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凤年有些刮目相看了,和颜悦色笑道:“别感慨了,说正经事。”
蔡浚臣连忙小鸡啄米,点头道:“蔡浚臣有一策,四个字:分而治之。这个分,分为两种。一种是地域上的,刨除小的这个狗屁青苍王,那王爷可以许诺其余三支兵马继续当那土皇帝,但是名义上得归顺北凉。王爷将流民之地增添为一个新州,这就有了刺史,跟将军两顶不小的官帽子,像蔡鞍山肯定要嗤之以鼻,但不打紧啊,只顾自己享福不太管别人死活的马六可,就有可能会心动,何况蔡鞍山不识趣不领情,保不齐他的部下要蠢蠢欲动,如此一来,两镇流民的兵老爷们,或多或少就得各怀鬼胎,反正投诚了北凉,到时候万一真要去沙场上拼死拼活,也是那些手底下当兵做卒的,不是他们当官老爷的,不过这件事,还得王爷你亲口跟他们讲一讲。第二个分而治之,则是针对待罪之身的流民本身。一些是在北凉军中犯了重罪的弃卒,这伙人,免罪。还有一些人是最近十来年北凉境内的豪横家族,被赶到了咱们这里,王爷可以恢复他们在北凉的家产,有官身的,还给他们即可,这要是太瞧得起他们,可以家产减半,官帽子缩水些,往少了小了去安抚。至于那些最早一拨的流民本地人,围在他们身边的家伙,死性不改,人数也最多,但未必就是真的油盐不进,他们的祖业祖坟不都在北凉境内嘛,准许他们还乡祭祖便是,见识过了北凉家乡的繁花似锦,总归会有人愿意落叶归根的。还剩下些无处可逃只能到流民之地避难的亡命之徒,有中原江湖人士,也有对离阳朝廷恨之入骨的官宦后代,就更好打发了,王爷一纸令下,为其打开北凉门户,他们将是最乐意离开流民之地的那拨人。小的还有一事,得斗胆说上一说。王爷志向远大,兵锋所指,自是无所匹敌,所以北凉是肯定可以吃下十数万流民这块肥肉的,可吃相,还得好一些才行。怎么个好法呢?一旦招安了三镇罪民,比如不急于将他们编入边军,而是送往相对安稳的陵州,但俸禄,可以很低,比边境军伍甚至是陵州军,都要低出一大截,等他们融入了北凉,本就是彪悍血性耐不住寂寞的人物,大多又没有牵挂,届时大概自己就开始想要去边境捞取军功了。嘿,说远了,王爷莫要怪罪,小的这就说近一点的。想要让分而治之成功,不外乎古往今来所有上位者都喜欢用的恩威并济。恩惠小的已经说过,给本就当官的官帽子,给饿肚子的一口饭吃,给待罪之身的摘掉罪名,都是王爷的大恩大德;立威一事,不一定王爷像今天这般亲自出马,小王爷带着几千龙象铁骑便足矣!小王爷早已打出了赫赫威名,那可是打杀北莽精兵如割稻谷的无敌猛将!有王爷施恩在前,小王爷铁骑游弋在后,骨头硬,却也硬不到哪里去的流民,也就顺水推舟降了。反正输给这样的英雄好汉,也不丢人不是?剩下冥顽不化的那些人,想死的话,就去死呗。从老王爷交到王爷手上的北凉三十万铁骑,杀谁含糊了?”
