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少年很快脸色剧变,师父传授的独门牵引术,百试不爽,一旦过河搭桥,便是雨巷中的薛宋官挡得住,却躲不开,从未有人能够切断箭尖“指点”。但是那名黑衣老者让少年戊知道了什么叫天外有天,就在戊的眼皮子底下一闪而逝,箭术所致的气机牵引极为讲究藕断丝连,如此一来,少年戊未战便先输了一阵,原本攀至顶点的精神气立即一触即溃。这让颇为自负的少年有些茫然,咬牙之后,箭尖随着牛角弓开始微微偏移,硬着头皮寻觅韩貂寺的踪迹。
位于一线白潮之前的雪球,形同一座小山,气势汹汹碾压而至。
徐凤年任由雪球当头迎来,皱了皱眉头,不太理解为何那老宦官出此下策。李淳罡曾经明确说过,御千百剑杀一人,跟杀千百人是截然不同的路数,前者可以达到剑意与剑术形神兼具,故而广陵江畔一战,羊皮裘老头的那一剑,仅仅是一招在李淳罡剑道生涯中称不上最高明的剑气滚龙壁,便绵延了整整半个时辰。对阵近万铁骑虎视眈眈,没有任何花哨剑势出手,一场可以誉为惊天地泣鬼神的誓死不退千人敌,往往在有幸旁观的幸存者看来,谈不上丝毫华丽场景,都是力求一招毙命,最不济也是一招重创。韩貂寺不是那空有名头的雏儿,而是天底下最擅长捕鼠的老辣人猫,不论境界高低,仅论实战阅历,韩貂寺可谓离阳王朝当之无愧的第一人。
徐凤年有朱袍阴物不遗余力馈赠的天象修为傍身,内力之浑厚无匹,尤胜当初六分残缺大黄庭一筹,可以说,今日一战,徐凤年从未如此自信,甚至可以说几近自负。
徐凤年摒弃疑惑杂念,踏出一步,一拳砸在雪球之上,雪球裹挟翻滚势头汹涌倒下,就在徐凤年一拳砸碎它的那一瞬,一身天象圆满修为如洪水溃堤,散去一半有余,徐凤年的手臂顿时被挤压出一个曲度。北莽之行,徐凤年连番历经生死一线的恶战,心性早就磨炼得无坚不摧,没有任何焦躁不安,只是凭借本能,变拳为掌,夫子拱手,双脚顺势而为,往后撤出一步,将雪球往上一拖,不为碎去雪球,只是试图将雪球扎根地面形成的上升之势破去,然后斜身侧肩撞去,仅凭坠入金刚境界的体魄跟雪球一记猛然对撞,以身做刀,用开蜀式硬生生劈开了雪球。两半雪球虽说依旧前滚,但士气不再,五六丈后便消散消融。
徐凤年岿然而立,一手握住腰间佩刀。
当他破雪之后,其余北凉方面五十铁骑也都大致马到功成,大致以双骑合力毁去了雪球,不过半数铁甲护身的重骑也付出了惨重代价,缘于雪球被刀劈或是枪穿炸开之后,有细微不可见的红绳激射而出,如草丛毒蛇一跃而起,将铁骑一口致命,最惨的死法是十几名骑兵连人带马都撞上了悬在空中的丝线,变成两截,当场倒毙在泥地上。前一刻还鲜活的生命,在这种战事中,往往就是说死就死,没有任何回味的余地。
徐凤年心中了然,有些苦涩,人猫手段老到地来了一手釜底抽薪,没有想着要和徐凤年这个必杀之人如何缠斗,而是瞄上了阴物徐婴。雪球一线而过,如鱼游弋水中潜伏积雪中的红袍阴物没了辗转腾挪的余地,摆明了被涸泽而渔。它也没有露出任何破绽,一颗雪球滚过时,一袭朱袍安静漂浮在雪球前方,尽力去隐蔽身形。与天地共鸣,就有许多得天独厚的神通,若非千骑这一方亲见,恐怕就是王小屏都不敢说可以察觉到阴物始终躲在雪球另外一壁。
但韩貂寺不是王小屏。
今日不再穿皇宫大内那一袭鲜红蟒衣的银发权宦,第一时间就掠至那颗雪球之后,人猫阴物相隔一丈,分明是双方都试探不到分毫气机牵动,可敌对双方都真真切切知晓了踪迹。
阴物不得已仓促收回四分天象修为,双臂撕开雪球;几乎同时,黑衣老猫一钻而透,红绳一手负后,一手拍向阴物悲悯相。
朱袍阴物吃亏在于它在收回境界之时出现了一抹犹豫,若是徐凤年这般性情凉薄的人物,别说四分修为,八分天象都要收回,才有信心去阻挡韩貂寺的磅礴一击!
