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人身后还有几名同是佩刀的扈从,长得很衬身份,凶神恶煞,如果在小地方,就凭这副体魄这副相貌,那就是小门小派抢着要的打手,毕竟小地方的约架,靠嘴不靠拳头,能以眼神服人,不战而屈人之兵是最好。年轻人摆了摆下巴,不用说什么,一名袖口卷到肩头的高大扈从就上前攥住徐凤年的肩头,壮汉正要给这个文弱书生一点颜色瞧瞧,就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娇叱:“铁头,住手!”
年轻刀客无奈转头,看到这个婀娜身影,语气柔和喊了一声:“小姐。”
那短刀缠有金丝的女子露出小虎牙,“猴师兄,师妹!喊我师妹晓得不?”
年轻人也不言语,女子指了指徐凤年,“我找他有事,先别杀他。”
一只金丝猴蹿到年轻刀客肩头,他揉了揉猴子脑袋,皱眉道:“小姐,速杀此人,这是山主的意思,属下不敢违逆。”
年轻女子嬉笑道:“符箓山上,我爹是老大,我呢,刚好又是他的老大,你说该听谁的?猴师兄,事后要是我爹问起,你就说是我拦下了。”
应该是熟悉山上这个不成文的规矩,刀客果真苦笑着离去。
女子望向徐凤年,笑着问道:“你写字写得如何?要是凑合,就帮本姑娘写封信,就当你报答了救命之恩,嗯,还有那件官服。”
不等徐凤年说什么,这娘们儿就开始使唤两个婢女去搬来文房四宝,深锋羊毫笔一蘸好墨汁,她就迫不及待从女婢手中抢过,往徐凤年身前一递。徐凤年接过那支北凉特有的黄羊尾毫制成的毛笔。外地士子喜欢贬为“凉渣”,憎恶其柔弱无骨,历代中原书法大家几乎无一人择此笔挥毫泼墨。徐凤年坐下后,把毫锋重新在砚台里轻轻滚了一滚,墨汁与笔锋浓淡适宜之后,这才悬停手臂,抬头问道:“写什么?”
那女子怔了怔,然后惊喜雀跃道:“哟,瞧瞧你这架势,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啊,行家,绝对是行家,真给本姑娘捡到宝了!”
徐凤年继续等着。
女子嘿嘿一笑,也跟着坐下,把两个婢女赶走,环视四周,这才低声说道:“书本上的东西,本姑娘也只会死记硬背一些,真要自己提笔写东西,就不中用啦。再说,本姑娘的字……有那么一点点不堪入目。可是邻居山上的陆大哥,学问很大,而且不太喜欢舞刀弄枪的疯婆娘,就喜欢文气娴静的女子。本姑娘唯一一次偷偷下山,差点死在山外,好在买了几本才子佳人小说,羡慕死了鸿雁传书,为此专门养了几只信雁,就等一个写字漂亮的家伙出现了!你来得正好,对了,你叫什么?”
原本此时已经在符箓山大开杀戒的徐凤年没好气道:“你到底想好了要写什么没有?”
女子很不见外道:“没!”
徐凤年把羊毫笔搁在那方古砚上,屏气凝神。
女子显出一副绞尽脑汁的模样,一炷香后终于还是一脸泄气神色,试探性问道:“要不然你随手帮本姑娘写个几十字?”
徐凤年睁开眼,盯着这个符箓山上的千金小姐。
女子瞪眼高声道:“看什么看,要不是本姑娘有求于你,早让你被猴师兄拖去千刀万剐了!”
身为经验老到的老捕快,王实味睡性本就很浅,被女子嗓音惊醒,迅速奔出屋子,看到气味相投的徐主簿安然无恙,顿时如释重负。那女子别看一贯痴痴傻傻的言语行径,斜瞥了一下王实味,啧啧道:“脚步轻盈得很哪,不是说你王实味只是个有傻气力的庄稼汉子吗?是沈厉居心叵测呢,还是这老狐狸都给你蒙蔽了?”