虞柔柔悄悄弯起了眉眼,她时时刻刻都在小心打量那位年轻藩王的脸色,看上去夫君的“胡言乱语”不说能保住青苍之主的位置,最不济没有往更坏的境地下陷。
徐凤年笑了笑,“你跟某人治理流民的策略有点不谋而合的意思,有他五六分的功力。不过人家从没到过流民之地,跟你不一样。”
蔡浚臣连坐着都下意识弯腰,满脸谄媚道:“小的那都是胡诌的,可不敢跟王爷身边的高人比较,有十之一二的相似,就都是踩了狗屎。”
徐凤年站起身,蔡浚臣赶紧跟着起身。
徐凤年说道:“蔡浚臣,给你两个选择,要么留在青苍城给那人打下手,要么去陵州境内当个肥缺郡守。不过我觉得你还是选后边的稳妥,就你的那点骨气,日后遇上生死抉择,十成十得当北凉叛徒,到时候我肯定要你死。你这种人,当个太平官,勉强能算是一员能吏。北凉缺官,但独独不要什么尸位素餐的清官,你到时候贪归贪,我不介意,但千万记得别耽误了给北凉给百姓做事。贪官,贪多贪少,就一张嘴两只手,能吃多少拿多少?何况真正值钱的,也都带不到棺材里,丰厚家产都在那里摆着呢,真要拿这个说事拿这个开刀,北凉边境的军力还能上一个台阶,不过徐家还没山穷水尽到这一步罢了。”
跪下谢恩的蔡浚臣跟虞柔柔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一些发自肺腑的忌惮。
徐凤年淡然道:“都起来,你们大概还能在青苍逗留个把月。”
蔡浚臣跟虞柔柔起身后并肩而立,徐凤年突然对虞柔柔笑道:“我给了蔡浚臣一个郡守,也没什么送你的,你的事情,北凉谍报上都有写,起码只要你不愿意的话,那以后就没人能让你脱衣服了。如果有,蔡浚臣又不要脸地答应下来,你来清凉山,我帮你拦着。”
徐凤年走后,身后传来一记响亮的耳光,然后是一阵号啕大哭,有虞柔柔的,也有蔡浚臣的。
徐凤年径直走出“龙王府”北门,也就等于出了城,城北有座水浅才及膝的小湖,他蹲在湖边地上,抓起一把沙土,轻轻抛入湖中,怔怔出神。
其实按照陈亮锡原本的计策,头一件立威之事,就是用两万铁骑血洗青苍城,杀得青苍周边寸草不生,再去谈施恩一事。
那马六可的僧兵其实是徐凤年跟烂陀山那位六珠菩萨的一桩买卖,马六可当然不清楚内幕,密教的女子法王做要那烂陀山之主,就得跟手握铁骑的北凉徐家联手,徐凤年则以此掌控西域广袤地带。当然,还有解燃眉之急,那就是形成东西钳制十数万流民的军事态势,再遣以数万轻骑在南北边境虎视眈眈,阻止十数万流民四处流窜。事实上,在这只大口袋里的流民,要么降,要么死,北莽南朝故意散布流言说徐骁死前遗言要流民陪葬,其实误打误撞,不小心对了一半。李义山死前留下一只言简意赅的锦囊,陈亮锡的狠毒策略,与其不谋而合。
可是徐凤年知道,师父对于这些因为自己而流离失所的流民,是怀有愧疚的,只是从未付之于口,却都付诸了笔端。
死而无坟的师父的骨灰就撒在了边境。
生有所养,老有所依,死有所葬。
这就是那个枯槁男人说的“人生三大福”。
在这块土壤上颠沛流离的十数万流民,似乎没能享受到一样。
撰写了流民二十年历史《知秋录》的李义山,暮年自号“水浒山鬼”。
水浒,在野也。
水边野鬼。
也许是因为在师父看来,他跟那个携带数千奴仆浩浩荡荡投身徐家的世家子赵长陵不一样,跟那个以志在平天下的春秋阳才不一样,他李义山从没有走进过庙堂,从没有跪过谁,归根结底,他跟这些无家可归无坟可祭的流民一样,始终仅是听潮湖边的游魂,清凉山上的野鬼。
徐凤年向后仰去,闭上眼睛。躺在黄沙地上,双手搁在后脑勺下。
先前吃了柳蒿师的紫雷,后边又吃了麒麟真人袁青山的那只包子。
有些饱啊。
