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东床怪叫一声,很认真地思索了片刻,谄媚笑道:“这样啊,那我就不回北莽了,让董胖子先触霉头。洛阳,我再跟你厮混两年,离阳的大好河山,还没看够。你别误会,我可不是怕了这新凉王啊。”
邓茂显然也察觉到这边的不同寻常,很快跟洛阳耶律东床会合,一起返回逐鹿山。
等到独峰口军镇剩下的一千六百骑赶到战场,许多甲士都下马呕吐不止。视野所及的驿路之上,都是血肉模糊的恶心光景,少有全尸。领兵校尉顾不得什么,赶紧让人确定马车那边的安危,只是车厢内空无一人空无一物,这让校尉更加如遭雷击,然后几十个腰系黄玉带的白衣练气士也陆续飘然而至,一个个面面相觑,亦是如丧考妣。校尉一看这些人间神仙都是这般惶恐之态,确定自己这回是难逃一死了,犹豫了一下,回头看了眼北方太安城方向,又转头看了看旧西楚所在的广陵道,脸色阴晴不定,然后号令麾下精骑返回独峰口军镇,在归途中却跟几名心腹一番权衡,宰杀了两个对赵室忠心耿耿的都尉,其余将领都去独峰口拖家带口,带上一些嫡系甲士火速离开军镇,流窜入广陵道。
在高树露捎带老宦官赵思苦悠悠然两骑前往北凉之时,发生惨剧的驿路以南几里路外一座山头,一名青衫中年文士皱了皱眉头,他身边一个曾经亲手搅乱一池春秋水的老人嗤笑道:“在老夫操持下,天下气运由王朝转入江湖,但也撑不住两位数的陆地神仙,所以八九个茅坑位置已经是极致,谁想来拉屎,就得走一个。李淳罡一走,是交由邓太阿跻身境界圆满的剑仙;两禅寺龙树僧人一走,是让陈芝豹钻了空子。洪洗象则是托付给了武当当代掌教李玉斧,以后再传回那孩子。这也是武当最让人佩服的地方,真真正正做到了代代香火传承,不服气不行。至于当年龙虎山跟赵黄巢一玺换一玺的赵宣素飞升不得,魂飞魄散,这才让你护着的那个小闺女,有了天下名剑共主的气象。现在高树露悍然出世,原本就该你曹长卿这个儒圣滚蛋……”
曹长卿摇头道:“我自有法子跟高树露一较高下。”
有资格在曹长卿耳边口出狂言的老家伙自然就是那黄三甲。老人想了想,“你的打算,老夫大致猜得出,不过老夫一直弄不明白你们这些聪明人,怎就看不透情字,情这个字,笔画也不多,也不难写嘛。王仙芝为何能够居高临下俯视你曹长卿,还不是因为你们这些天资不输于他多少的笨蛋,你,还有那个老夫在当世寥寥无几真心羡慕的李淳罡,再加上个徽山轩辕敬城,一辈子都在为个娘们儿画地为牢,值得吗?”
曹长卿神情坦然,微笑道:“要论值得不值得,那便不是情了。情字易写难放下,你黄龙士没遇上,你笑话我们痴傻,我们何尝不笑话你白白聪明了一辈子,不值当?无牵无挂是很好,可有牵有挂,也不坏。”
黄龙士龇牙道:“聪明人一旦病入膏肓,那真是神仙都无药可以救治。”
曹长卿转头问道:“你黄龙士自诩三甲天下,你除了将这个天下拔苗助长,对局势推波助澜外,又能做什么?”
黄龙士咦了一声,“你猜到了?”
曹长卿笑道:“可惜你我时日都不多,否则就跟你好好聊上一聊。”
黄龙士呵呵一笑,转移了话题,“那个高树露可真下得了手,一杀就是两百来人。而且如此一来,赵室虽谈不上元气大伤,但也有了破绽可循,对你们西楚大有裨益。”
曹长卿摇头道:“江湖武夫身陷沙场,也就那么回事,从来左右不了战局。从春秋战事开始,军伍早已娴熟了如何阻杀单枪匹马闯阵的高手,两百位高手,真正愿意给赵室卖命,去西楚境内厮杀的大概就是半数,一百人丢入接下来动辄数万人的战场,杯水车薪罢了。何况逐鹿山也会参与其中,就那一小撮高手而言,鹿死谁手,一开始就不好说。哦,你黄三甲真正想说的是独峰口军镇校尉的叛逃?这倒是好事,牵一发而动全身。将近二十年时间不闻硝烟气味,京畿以南千里疆土,脂粉气之重,远远胜过赵家天子跟满朝文武的想象啊。认清这一点的,文臣之首的张巨鹿倒是开口说话了,可惜没人相信,武臣中最有分量的陈芝豹与顾剑棠都不愿意废话,卢升象明知道说了也没用,这才是机遇所在。”
黄龙士也跟着摇了摇头,似乎半点都不看好西楚的最终结局。
曹长卿也不以为意,低声笑道:“你这是打算把江山交给燕剌王世子赵铸,那么江湖交给谁?难道是那紫衣女子,轩辕青锋?”