阴物双臂握住人猫那只手,开始撕扯,其余双臂猛然拍向人猫两侧太阳穴。
韩貂寺嘴角冷笑,不知死活的蠢物。
几缕红丝如游蛇出自身后,在阴物四周翻摇,彻底断去它跟犹有六分境界的徐凤年的牵连。不用韩貂寺如何倾力出手,只见得他全身爬满猩红丝线,阴物除去撕裂雪球的两条手臂,其余四条手臂都被这股灵动红色沾染,如附骨之疽遍布那一袭华美朱袍,握住韩貂寺一手的双臂继续竭力撕扯,拍向太阳穴的双臂依旧靠拢推移,而且剧痛刺骨之下,空闲双手更是当胸砸下,势必要砸烂韩貂寺中下丹田。
中了当今天下第一皇帝近臣韩貂寺的赤蛇附真龙,阴物一张悲悯相,不见半点异样。
饶是心志坚毅如王小屏,也有些动容。
不去看阴物四条手臂血肉模糊,韩貂寺狞笑道:“再杀一个天象!”
负于身后的右手终于挥出。
他被握住的一臂向前推出,拉伸双方间距,爬满“赤蛇”的右手以其人之道反制其人之身,握住阴物一臂,往回一扯!
韩貂寺身后空中荡出一条离开身躯的胳膊。
与人猫对敌,一着不慎,那就是满盘皆输。
悲悯相依旧古井不波,近乎死板愚蠢地动作照旧,只求一个纠缠不休!
韩貂寺正要撕掉阴物第二条胳膊。
白衣狂奔,北凉刀出鞘。
卸甲!
韩貂寺将当年四大宗师之一的符将红甲给剥皮卸甲,自然不会给这个突袭而来的后辈依葫芦画瓢,大笑一声,将阴物丢掷而出,身形后掠。
大地撕裂出一条深不见底的沟壑。
这场血战,韩貂寺注定不会故作清高,端什么架子了,为了杀死徐凤年,他可以处心积虑做出任何举止。
这样的天下第十人,才是最可怕的。
左手刀徐凤年没有乘势追击,折向来到身形飘零落地的阴物身边。
欢喜相示人,仅剩五臂之一,扯了扯徐凤年衣袖,仿佛是告诉他没有关系。
所剩不多的雪中,仅是血。
徐凤年抬了抬衣袖,毅然转头,朝韩貂寺奔去。
十二柄飞剑凌乱飞出,瞬间攀至指玄巅峰。
同日同时,东海之滨武帝城。
一名独臂老头儿没个正行,拈指将一截剑放入嘴角咀嚼,浪荡不羁入城,含糊不清轻轻哼唱。
“谁家小子不负破木剑。
谁家儿郎不负北凉刀?”
