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这位大玄通的武当山道士挖空一截江水,江面上那些倾斜船只随着后续江水一起涌入广陵水道。恰好可以看到这惊心动魄的一幕,一个个心神摇曳,约莫是王小屏的意气十分中正平和,所有观者惊奇却不畏惧。随着奔腾万里的汹涌江水再度填满水道,渡船乘客恰好可以趁机一览仙人风采,一些原本赶赴上游的渡客也纷纷掏出银子,死命要求船主调转船头,随水而下。他们之所以不怕被殃及池鱼,是发现那剑尖开始转移,移向了岸上,而原本站在江上的麻衣老者,也横掠上岸,一同变换战场。
王仙芝一脚脚尖才触及地面,那青剑就已直撞而来,一人一剑间距不足三丈。
王仙芝由脚尖点地变为踏实地面,另外一脚脚尖则点在后一步地面上,没有任何躲避,直直一拳轰出。
巨大青剑在一丈外猛然“止步”,炸出一朵绚烂水花,然后沦为一阵雾气,烟消云散。
这道拳罡跟剑气对撞而生的水幕好似没有尽头。
这把百丈水剑折损严重,以江上渡客肉眼可及的速度缩短,很快就耗去十丈剑身。
王仙芝身形始终岿然不动,但是像是耐心磨光,很快就不愿再站着挨打,后脚一步踏出做前脚,左手又挥出一拳。一拳威力无匹,不光砸烂了前赴后继的新“剑尖”,竟是还能砸得一整把青剑都剑身摇动,晃荡不停。
无数隐藏于大水青剑中的纤细驳杂剑气,开始向四面八方激射而出,蔚为壮观。
之后大致已经被渡客猜出武帝城城主身份的老人一步一拳,不退反进,把九十丈长剑打到八十丈,七十丈,直到半剑五十丈,王仙芝才略微收起攻势,如同武道修行,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他这一收手,原本受阻的剑势似乎就在等待这一刻,其来势汹汹,何止远胜方才些许,简直就像是差了足足一层境界。王仙芝向后滑出一段距离,轻轻跃起,一掌拍下,拍在硕大剑尖之上,剑尖被迫向下,青剑钻入地面,撕裂拱翻出一条沟槽,巨剑在地底下绕出一个弧线,钻出地面,弧线继续,剑身最终形成一个大圆,剑尾在王仙芝脚下不远,剑尖由上坠下,再度指向已经转身的王仙芝。
在龙虎山修孤隐的道人心生感慨,眼中这一剑式如圭似璧,总纲是外圆象天,内方象地。先前起剑是金刚境,截江做剑则是指玄,现在出鞘半剑才算天象剑的气魄,大圆之内,又有剑气纵横,其实三者同属于一剑,一气呵成,更为难得的是这未完成的一剑始终没有颓败迹象,意气仍在不断攀升。甚至连王仙芝都没有能够在指玄、天象之间转换的节点进行阻拦。王仙芝跟人对敌,六十余年以来,几乎从不凭借更高境界去碾压谁,一直喜欢同境搏杀,务求让对手竭尽招数与精神,就算败给他,亦是心无遗憾,故而之前收敛拳势,是提前获悉了王小屏此剑的刹那升境之妙。此时此刻面对形意充沛的“圆璧一剑”,王仙芝低垂双手抬起,顺势“提”起了紫青两道颜色各异的罡气,分别做刀做剑。
道人轻声笑道:“能让王仙芝拿起兵器迎敌,可不常见。”
骤然做提剑握刀状,本就身材雄健的王仙芝更是气焰高万丈,如同一尊降世的天庭神人。
但是王仙芝并没有递出如何繁复巧妙的招式,仅是一记横刀一记竖剑,横刀切割玉璧,竖剑斩中青水。
一块价值连城的玉璧就像给狠狠砸落在冷硬地面,场面炫目至极。
形势变换之快,便是在龙虎山结茅修行的道人也眼前一花,等他再凝神望去时,就已经看到那把五十丈长青色半剑支离破碎。道人本以为王小屏的天象半剑已是极致,可很快就意识到小觑了这名下山多年的武当剑痴。武当当兴,兴在一山肩扛两道:天道和武道。上一代掌教洪洗象几乎做到了鱼与熊掌兼得,只是他下山下得太过仓促,自行兵解离开世间更匆匆,于是王小屏最不济也要扛起一剑。道人这么多年借住道教祖庭龙虎山,一直觉得武当山的人情味太重,修道之人辛苦寻觅的仙气难免远逊于常年仙雾缭绕的天师府,而王小屏这最后半剑,让老道人略微改观。
武当有八十一峰朝大顶。
