计以你小子的糟糕悟性,别说后者,就是现在这种小事,都悬。做不到,就甭去跟吕钱塘练刀了。”
徐凤年默不作声,苦思冥想,大概是老剑神觉得这家伙的样子实在太像吴家坐剑,越发没有好心情,头也不回地走入船舱。
魏叔阳轻轻离开船头,不让人打扰世子殿下。
枯坐至黄昏,再至月夜。
鱼幼薇深夜去给徐凤年披了一件衣衫。
徐凤年只是指了指满地碎裂的核桃,鱼幼薇立即再拿来一捧,堆放在他眼前。
清晨时分,老头儿睡眼惺忪地来到船头,瞧见徐凤年在学他托着腮帮发呆,走近一瞧,咦?这小子将绣冬换成了春雷?!而他眼前的地板上,叠放着足足三颗核桃?!
江上有数尾红色大鲤跃出水面。
这是大江大河里头常有的景象。
老剑神转身离开,走远了才喃喃自语道:“好小子,鲤鱼跳龙门了,这回走眼了。不过老夫倒要看你接下来十年能跳几次!”
两头幼夔蜷缩酣睡在徐凤年的脚下,憨态可掬,小家伙很好养活,随手丢进江中,它们自己就可以捕食江中鲤鲫,吃饱玩够,再伸出船桨,四爪如钩,很容易就能上船。
正准备起身的徐凤年抬头看到老剑神转身走回。
徐凤年的记性好,好到徐渭熊说他唯一的优点就是记得住东西,一目十爬下,早就看得多了,可惜大多属于马虎扫过不上心。
让徐凤年去破解。
李淳罡坐在徐凤年面前,问道:“知道剑招和剑意的区别吗?”
徐凤年茫然摇头。
老头儿面无表情道:“抽刀。”
徐凤年平放绣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