这一架打得毫无章法。
卢崧、王麟身上或轻或重都有北凉军的烙印,今天也不例外,身先士卒,破去韩貂寺引发的一线潮之后,看到一白一红一黑纠缠在一起,两名骁将忍不住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一抹尴尬,显然都有些不知所措。本以为占尽天地利人和,靠着八百骑卒和两百江湖散兵,只需要一路冲杀过去,甭管对面是谁,都能占到便宜。可那名以后需要投靠效命的年轻主子,就好似那不谙世情的愣头青,一门心思想要出风头,在六臂魔头失利之后,依旧非要单打独斗,跟韩貂寺一对一死磕,这让儒将卢崧心中也有些愤懑,心想你若是死在神武城外,咱们这些人将近二十年苦兮兮的忍辱负重,就都成了竹篮打水一场空。卢崧提了一杆梨花枪,停马高坐,眼神阴沉。
王麟年纪较小,一腔热血,倒是觉得这个比他还年轻的北凉世子有些鲁莽行事,但秉性有些对他的胃口,最不济没有做缩头乌龟,让自己身后几百号兄弟们蜂拥送死。王麟拎了一对雷公锤,是祖传的武艺,父辈便是绿林好汉出身,当年在景河一役锤死了西楚一员盖世猛将,虽说有欺负对手力战多时气短力竭的嫌疑,可毕竟是实打实捶烂了敌将的胸膛。王麟天生膂力出众,一对雷公锤那就是六十斤重,寻常士卒别说久战不停,就是一个策马冲锋都是天大累赘。王麟甩了甩一柄锤子,目不转睛望向那边的战场,只觉得目眩神摇。
任山雨伸手捋了捋鬓角发丝,眼神迷离。以前经常听说北凉小主子生得俊俏非凡,是一等一的风流班头人物,她与刀口舔血的姐妹几个,私下闲聊,都不太信后来的传言,说什么他亲身去了趟北莽,还把北院大王徐淮南的脑袋割下了,甚至连提兵山第五貉都给宰掉。任山雨只想着哪怕他真是认真练了几年刀,境界也有限,毕竟修为高低,跟秘笈多寡脱不开干系,却不是必然有关,贪多嚼不烂,任山雨是过来人,比一般人都知晓贵精不贵多的道理。可今日亲眼所见,对上当之无愧的天下第十人,虽说处于下风,可毕竟是货真价实让人猫数次出手,她自认十个任山雨,也没这等本事。
任山雨比卢崧、王麟这些武夫更没有退路可言,进了北凉这个关押许多头凶兽的牢笼,就没听说过谁能不脱几层皮走出去的,任山雨就记得一个曾经在武林中鼎鼎大名的江湖巨擘,办事不力,给掌管北凉一半谍子的褚禄山逼着亲手剜一目断一手,苟延残喘,当了十几年的掌勺伙夫。
神武城十里以外有数骑疾驰而来。
为首白熊袁左宗。
城外大战正酣,闻风而动的神武城已经开始闭城戒严。青衫文士沿河悠然而行,手中一截干枯柳枝,落在路人眼中,想必跟那拎桃花枝就做上当代剑神的邓太阿是差了十万八千里,可真正领教过北莽一截柳手段的,都已经没有机会去掉以轻心,除了那名黑虎伴随入北莽的黑衣少年。对于让自己生平第一次失手的徐龙象,文士模样的北莽第一杀手当然念念不忘,亲手植下一截柳,竟是没有成荫,这让他耿耿于怀。好在这一次潜入离阳王朝,不杀天赋异禀生而金刚的徐龙象,去杀徐龙象的哥哥,也是一桩乐事,可惜没能在下马嵬出手,给北凉离阳同时添堵,退而求其次,只能在神武城外展开一场势在必得的袭杀,这位一截柳心底多少有点遗憾。
他看似慢悠悠逛荡时,相距城门还有几里路,城内河流却也是将近尽头,蓦地城头好似被巨石撞击,传来一阵气机涟漪,以一截柳的修为,自然能够清晰感知,可他并不着急,他做的脏活,次次都是火中取栗,最为看重火候,现在才下锅,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他不着急。以韩貂寺的通玄实力,只要那白头小子没有傻乎乎急着投胎送死,估计少说能逗弄小半个时辰。一截柳对那只恶名昭彰的人猫,破天荒带有几分敬意,以指玄跨过门槛杀天象,不正是他这半个同行梦寐以求的境界吗?
