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雪中悍刀行(精修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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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9章 太安城青衣观礼,下马嵬真武见我(4)

马车缓缓回到下马嵬驿馆,腐儒刘文豹已经跟一个老叫花子无异,依旧在龙爪槐下苦苦等候,等北凉世子给他一个施展抱负的机会。此时正蹲着啃一个冰凉生硬的馒头,虽说衣食住行那一块吃了苦头,但看他的精气神还不错。这些个人下人之人,大多如此,只要有丁点儿盼头可以去期待,就可以表现出惊人的韧性,这与心气有关。刘文豹无疑是口气极大心气更大的那一类人物。徐凤年下车以后,仍是正眼都没有一个,斜视一眼都欠奉,寻常自恃腹中才学韬略不输他人的读书人,早就转投别家明主去了,不过刘文豹一生坎坷,傲骨犹在,寒窗苦读圣贤书读出的傲气,也几乎全部消散,自然有咬定青山不放松的大毅力,不过准确说来,咬定身旁徐家槐树不松嘴,似乎更合适一些。

看到徐凤年要径直走入驿馆,刘文豹小跑过来,轻声说道:“徐公子,有人找你,是个姓李的小姑娘,也不进驿馆,只是与我闲聊,她等了半天,结果熬不住饿,这会儿买吃食去了。”

徐凤年愕然,笑道:“她是不是说家住在一座寺里,寺是她家的?”

刘文豹使劲点头笑道:“对的对的,小姑娘可也有趣,我正纳闷呢,还有女子住在寺里的。”

徐凤年这次是真的心情大好,对刘文豹说道:“你去驿馆里找个暖和的地方,童梓良问起,就说是我让你住下。”

不承想老书生不知好歹,摇头道:“不在乎这一两天,刘文豹吃得住苦,这么多年都撑过来了,想着以后苦尽甘来才大。”

徐凤年也不刻意与五十几岁都没有成家立业的老儒生客气,轩辕青锋已经直截了当进了驿馆,就让青鸟先进去,自己单独留下在门口迎接李子姑娘。

刘文豹小心翼翼好奇问道:“公子为何这么快就退朝?”

徐凤年半真半假道:“差点跟顾剑棠动手,给赶回来了。”

刘文豹咋舌,不敢再问。

远处,那个立志要做行侠仗义江湖女侠的少女蹦蹦跳跳,往下马嵬驿馆这边跳着方格。

她好不容易打听到徐凤年住在下马嵬,自觉历经千辛万苦翻山越岭跑来了,这份江湖儿女才能有的行径,实在是没二话!

她这趟出门,倒也带了几张银票,可都叮嘱笨南北去逢人便送礼了,没想着如何购置衣裳脂粉,身上只有一些可怜的碎银铜钱。今天破天荒起了个大早,火急火燎就赶来下马嵬外边,大清早都忘了填饱肚子,给冻得浑身直哆嗦,终于拗不过肚子打鼓,就买了一屉白馒头,就因为这八九个馒头,对太安城的印象糟糕到了极点,太贵了!当年跟徐凤年要是在京城行走江湖,十有八九早给饿死了。狠狠咬着一个在家里山下能买好几个的昂贵馒头,小姑娘蹦跳着向驿馆慢慢推移。

远远看到一个熟悉身影,可瞧那人一身白,白头白衣白鞋子,怎么跟雪人似的,就有些不确定,不会是徐凤年吧?

都说羁旅之人才会近乡情怯,可下马嵬也不是她家乡,只不过因为他,就不蹦跳了,慢慢挪步向那棵龙爪老槐走去。

走近了,认清了那张朝思暮想的脸孔,小姑娘愣在当场,口里还咬着一口馒头,怔怔看着那个熟悉又陌生的男子,顾不得女侠风范和淑女礼仪,转身就跑,手里馒头丢了一地。

刘文豹一脸匪夷所思,这小姑娘是给身边世子殿下吓傻了?

徐凤年忍俊不禁,走过去捡起不算太脏的馒头,都捧在怀里。

小姑娘跑出去一段路程,又跑回来,梨花带雨,“徐凤年,你是要死了吗?我爹本事大,我回去跟他说说,你等着,一定要等我啊!”

然后她又转身打算跑路。

徐凤年腾出一只手,按住她的小脑袋,把她拧转身,“死不了,我这是觉着出门在外,想要引人注目,得剑走偏锋,就染成了白发。”

小姑娘性格天真烂漫,却不笨,气坏了,“你骗我!”