王仙芝四周则有长短不一粗细各异的八十一剑,剑尖同时指向天空,剑尖或笔直或微倾,无一不契合八十一峰山势。磅礴剑势与峥嵘山势全然吻合,以至于安静远观的道人轻而易举就可以辨认出八十一剑各自象征着的山峰名称。
王仙芝轻轻一笑。高坐斩魔台的齐玄帧也好,骑鹤下江南的洪洗象也罢,当初都不曾跟他王仙芝“一般见识”,但他不得不引以为憾。他曾有一式,钻研多年,一开始是想针对齐玄帧,后来齐玄帧被说成羽化登仙,之后好不容易又出现一个剑镇龙虎山的武当后人,王仙芝又重新捡起那一招,继续默默查漏补缺,只是再一次失望,到头来始终没有机会出手。既然王小屏没有让自己失望,王仙芝也就不再刻意收敛隐藏,双膝微蹲,做那霸王扛鼎势,力拔山河。在八十一剑飞掠大顶之时,一座远比巨石更加壮观巨大的峡壁也给硬生生连根拔起。
惊涛骇浪,地动山摇。
世人皆误以为移山倒海这门神通,仅是那神怪志异小说里的荒诞传说。
这时候江上船只渡客亲眼所见,吓得肝胆欲裂,不少人都跪拜在船头上,不敢去看那座遮天蔽日的飞山。
一山镇压八十一峰。
尤为匪夷所思的事实是,王仙芝本人亦身处飞山镇压范畴之类。
显而易见,王仙芝是要以此来力压王小屏一头:老夫移山而来,你若是连山也摧不破,何谈跟王仙芝分出一个胜负!
一座山崖轰然压下。
广陵江这一岸尘土漫天,那一声震响刺破耳膜。
王小屏汲出一截大江之水,做一把天地之间绝无仅有的大剑,但那把不知所踪的木剑才是根柢所在,桃木剑本是道门镇宅灵器,王仙芝竟然以山镇剑,无疑是对吕祖证道的武当山的一种莫大挑衅。
王小屏的剑是新剑,王仙芝的山也是新山。
新山之顶,于这个江湖而言却很老的白发老人,麻衣不染纤尘,负手而立。
那才半招的新剑没有就此烟消云散,而是破开了大山,八十一剑仅存一剑。
水剑不过三尺,但剑气长十丈。
由百丈青水长剑余下十丈剑气。
王小屏看似屡战屡败,但在修为艰深的老道人看来,站在山巅的王仙芝赢得并不轻松,粗麻双袖已经破败不堪,先前弯膝移山,应该是顾不得太多旁枝末节,雄浑气机外泄所致,双膝处的粗麻亦是由缜密编织变成了略显宽松。
道人望向山外那一柄剑身窄短气却长的飞剑,眼神中有些忌惮。
一报还一报。
不愧是武当山上性子最执拗的剑痴,你王仙芝以飞山镇剑,我王小屏便以飞剑取你头颅。
行百里者半九十,最后十里最艰难,登山尤其如此。
要想彻底破王小屏去这完整一剑,就是登山,愈行愈难。
剑是如此。
那出剑之人?
是念着最后一趟返山看旧人才对吧?
道人有几分唏嘘,这便是王小屏最后所悟毕生所求的剑心?
龙虎山,历代有飞升真人,近三百年来声势远胜武当,可似乎从没有这样的剑啊!
老道人不由自主地眼皮子一颤。
出剑了!
王仙芝怒喝一声,迎头撞上,在摇摇欲坠的飞山之巅一步踩出一个大坑,每一步就将这座山踩踏下数丈,破开剑气,一掌推在剑尖之上。
人可死,剑可毁。
七尺男儿三尺剑,人与剑,尚有一气。
不可退!
剑气剑意剑锋,皆是一寸寸毁去。
王仙芝步子也变得极为缓慢,高大身躯与手掌只能一寸寸向前推进。
掌心被破出一个窟窿。
当天下第一人终于以举世无匹的姿态,强横摧破三尺剑时,不光是掌心血肉模糊,更有一丝剑气在他胸口刺出一朵猩红血花。
剑气消散于王仙芝背后。
一剑已是贯穿王仙芝。
与赵家天子同姓的老道人重重叹息,王小屏生前有一剑,可算不负此生不负剑了。
道人蓦然睁大眼睛,心中巨震,望向岸边那一处。
王小屏早已死了?
几乎没有人留意到在飞山镇剑之时,天际早有一抹光影一闪而逝。
似乎是在代人返山而去。
那时候,武当辈分最高的中年道人盘膝而坐,望向江面,脸色枯槁,神情却笑意安详,他的温煦笑容,在山上那些年从未流露过,“小师弟,等不到你回家了。”
王小屏闭上眼睛,根本不去看自己的最后一剑。
因此,那一剑,是心有所憾却心无所愧的王小屏,他的死后一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