王实味笑脸憨厚,不说话。
徐凤年平静问道:“你到底写不写你的情书?”
女子赶紧说道:“写啊,怎么不写,陆大哥新认识一位刚上山的狐狸精,本姑娘再不出手,悔之晚矣!”
徐凤年一脸幸灾乐祸,“同门师兄思慕师妹,师妹中意别派的俊彦,那位俊彦又钟情其他陌路女子,你们就没有点新花样了?”
女子瞪大眼睛,“这也是才子佳人小说上写的?为何本姑娘从未读到过?!”
徐凤年胸有成竹笑道:“姑娘你嘴中的狐狸精,是不是胸脯比你大,不笑的时候极为端庄,可只要笑起来就肯定比你媚?不光是你喜欢的男子,还有很多人都一样神魂颠倒,别说爬她的床,都恨不得喝她的洗脚水?”
女子低头一瞥,天下是不是太平她不晓得,可她很太平是千真万确,不由越发泄气,叹气道:“唉,都给你说中了。你果然很有学问。”
她抬起头,眯眼道:“你比那个姓王的,身手差了老远,可脑子灵光太多。他的事情,本姑娘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你得答应我,写完了情书,你要在山上当个教书先生,十年,十年以后,是留在山上还是下山去,都随你,怎样?”
徐凤年笑了笑,一切尽在掌控的女子没来由闪过一抹恍惚,然后瞬间云淡风轻。
白衣童子入院,嗓音清脆道:“师父有请小姐去跌水井听琴。”
女子缩手一寸,一脸狐疑使劲瞧了瞧这个主簿,咧嘴自嘲一笑,重新伸手握住那柄金丝短刀,对这个书生文官说道:“走,字先余下,不用急着写,咱们先听琴去。”
徐凤年起身,对王实味微微点头,示意他不用担心。
白衣童子领路,徐凤年跟仍然不知姓名的佩刀女子一起走在青石板路上,她在跟他闲聊一个故事,说是以前有个武艺不俗的游侠儿,来符箓山报仇,历经磨难,闯过重重险关,最后,死了。
这个很无趣的故事才讲完,徐凤年就看到了那条飞泻直下的瀑布,跌落处是一块巨大青石,故而没有成潭,而是敲击出了一口深井。
白衣老人坐在井旁,两座香炉,烟雾袅袅。
白衣童子手捧拂尘,开始朗诵张家圣人书籍的开篇。
老人双手缓缓抬起,一高一低。
此时此景,徐凤年拭目以待,洗耳恭听。
然后只见那仙气十足的老人双手猛然按住琴弦,之后就是摇头晃脑,一顿疯癫胡乱拍打。
徐凤年呆滞当场,嘴角抽搐,哭笑不得,只能发自肺腑地感慨了两个字:“高手!”
那个年迈高手酣畅淋漓抚琴完毕,霍然起身,双手缓缓下沉,吐出一口浊气,又是高手风范尽显。鹤发童颜的老人缓缓走下如同巨大龟背的青石,满眼慈祥地笑问道:“徒儿,为师的琴技是不是又精进了几分?”
佩刀女子一本正经地点头,竖起大拇指,“师父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厉害!”