徐凤年把一个馒头塞到她嘴里,自己也叼了一个,含糊不清道:“你家南北和尚呢?”

李子姑娘拿着馒头,抽泣道:“笨南北去宫里等着面圣了,又要跟那个什么青词宰相,还有白莲先生吵架。”

徐凤年伸手帮她擦去脸颊上的泪水。小女侠小脸蛋冻得两坨通红,十分滑稽可爱。徐凤年没有妹妹,一直把她当作自己的亲妹妹看待,看着她温柔笑道:“好不容易见了面就跟我哭得稀里哗啦?也不怕被南北笑话。”

李子姑娘闷闷不乐道:“他那么笨,我都不笑话他。”

徐凤年牵起她的冰凉小手,走向下马嵬。

人生一大喜,他乡遇故知。

徐凤年转头抬起,轻轻望去。

有人来时,入江湖,意气风发。去时,出江湖,问心无愧。

徐凤年转过头,低头看了眼小姑娘,平静道:“可惜温华没机会跟咱们一起行走江湖了。”

“为啥啊,他练剑还是那么没出息?还是挎了柄木剑?”

“大出息了,不过他不练剑了。”

“不在京城吗?他去哪儿了?”

“我在找。”

“哼,温华都不等我!不仗义!以后被我见到,骂死他!”

“好的,要是我先找到那小子,连你那份,一起骂。”

观礼封王第二日。

太安城海纳百川,对于一个背负桃木剑的年轻道人入城,城门校尉甲士都不曾上心。龙虎山道士便经常入京画符设醮,京城百姓也见过不少天师府上与天子同姓的黄紫贵人,城门这边唯一刮目相看的是这位素朴道士,既不是出自道教祖庭龙虎山,也不是寻常洞天福地的真人弟子,而是来自数百年来名声不显的武当山。天下道士户牒统辖于掌管天下道事的羽衣卿相赵丹霞,唯独这座武当山是例外,这让城门卫士放行后,忍不住多瞧了几眼,也没瞧出如何真人不露相,只当是寻常身份的道人,熬不住武当的清规戒律,来京城走终南捷径了。这名道士入城以后,问了下马嵬驿馆的方位,步行而往,不小心绕了远路,走了将近一个时辰,才看到驿馆外头的龙爪槐,对守门驿卒通报了身份,言说武当山李玉斧,求见北凉世子徐凤年。驿卒不敢耽搁,一头雾水地赶往后院禀告。仅靠两条腿从武当走到京城的李玉斧也没有道人风范,坐在驿馆门外的台阶上稍作休憩,按照玉柱峰心法轻轻吐纳。老儒生刘文豹瞥了一眼就没有再去理睬。徐凤年正在后院跟李子姑娘堆第八座雪人,听到童梓良的禀报后,皱着眉头走到门口。李玉斧起身打了个稽首,略显拘谨。徐凤年眉头舒展,笑道:“李掌教,我可当不起你如此大礼啊。”

武当山李玉斧,继修成大黄庭的王重楼、吕祖转世洪洗象后,又一位武当掌教。

结果李玉斧似乎比徐凤年还紧张万分,连客套寒暄的言语也没憋出口,有些赧颜脸红,不像是武当众望所归的大真人,反而像是见着了英俊男子的小娘,这让徐凤年身陷云里雾里,只觉得莫名其妙。他几次上山,除去骑牛的年轻师叔祖和一些顽劣小道童,也就只见过脾气极好的王重楼和神荼一剑示威的王小屏,甚至没有见过一面李玉斧,谈不上过节恩怨,都说洪洗象对此人抱以厚望,怎的这般腼腆内秀?徐凤年按下心中好奇,领着李玉斧往后院走去。之所以开始不喜,是怕那雪上加霜的最坏结果,担心李玉斧象征武当山进京面圣,为赵家天子招徕入囊中。北凉内部被朝廷东一榔头西一锄头挖了太多墙脚,若是再加上一个武当山,就真是让人恨不得破罐子破摔了。再者有一点至关重要,武当山对徐凤年来说有着极为特殊的情感寄托,大姐徐脂虎当年在那里遇上了骑牛的胆小鬼,他也曾在那里练刀,受过王掌教一份天大恩惠,那里,还有一块不知是否已荒芜的菜圃,和注定已经消散无影踪的《大庚角誓杀》帖。若是武当山叛出北凉,就算北凉可以忍,徐凤年也独独不能忍。

徐凤年入了院子,对正在拿木炭点睛雪人的小姑娘笑道:“李子,给武当山新掌教搬条凳子。”

