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钟鼓响起,敦煌城主城南大门就缓缓推开,一些聚集在城门内外的百姓就蜂拥出入。敦煌城建立在荒凉黄沙之上,因为方圆百里内独树一帜,成为当之无愧的活水城,商贾众多,城池出入频繁,一天不下五六千人来来往往,加上城外有释教圣地采矶佛窟,每逢初一、十五,信徒礼佛出城烧香,就更是浩浩荡荡满城皆出的盛大场景。今天恰逢暮春时节尾巴上的最后一个十五,若是往常,南门主道早已密密麻麻,今日却出奇的少,仅有几百虔诚香客,还都不是拖家带口的,沿街两旁有因利起早的贩夫挑担吆喝,售卖葱饼点心,还有的卖些粗劣香黄纸。
街边就一家店铺开张,店主是个出了名不善经营的中年汉子,本来以他铺子所在的地段,卖些烧香物件,保管一本万利,可他只是卖酒,还卖得贵,生意惨淡,只得清晨做几锅清粥卖给商旅。此时狭小店铺里就一个熟客,还是那种熟到不好意思收铜钱的熟面孔,汉子虽然家徒四壁,没有媳妇帮着持家,不过却把自己收拾得清爽洁净,有几分儒雅书生气。敦煌城都知道他这么一号人,写得一手好字,也传出过许多脍炙人口的诗文佳句。当年敦煌城里的一名大姓女子,姓宇文,瞎了眼竟然逃婚跟他私奔,在敦煌城阔绰程度首屈一指的宇文家族倒也大度,没有追究,钻牛角尖的秀美女子还真跟这个外来户落魄书生成亲,她那个差点气得七窍生烟的爹惦念闺女,生怕她吃苦,还偷偷给了好些嫁妆。不曾想这个男子颇为扶不起,有才气,却不足以建功立业,而且高不成低不就,偌大一座酒楼开成了酒肆,最后变成了小酒铺子。女子心灰意冷,终于让旁观者觉得大快人心地离他而去,改嫁了门当户对的端木家族,夫妻琴瑟和鸣,皆大欢喜。那位坐拥佳人的端木公子还来酒铺喝过酒,没带任何仆役丫鬟,温文尔雅,尽显士子风流,据说只说了几句客套话,说是以前听过酒铺汉子的诗词,十分拜服。再后来,女子偶有烧香出入敦煌城,都是乘坐千金良驹四匹的辉煌马车,好事者也从未见她掀起过帘子看看身为旧欢的落魄男子一眼,想必是真正伤透了心。
来这里蹭吃的汉子一脚踩在椅子上,喝完一碗粥,又递出碗去。都说吃人家的嘴软,可这厮却是大大咧咧教训道:“徐璞,不是我说你,这儿要是卖香火你早挣得盆满钵满了。嘿,到时候我去烧香拜佛,也好顺个一大把,菩萨见我心诚,保管心想事成,我发达了以后,不就好提携提携你了?”
神色恬淡的中年男人接过大白碗,又给这位脸皮甚厚的朋友盛了一碗米粥,摇头道:“烧香三炷就够了,敬佛敬法敬僧,香不在多。”
接过了白碗的邋遢汉子瞪眼道:“就你死板道理多,你婆娘就是被你气走的。你说你,有个不要那胭脂水粉山珍海味,却乐意跟你挨冻吃晒一起吃苦的傻婆娘,还不知珍惜,不知道上进,活该你被人看笑话戳脊梁骨!”
男人端了条板凳坐在门口,望向略显冷清的街道,皱了皱眉头。身后健壮汉子犹自唠叨,“要不是我爹当年受了你一贴药方的救命大恩,我也不乐意跟你一起受人白眼。你说你既然会些医术,做个挂悬壶济世幌子的半吊子郎中也好啊,这敦煌城郎中紧缺,有大把人乐意被骗,只要你别医治死人就成。喂,说你呢,徐璞,你好歹嗯嗯啊啊几声。得,跟你这闷葫芦没话可说,走了走了,那几只我打猎来的野鸭,自己看着办。”
酒肉朋友都讲究一个不揭伤疤不打脸,多锦上添花少雪中送炭,可见这人要么是没心没肺,要么就是真把寒酸的酒铺老板当作朋友。中年男人突然问道:“今天出城烧香的人这么少?”