老人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轻轻说道:“你说我黄龙士只能加快庄稼地的长势,收成只能是既定的那个收成,你错啦。”
曹长卿抬头看了眼依稀可见御剑悬停云海之中的身影。
黄龙士笑道:“打雷了,下雨了,也要开始不计其数地死人了。”
曹长卿感慨道:“数十年乱世换百世太平,不可能的。”
老人双手合十,吐出一口雾气,“挟泰山以超北海,古人不敢,后人不能,我来做。”
曹长卿默然无声,许久后缓缓说道:“疯子。”
黄龙士洒然一笑,“很高兴认识你们。”
当世数一数二的风流子曹得意突然问道:“曹长卿一直很好奇你心目中的太平盛世应当如何?”
老人嗯了一声,含糊不清道:“太平有道之世,不是君民相亲,而是国与民,两者仿佛两相忘,但各有真性情。”
曹长卿闭上眼睛,陷入沉思。
黄龙士笑道:“别多想了,小心陷进去出不来,到时候任你是儒家圣人曹青衣,也不过是庸人自扰。我这一肚子的不合时宜不合世道,我独自喝酒解闷也就够了。”
曹长卿睁开眼睛,揉了揉霜白鬓角,问道:“真能接连过了高树露跟王仙芝这两关?”
黄龙士平静道:“其实只要过了高树露这一关,也就差不多了。因为说到底,就是一关而已。王仙芝之于高树露,略胜一筹,但这是力气差距,而不是境界之分。”
曹长卿苦涩道:“说是一关,不异于提前跟王仙芝一战,不照样还是九死一生?”
黄龙士白眼道:“那小子自找的,关老夫何事?”
曹长卿笑问道:“当真没有留下后手?”
老人抬起头,斩钉截铁道:“没有!”
曹长卿的问话是替某人问的,而黄三甲的回答,显然是对天上之人说的。
年轻女子冷哼一声,破开云霄,御剑而逝。
北凉幽州一处僻静山林,一条浓郁气息如巨蟒缠绕马车,徐偃兵看着蟒气逐渐淡去,如释重负。
徐凤年走出车厢,叹息道:“高树露很快就到北凉。第七次出神认清了天下气运的聚散缘由,上次出神记起了东海边的画符赌约,这次坐昆仑出神,原本是在看邓太阿的访仙归来,不小心被高树露撞见,实在是不得不现身。”
徐偃兵问道:“需要我出手?”
徐凤年摇头道:“没用,还得我自己结清这桩因果。”
徐偃兵破天荒露出幸灾乐祸的笑容,道:“我倒是有个提议,烂陀山那女子菩萨既然结了青丝,不妨一结解一结。这个法子不聪明,但好歹也算是个法子。”
徐凤年赶忙道:“别,要是给洛阳知道了,她还不得直接从逐鹿山跑来北凉跟我闹,这娘们儿真的会杀人的。”
一声呵呵。
一声嗤笑。
从两名女子嘴中同时响起,明显都带着瞧不起的意味。
呵呵姑娘不用多说,这段时日一直在远处扛着枯秆子闲逛。
至于另外那位,则属于说菩萨菩萨就到。
徐凤年无可奈何地瞥了眼估计挖陷阱让自己跳的枪术宗师,回神之际,体内气机处于最为动荡不安的危险时期,对于周边的感知也就谈不上敏锐。徐偃兵作为北凉第一把好手,当然可以轻松获知西域女菩萨的到来,徐凤年却不行,此刻听到她那充满讥讽意味的冷笑声,也没觉得丢人现眼,靠坐着车外壁,也没刻意起身相迎,对这位来自烂陀山的六珠上师双手合十行礼,然后朝她招了招手,示意她上车一叙。徐偃兵很识趣地走开,呵呵姑娘蹲在远处,拿着向日葵枯秆子在地上划沙。女菩萨没有进入车厢,仅是站在马车旁边,神态祥和,与徐凤年对视。徐凤年则有些感慨。当年初至稳坐春秋钓鱼台的襄樊,这女子牵引万鬼夜游出城,差点误以为她便是白衣观音,那时候对于这个能让羊皮裘老头儿出手的娘们儿打心眼里敬畏得很,再后来皇子赵楷持银瓶赴西域,他跟她已经是阵营对立的生死大敌,之后情势急转直下,两人又成了一双眉来眼去的狗男女——北凉暗中用铁骑帮她排除异己,登顶烂陀山,她则用密教僧侣帮助北凉渗透流民之地。
徐凤年看着眼前这个果真满头青丝宛如世间女子的菩萨,不过人间菩萨到底还是不缺仙气,头发简简单单系了个白麻丝结,挽绕在脖子上,令人见而忘俗。徐凤年如今跟她不但是大体上平起平坐的盟友,反而还有些俯视的本钱——除了烂陀山要矮于清凉山一头外,仅以武力来算,徐凤年也有信心付出一些可以承受的代价,成功杀掉哪怕身具六异相的她。徐凤年心平气和,心境不起波澜,笑问道:“上师怎么亲自来幽州了?”