小姑娘赶忙伸手在雪人身上擦了擦炭迹,去屋里搬了条凳子出来。李玉斧仍是矜持害羞道:“殿下,小道站着说话就可以了。”

徐凤年认认真真打量了他一眼,率先坐在本就摆在屋外檐下的藤椅上,打趣道:“你怎么跟洪洗象半点都不像,那家伙脸皮比你厚了几百重云楼。”

李玉斧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鼓起勇气坐在凳子上,正襟危坐,目不斜视。两条藤椅一条凳,徐凤年居中,轩辕青锋躺在他左手边椅子上,气息全无如活死人。

徐凤年也不急于询问隐情,躺下以后,只是柔声笑道:“我跟你小师叔是老交情了,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他还欠我好些禁书没还,总骗我说你大师叔陈繇给统统收缴了去,泥牛入海。我也不跟他一般见识,也不知为何每次见着他就来气,手脚就有些管不住,他也喜欢嚷嚷打人不打脸踢人不踢卵,也不知他从哪里听来的江湖俗语。”

李玉斧偷偷抹了一把汗。大冬天的,这位年轻道士身边竟是雾霭蒸腾,如海外仙山一般的玄妙光景,让见多识广的李子姑娘都目瞪口呆,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徐凤年摇起藤椅,闭上眼睛,“老掌教真是好人,我这辈子见过一些上了年纪的道士,真正像神仙的,还真就只有王掌教。”

挺温情的氛围,可惜被轩辕青锋一声冷哼给弄得烟消云散。李玉斧本就提心吊胆,此时更是被吓得咽了一口舌底津液。修道如入金山,能捡回多少金子得看天赋根骨机缘,李玉斧天赋为师父俞兴瑞相中,这才被与号称玉柱峰内力第一人的俞兴瑞从东海带到武当山。根骨秉性一事,上山以后,更是被所有师叔师伯看好,至于机缘如何,便是陈繇、宋知命等人都不敢妄自揣度,只有一人遗留下了八字谶语:武当当兴,兴在玉斧。

李玉斧其实胆子不小,可他这辈子最崇拜敬畏的便是那位曾经仙人骑鹤剑斩气运的小师叔,打心眼里都是无以复加的佩服,而上山以后,方方面面,老老小小说的都是掌教师叔跟那位北凉世子是如何命理相克,几位师伯也都说过小师叔的的确确经常挨揍,怕北凉世子怕得没有边际。小师叔明明都已经修为如九天高了,这让此生所作所为都是追赶小师叔的李玉斧,如何能不心怀忌惮?

徐凤年转头瞪了一眼被打搅到汲取气运而恼火出声的轩辕青锋。李玉斧都不敢侧头去看那名紫衣女子,只敢在心中哀叹,山下女子都是老虎,小师叔说得没错。

徐凤年笑问道:“我听说北莽剑气近去了趟武当山,要问剑吕祖之飞剑术,让你们武当山代替吕祖答剑,一剑杀到了大莲花峰峰顶,结果又给你一路逼回山脚。”

李玉斧低声道:“我是气昏了头,意气用事,其实剑术仍是比不过那位剑气近。”

徐凤年微笑道:“我估计你的剑术的确比不上黄青,可剑道高低,跟剑术有关,却没有绝对关系,黄青问剑问剑道,输了也不奇怪。这就像女子有一张好看的脸蛋,能多加几文钱的姿色,可到底有多少美艳动人,还得看最为重要的气韵。”

李玉斧用心咀嚼一番后,诚心诚意道:“殿下所言甚是,小道受教了。”

徐凤年笑话道:“你真当我是什么得道高人了?你这么聪明,我就是无聊放个屁,你也能悟出一二三事来。李玉斧,你也别疑神疑鬼了,我当年之所以敢打洪洗象,不是我真的就比他修为高道行深,那只是他胆子小气量大。”

李玉斧一本正经道:“殿下好修养。”

徐凤年捧腹大笑,“你啊你,拍马屁的时候倒是跟骑牛的如出一辙,都异常真诚,不愧是一脉相承。”

李玉斧脸色微红。

徐凤年问道:“你就用两条腿走到了京城?”

李玉斧点头道:“中间去了趟地肺山。”

徐凤年玩味道:“我二姐曾经在地肺山取过几袋子龙砂,她说这座道教第一福地出了恶龙,你难道是斩恶龙去了?”

李玉斧微微一笑,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

徐凤年心中震撼,瞥了眼武当新掌教背后的那柄桃木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