饶是徐凤年这种自认不要脸皮功夫深厚无比的,也有些扛不住这对师徒的厚颜无耻。不过要是符箓山上多几个这类“性情中人”,方才没有一口气撕掉这张幽州境内的鬼画符,就当趁机得以长了长见识。当然,琴技“超凡入圣”的老人也好,看似憨傻的佩刀女子也罢,骨子里都油滑精明得很。毕竟不是很多年前在青城前山遇上的那些剪径蟊贼,那些家伙,抢人银钱都不忍心搜刮一空,会记得留下些回家路费。一个行当,同是匪寇,他们哪里如符箓山这般杀人如麻。孟老头、小山楂、小雀儿,这么多年过去了,一张张面孔仍然历历在目。五年过去了,小山楂不知是否接班做成了大当家,小雀儿也不知是否亭亭玉立了?徐凤年的出神不过眨眼工夫,而且他如今的所谓出神,也不耽搁查探四周一切气机流转。简单来说,退一万步,即便他徐凤年全然睡死过去,任由一名二品小宗师倾尽全力袭杀,也是后者当场毙命的结局。九楼之上的景致,不光是江湖上那些百姓眼中已经算是神仙中人的小宗师,就是一品前两境的金刚、指玄,也无法想象那幅彻底舒展开来的武道画卷,是何等波澜壮阔。徐凤年如今偶尔会去想,如果是现在的自己,在神武城外对上当时号称陆地神仙之下韩无敌的人猫,会是怎样的情景。
“小子,老夫观你根骨不俗。”
老人凝视着徐凤年,说了这句话后略作停顿,然后语重心长道:“要不然你跟老夫学弹琴吧?”
徐凤年呵呵一笑。
远处走来两人,一男一女,算是郎才女貌。男子三十来岁,高冠文衫,气韵清雅。女子容颜尤为动人,让人怜惜,只是格外纤细的小蛮腰间悬佩长短双刀,眉宇间更是英气凛然,生得十分古怪,似乎不是浑然天成,而是一块璞玉,经由国手大匠后天雕琢而成,不管如何,这女子属于那种很能让人一眼记住便难释怀的那种。徐凤年转头望去,猜出一人:邻居仙棺窟姓陆的俊彦,同时认出一人,就是他都忍不住有些由衷的惊讶,竟是当年科甲巷探花郎身边的柔弱女子。当时她叫樊小钗,后来借着林玉林探那重跟徐家沾亲带故极浅的身份,进入过清凉山王府,查探地形,伺机一举刺杀他这个梧桐院的世子殿下,后来理所当然行迹败露,就给袁二哥丢给了谍子头目禄球儿。徐凤年之后就没有再留心,只是听说这女子本名樊小柴,是北汉镇国大将军樊宝山的孙女,不愧是个会傻乎乎跑到凉州地面杀他徐凤年的娘们,连取个化名都如此不用心。但后来在黄楠郡青荣观的那场收网捕鱼中,她正是那名一刀将观主青槐老道钉死在墙壁上的覆面甲士。故人相见,徐凤年不动声色,樊小柴亦是如此,仅是眼波流转,一闪而逝,复杂晦暗,竟然没有太多情理之中的恨意,让徐凤年感到越发惊奇。
两人视线悄然一错而过,那名风雅儒士已经开口对老人恭敬道:“仙棺窟弟子陆海涯,拜见魏仙师。”
老人点了点头,注意力更多逗留在樊小柴身上,开门见山问道:“陆海涯,这位姑娘就是你们沉剑窟主青眼相加的奇女子,一大把年纪,到头来连脸皮都不要了,求着她弃刀练剑,非要收她做闭关弟子?”
陆海涯柔声笑道:“恩师如何计较,陆海涯不敢置喙。不过魏仙师兴许不知,樊姑娘本是北汉第一名将樊大将军的孙女,落难民间,机缘巧合,被一位武林前辈隐士相中根骨天资,倾囊相授刀法……”
老人不耐烦摆手道:“这些有的没的,说与老夫听没意义,老夫当年是顾剑棠的马前卒,又不是北凉旧部,北汉是给徐人屠灭掉的,要寻仇,也寻不到老夫头上来。”
陆海涯笑而不言。
那名进入仙棺窟没多久的女子眯起眼,杀机重重,年纪轻轻,俨然有了小宗师气机沛然外泄的壮阔气象。
老人自嘲一笑,讪讪道:“若说跟老夫讨要趁手的兵器,倒是勉强说得过去,毕竟老夫手上一刀一剑,跟北汉樊家有些渊源,侥幸都在新武评的兵器谱上。雀尾刀,是那名刀第十六,以锋锐无匹著称于世;铜锈剑,更是名剑第十二,剑走偏锋,以钝出奇。”
符箓山山主的女儿,食指轻轻敲击金丝刀刀柄,灿烂笑道:“哟,来别人地盘撒欢撒野了,本姑娘清楚晓得沉剑窟主也没这般能耐啊,当年驱驭那出自沉剑窟的三十六剑,来符箓山一战,不一样是打了个旗鼓相当?师父不出头,徒弟倒是蹦跶得挺厉害啊。”
樊小柴平静道:“糜奉节也配做我的师父?”