“龙王府”差不多算是翻天覆地,可青苍城倒是没有如何大动干戈,对城内流民而言,也就是多了几百颗亮闪闪的光头,消息灵通一些的,知晓有一支八百人的骑队星夜入城,戍守“龙王府”,这支精锐骑军一律白马白甲外带佩刀携弩,气势雄壮。北凉掌控青苍已经是既定事实,既然没有屠城,反而不断有物资涌入城中,许多平日里有价无市的稀罕物件,一夜之间就在青苍雨后春笋扎堆冒头,大多数流民也就顺水推舟地得过且过。也不是没有出城逃难的百姓,不过门禁宽松,没有任何阻拦,过了些日子,这些有点家底的青苍权贵默默冷眼旁观,见城内一幅太平盛世的景象,又讪讪然返回城中。青苍除了城门摆锅送粥,还在大街小巷张贴榜文告示。一个姓陈的北凉年轻士子暂任青苍城牧,“龙王府”摇身一变,成了新州牧的官邸。北凉不再对青苍禁运盐铁,而且城牧大人开始着手制定户牒,听说只要是通过审查的青苍百姓,将被准许进入北凉道三州最富饶的陵州做生意。有心人都咂摸出了春雨润物细无声的感觉、自然是有人悲有人喜,不过这辈子都没机会再穿上“龙袍”的蔡浚臣反正是很欣喜,北凉王做事就是爽利,北凉都护褚禄山以及经略使李功德两人手批的官文已经下达整个陵州,他若非还要帮着陈城牧收拾青苍城的烂摊子,原本都可以拖家带口赶赴陵州粮仓的黄楠郡担任郡守。这个郡守可是实打实的肥缺,上任主官宋岩如今贵为陵州别驾,分明是一块升官发财的风水宝地!蔡浚臣这棵墙头草有点很好,只要不需要他卖命,之外给了他十分好处,他就能出十分力,半点不含糊。这半旬在城内给人生地不熟的陈城牧鞍前马后,那叫一个任劳任怨鞠躬尽瘁,原本一个可以君王日日不早朝的土皇帝,这些日子里就没有睡过几个饱觉。转眼间成为后娘养的青苍亲兵既有怨气也有惊惧,夹在新主和旧部两头中间的蔡浚臣,真是又当媒婆又当新妇,上火得满嘴冒泡。不过俨然以郡守大人自居的蔡浚臣精气神不错,有了盼头的人物,多半是如此,再短视眼浅,只要让他看得见前途,就不怕累。
夜幕将落未落,赶在门禁之前,一名书生模样的年轻人在一队白马轻骑的护送下,单独走上破败不堪的城北围墙,看到束发成武当黄庭道冠样式的家伙就蹲在城头上,腰悬双刀,远眺北方。书生顺着刀客的视线往北望去。北莽姑塞州,去年那场一边倒的战事,看似是北凉铁骑出人意料地大获全胜,可书生心知肚明,只是把北莽打痛了,远远没有让其伤筋动骨,总体上说是利弊参半:好处在于姑塞州被碾压得千疮百孔,烽燧和驿路十去八九,一时间很难让大股骑军挥师南下;坏处则是打醒了北莽,南朝几位军功显赫的大将军会在肚子里开始重新衡量凉莽双方的武备战力,下一次战事全面拉开帷幕,北凉就再难如此轻轻松松,以势如破竹之势长驱北上。
新任青苍城牧的年轻人走上前,轻声道:“见过北凉王。”
徐凤年转头笑道:“亮锡来了啊,这半旬见你实在是忙得焦头烂额,都没好意思找你喝酒。”
陈亮锡笑了笑,没有如何附和,这恐怕也是他跟徐北枳不同的地方。后者跟世子殿下相处也好,还是跟新凉王待在一起,从来都是该讥讽的讥讽该白眼的白眼,从没有寄人篱下的悟性。陈亮锡则不同,一直谨守本分。当时徐陈这两位世子殿下的心腹幕僚“分道扬镳”,徐北枳外放龙晴郡,陈亮锡则在清凉山王府深居简出,住到了听潮阁顶楼的偏屋,遍览群书,所捧书籍,都是李义山遗留下的藏书和笔札。如今北凉的治军方略,尤其是重新划分武臣官职,以及按照地理布置下十四位未来北凉最为炙手可热的实权校尉,便是出自陈亮锡的手笔。只不过陈亮锡出阁之后被授予全权处置漕粮入凉跟盐铁官营两事,都不尽如人意。前者是离阳朝廷门下省主官坦坦翁桓温亲自出面支着,刻意刁难北凉,陈亮锡输得并不冤枉,可之后在幽州,即便可以“使唤”手握幽州军权的皇甫枰,仍是被势力盘根交错的“吃盐”豪横联手排挤,至今几大盐池的归属仍是悬而未决,这让许多北凉高官都嗤之以鼻,私下很是笑话这个跟北莽世族徐北枳年龄相仿又一同出山的读书人,丢下一句“果然寒门无贵子”!然后出师未捷的陈亮锡就被新凉王紧急召回,丢到了鸟不拉屎的流民之地自生自灭。青苍城牧?比得上陵州随便一个郡守?这不是明摆着贬谪是什么?再回头看看徐北枳,都已是北凉文官仅次于经略使的一州主官了!人比人气死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