才要起身的猎户白眼道:“都说你们读书人喜欢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你倒好,书不读,外边事情也不去听。跟你说了吧,今天巨仙宫那边不安分,老城主跟大魔头洛阳一战后,已经过世登仙,是三岁孩子都知道的事实,现在明摆着造反,恐怕就那位小姑娘不知情了。有消息说城外那茅家手里的五百金吾卫,马上要杀进城,直直杀去紫金宫,把那个小姑娘从龙椅上拖下来。老子看这事儿十有八九要成。一个二十几岁的小姑娘当敦煌城主,说出去都丢人。”
男人问道:“城内宫外不是驻扎有五百金吾卫骑卒吗?”
猎户都不乐意回答这种幼稚问题,实在是憋不住话,这才说道:“你当那些茅家和端木、宇文几个家族都是木头,用屁股想都知道这些家伙肯定花钱给官送女人,那五百骑里头肯定有很多家伙早就不跟宫内一条心了啊;再加上外头这五百骑兵一股脑杀进城去,就是我这种小百姓也知道根本挡不住。不过这些都是大人物的把戏,要死也是死那些生下来就富贵的,跟咱们没半点干系,躲远点看热闹就好。变了天,咱们一样该吃啥吃啥,该喝啥喝啥。你等着瞧,没多久肯定就有金吾卫冲进城了。”
中年男人陷入沉思,准备关铺子,猎户踏出门槛,一脸欣慰,“徐璞,这次你总算有些脑子,知道关起门来看热闹了。”
男子笑了笑,没有出声,等到猎户走远,才轻声道:“凑热闹。”
他看到猎户没多时跟许多香客一同狼狈往回跑,才关上最后一块门板,就见猎户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急匆匆道:“你咋还没躲起来,快快快,进门,借我躲一躲,他娘的有个脑袋被驴踢了的年轻后生,堵在城门口,好像要和五百骑兵硬抗,疯了疯了!”
男子问道:“多少人?”
猎户骂道:“那后生找死!就一个!”
已经一脚向前踏出的男子想了想,追问道:“用刀还是用剑?”
猎户脚底抹油溜进酒铺,气急败坏道:“管这鸟事作甚,方才听旁人说是一名背书箱的读书人,倒也用剑,老子估摸着也就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绣花枕头,读书读傻了!徐璞,你还不滚进来?”
一些个腿脚比猎户慢些的香客,住处离得城门较远,见到酒铺子还没关门严实,都过来躲着。胆大一些的让酒肆老板别关门,立马被胆小的痛骂,生怕被殃及池鱼,给几个当权大家族秋后算账。
城外三百步,在为首的茅家女子停下后,金吾卫五百骑骤停。
一名三十来岁的英武女子披银甲持白矛,骑了一匹通体乌黑的炭龙宝驹。茅家势大,根深蒂固,是敦煌城建城时就屹立不倒的元老派,在诸多势力角逐中始终不落下风,很大原因就是茅家始终牢牢掌控有这五百精锐骑兵。茅家子弟历来尚武骁勇,但这一代翘楚却是一名女子,叫作茅柔。敦煌城出了三位奇女子,第一位当然是被誉为“二王”的城主,一位是宇文家族那名不爱富贵爱诗书的痴情女子,嫁鸡随鸡给了一个卖酒的汉子,再就是当下这名靠武力统帅五百铁骑的茅柔。城内金吾卫是轻骑,近几年来城外五百骑都被换成重甲铁骑,在敦煌城宽敞主道上策马奔驰,只要不入巨仙宫,足以碾压城内五百轻骑。
茅柔素来瞧不起那名作威作福的小丫头,靠着跟城主拖亲带故,不就是胸脯大一些腰细一些屁股蛋圆一些吗?能当饭吃?她已经跟一些世交子弟谈妥,事成以后,这头可怜小狐狸精就交给他们轮流玩弄,即便是做连襟轮番上阵,玩坏了那具柔软身子,茅柔也只会开怀大笑,恨不得在床榻边上尽情旁观,亲手拿刀割去那对碍眼很多年的胸前肉才让她舒爽。