在自己地盘上遇上情敌的金刀女子猛然握住刀柄,似乎马上就要抽刀大打一架,像是谁胜出,谁就能牵走那位陆公子回家。
沉剑窟主糜奉节的徒弟陆海涯显然有些尴尬,咳嗽了几声。
被沈厉称呼为魏晋的老人玩味笑道:“樊家的小闺女,好不容易跻身二品境界,既然尚未稳固,那就不要轻易跟人死战喽,不听老人言,容易吃亏在眼前。”
樊小柴神情冷漠道:“境界能当饭吃?”
徐凤年有些刮目相看了。在境界上居高临下,他看得出樊小柴的气机底蕴,还是要逊色于老前辈魏晋,不过仅是这份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胆识,就让很多越是境界攀升越是一味惜命怕死的高手自愧不如。徐凤年的搏命次数说多不多,但说少一样不少,武当山上战隋珠公主的扈从,芦苇荡战符将红甲,鸭头绿客栈战北莽魔头谢灵,草原之上战拓跋春隼、彩袖老者、端孛尔纥纥三人,提兵山下战第五貉,铁门关外战杨太岁,神武城外战人猫韩生宣,战大天象柳蒿师,有输也有赢,但是每个对手当时境界无疑都要超出徐凤年,徐凤年能活下来,运气不差当然是一个原因,但从来不怯战,竭力去机关算尽,同样至关重要。而春神湖边死在徐凤年手上的春贴草堂宗主,就是一个极佳的反面例子,过于闭门造车,沉溺于不痛不痒的文斗,徒有境界,不谈越境杀敌,遇上同境对手的生死相搏,都不堪一击。徐凤年瞥了眼樊小柴那格外纤细的腰肢,有些唏嘘,这个当年柔弱至极的女子,竟然都一举成为了可以跟魏晋叫板的武道小宗师,果然是世事无常。
无所事事的徐凤年转头望向那条挂在山崖的瀑布,又再度看了看樊小柴的腰肢,如此反复,愣是把场上剑拔弩张的凝重气氛,三两下就给破坏殆尽。樊小柴终于正视他这个算是有不共戴天之仇的仇家,然后就没有挪开视线,然后陆海涯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着一见钟情的心仪女子,符箓山千金小姐则气鼓鼓地盯着这位邻居山上的书生,留下一个不知道该盯着看谁才对的符箓山二山主。徐凤年第一个意识到不对,不愧是局外人,没心没肺问道:“你们一个个做什么,不打架了?完事了?不都是飞来飞去踏雪无痕的高手吗?就算不打架,斗斗嘴皮子也好啊?”
佩金丝短刀的女子头一个破功,五指松开刀柄,忍俊不禁,故意佯怒瞪眼道:“就你最站着说话不腰疼!有本事你来!”
徐凤年笑道:“我来?比嘴皮子功夫,打你们所有人都不在话下啊!”
对谁都不冷不热的樊小柴破天荒展颜一笑,问道:“就这样?”
徐凤年双手笼袖,笑了笑,在樊小柴之外的所有人眼中自然是个耍无赖的绣花枕头。
一位白衣童子小跑而至,说是山主开宴,要师父和小姐以及陆公子、樊姑娘都去赴宴。
樊小柴冷冰冰道:“我在这里等魏晋你取来雀尾刀、铜锈剑,届时一决生死便是。”
魏仙师哈哈一笑,不置可否。陆海涯知道这女子的脾性,只得跟魏晋以及那符箓山的难缠女子一起去山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