他骤然停下脚步。
目光所及,有一个黑衣少年拦住去路。
少年咧嘴一笑,指了指自己胸口。
一截柳跟着笑起来。
之前只有他黄雀在后,袭杀别人,不承想这次颠倒过来。一截柳瞥了眼冰雪覆盖的河流,有些自嘲,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
丢了枯枝,一截柳袖中滑出一柄纤薄无柄的短剑。
当嗜好吃剑的独臂老头子步入城中,死士寅在东海武帝城门口驻足。他背了一只大箱子,原本装载有二十几柄剑,如今已经荡然一空,它们都是在幽燕山庄排得上名号的名剑,把把都可以用削铁如泥去形容,可这段日子远远跟随在老人身后,箱中名剑就仅仅像是那路边摊上的碎嘴吃食,哪家孩子稍微馋个嘴,花上几文钱就能买回去。这一路相随,寅走得谨慎而憋屈,可想到世子殿下的叮嘱,又不敢流露出半点不满,为了从老人嘴中捞出准话,只能小心翼翼伺候着。其实半旬前两人就已经临近武帝城,按照殿下的说法,何时在东海天空看见青白鸾,何时入城,对此老人有些目光不善,可终究还是耐着性子,算是给了个天大面子。寅虽然是王朝中排得上号的死士刺客,可模样憨拙,如同市井小贩,只是身材结实一些而已,无法想象他曾经亲自参与刺杀帝师元本溪,此时背了个大箱子,如释重负地站在城外,在来来往往的江湖豪客、成名侠士之中,完全不惹眼。
寅返身远离武帝城,这会儿赶是肯定赶不上那场战事了。
只希望那位北凉新主可以安然无恙。
多灾多难二十几年都熬过来,万万没有理由横死他乡。
人间大雪,天上则是无法想象的云海璀璨。
一剑悬停九天上。
古书诗歌都以“御风而行”“飘飘乎登仙”来形容神仙逍遥,文人士大夫登高作赋,看似闲情逸致,实则山路坎坷,往往一次游览名山的往返,就要历经半旬乃至整月时光。历史上不乏失足坠崖的文人骚客,如此涉险,登山之后,会当凌绝顶,饱览风光,尤其是那云海翻涌的壮阔景象,可能便是那儒家所谓的“天地之间浮浩然”。
此剑悬停处,高出绚烂云海,置身其中,宛如身临大海之滨,此时又临近黄昏,夕阳西下,霞海五彩斑斓,无比瑰丽,几处彩云如瀑布垂直,令人望而生畏。
如果说幽燕山庄湖上练气士白蝶点水,仅是有几分形似仙人,这名踩在剑上的女子,那就是形神俱是如天仙了。
当她能够御剑之后,每逢心中阴郁,就会单独破云而出,在这种仙境中怔怔出神,甚至谈不上什么观海悟剑,就只是发呆而已。
云海之上数十丈,又有一层金黄色的略薄云层,如同楼上楼,难怪道教典籍有九天十八楼之说。她回过神后,御剑拔地而起,触手可及那一层楼,伸出一手,轻轻一旋,旋出一个气涡,一如那放大了无数的女子脸颊酒窝。
圣人曹长卿凌空“登楼”,每当他拾级而上,先前那一层台阶便烟消云散。
曹官子轻声说道:“要是他死在旧西楚境内,也算是一方不错的药引子。离阳这分明是摆开阵势,非要我们复国了。”
北凉王妃之后女子剑仙又一人的姜泥语气平淡道:“原来我们都是过河卒子。”
曹长卿笑了笑,不再说话。
当徐凤年驭剑十二,孤身提刀奔来,韩貂寺没有将太多注意力停留在此子身上。假借阴物之力,不值一提,吴家剑冢的驭剑术,较之自己的赤蛇附龙也称不得如何上乘,人猫更留心徐凤年跟双相阴物的间距,双方既然心意相通,互相反哺修为也就不足为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