这尊在西域如日中天的六珠菩萨,似乎有着让人感到如沐春风从而心生欢喜的本事,笑容恬淡,一如壁画上的自在天人,美中不足的是她的语气略显疏离,“龙象军从一万仓促扩充到三万,能否保证西域不受北莽铁蹄侵扰?”
徐凤年扯了扯嘴角,“号称有两万人的马贼围攻青苍城一旬,无法破城,只留下两千具尸体,结果六千龙象精骑用三天时间就宰了一万两千马贼,光是砍脑袋就砍到人人换了凉刀,到头来就给跑掉几百人,总算知道了什么狗屁两万人,不过就是一万四千的马贼。上师也许会说这些马贼跟正规军相比不值一提,毫无章法,只能打一些至多一千人参与其中的接触战,靠悍勇取胜,人数稍多,就要露出不谙战阵的致命缺陷。但北凉谍报上显示,这一万四千人的马贼,其中作为主心骨的两千匪寇,一律依照北莽南朝精锐骑军装备配备有良马弓弩战刀甲胄,领兵之人,本就是南朝一名老资历的校尉。马贼的不堪一击,根源就在于这股马贼被黄蛮儿亲自击溃。上师,有没有兴趣猜一猜当时黄蛮儿身边有多少龙象军?”
六珠菩萨面无表情。
徐凤年也不以为意,伸出一只手掌,自问自答:“五百骑而已。当然,我也不否认,龙象军本就是北凉精锐骑兵,这五百骑又是锐士中的锐士。上师问我能不能保证西域得到北凉的庇护,答案显而易见,可以。但是,流民之地才是凉莽战线的重点。西域远离正面战场,它的最后归属以及战争意义,撑死了就是隐蔽有一支奇兵,什么时候能用上,谁都不敢确定,甚至从头到尾都有可能决定不了战局,反倒成了拖累大局的鸡肋。再说了,当初你我交易,就是一锤子买卖,我扶持你掌控西域,你帮我钳制凤翔古军镇,双方出价都很公道,所以咱们你情我愿,合作还算愉快。我凭什么要额外出力护着西域的安危?”
六珠菩萨微笑问道:“你如何得大自在?”
徐凤年一脸古怪,“双修?”
寻常女子,早就会娇羞难耐,可这位密教上师依旧神情自若,点了点头,好似说了句天经地义的佛理。
徐凤年毫不犹豫地摆了摆手,“我刚才不是开玩笑,我谁都敢惹,就是不能惹那个娘们儿。”
六珠菩萨笑了笑,“我能等。”
徐凤年笑道:“随你。”
六珠菩萨走上马车,坐在另外一边,轻声道:“兵法讲究奇正相合,凉莽战事一起,幽州、凉州是正,流民之地是奇,而西域是奇后之奇,远非北凉王嘴上说的那么轻巧。换作别的离阳藩王把西域说成鸡肋,我也就信了。北凉?北凉何时有了未战先虑败的习惯了?”
确实秘密答应给矮子曹嵬一万轻骑赶赴西域的徐凤年被人当面揭穿老底,再厚脸皮也难免有些尴尬,尴尬之后则有些沉重——她看得穿,北莽南朝高人辈出,会不会早早就有应对之举?徐凤年抬头看了眼天色,虽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可人有远虑更是他妈的必有近忧啊。现在天下大势,从庙堂之高到江湖之远,处处皆是暗流涌动,而他徐凤年跟北凉,无疑是将来真正风起云涌之时,顶在最前头的那一个。
呵呵姑娘跳到马车上,坐在徐凤年跟六珠菩萨中间,她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只不幸被她逮着的黄色四脚蛇,北凉这边都称呼为石黄龙,少女攥住那只小可怜的尾巴不停打旋,乐此不疲。
少女突然停下动作,提着那只已经没有力气活蹦乱跳的石黄龙,悬挂在六珠菩萨面前,呵呵一笑,问道:“老婶婶,玩不玩?”
杀机四伏。
驾马的徐偃兵轻轻咳嗽了一声,徐凤年眼观鼻鼻观心,求个不闻不问观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