茅柔停马以后,死死盯住那名守在城门口的年轻书生,长得人模狗样,是她好的那一口,可惜大事临头,容不得她贪嘴。挥了挥手,她对身后一名壮硕骑将吩咐道:“去宰了!就当祭旗。”
茅柔身后金吾骑尉狞笑着提枪冲出。
铁骑铁骑,就是重马重甲,以冲刺巨力撕开一切布防。金吾骑尉喜欢这种奔袭的快感,跟在床上欺负那些黄花闺女是一个感觉。主子茅柔是个让所有她裙下重骑兵都心服口服的娘们儿,带兵和杀人都带劲,骑尉这辈子最大的念想就是有朝一日能爬上她的身上去冲刺。茅将军有一句话被整座敦煌城将门子弟称颂:姑奶奶带出来的士卒,胯下一杆枪,手上一杆枪,比起城内五百软蛋金吾卫强了百倍!金吾骑尉随着马背起伏而调整呼吸,握紧铁枪。
他并未一味轻敌,那家伙敢独自拦在城门口送死,多少有些斤两。
敦煌城毕竟藏龙卧虎,大好功业等着老子去挣取,不能在阴沟里翻了船。
徐凤年摘下书箱,放在脚边上。
他并未摘下春秋剑,对上那名铁骑,徐凤年不退反进,大踏步前奔。
茅柔和五百骑都有些惊讶,一些铁骑讶异过后,都发出笑声。想要拦下一名冲刺状态下的重骑兵,知道得有多少气力吗?何况这位金吾骑尉可不是稻草人,他枪法超群,在金吾卫中是战力可以排在前五的绝对好手!
金吾骑尉与那名书生相距五十步时,精气神几乎已经蓄势到了顶点,眨眼过后的十步时,他凶猛提枪就是一刺。
徐凤年侧过头,弯臂挽住铁枪,一掌砸在踩踏而来的高头大马脖子上,连人带马都给往后推去五六丈外,当场马死人将亡。
铁枪环绕身体一圈,徐凤年身体继续前掠,期间经过那名痛苦挣扎的重骑都尉,一枪点出,刺透头颅,将其钉死在地上。
茅柔皱了皱眉头,抬起手,划出一个半弧,骑兵列作六层,层层如扇面快速铺开。
其余有八十随行弓弩手在前。
战阵娴熟,在茅柔指挥下如臂指使。
不论是单兵作战,还是集结对冲,都绝非城内刻意安排下弓马渐疏的五百金吾卫可以媲美。
百二十步时,茅柔冷血道:“射。”
箭雨扑面。
徐凤年身形一记翻滚,铁枪抡圆,泼水不进,挡去一拨箭矢后,一枪丢出。
虽然仅是形似端孛尔纥纥的雷矛,却也声势如惊雷。
在战阵之前的茅柔神情剧变,身体后仰贴紧马背。一枪掠过,她身后两名铁骑连人带甲都给刺透,跌落下马。
茅柔不再奢望弓弩手能够阻挡,率先冲杀起来。
虽有三人阵亡,六层扇形骑阵却丝毫不乱,足见茅家之治军森严。
铁蹄阵阵。
徐凤年眯眼望向那名英伟女将,扯了扯嘴角,微微折了轨迹,直扑而去。
茅柔不急于出矛,当看到这名年轻剑士身形临近,轻松躲过两根铁枪刺杀,这才瞅准间隙补上一矛,直刺他心口。
矛尖看似直直一刺,朴实无奇,实则刹那剧颤,锋锐无匹,这是茅家成名的跌矛法,无数次战阵厮杀都有不知底细的敌人给震落兵器。
“下马!”
徐凤年左手一弹,荡开长矛,身体前踏几步,一个翻身,就与铁矛脱手的茅柔好似情人相对而坐,才要一掌轰碎这名女子的心口,她便抽刀划来,徐凤年两指夹住,指肚骤然传来剧烈震动,摩擦出一抹血丝,茅柔趁机弃刀,一手拍在马背上,侧向飞去,接住铁矛,撞飞一名骑兵,换马而走,流窜进入战阵,不再给徐凤年捉对厮杀的机会。十来条枪矛刺来,徐凤年身形下沉,压断这匹炭龙马的脊梁,宝马痛苦嘶鸣一声,马腹着地。徐凤年一手推开一骑,一肩撞飞一骑,恰到好处地夺取骤如雨点般刺来的枪矛,身形并无丝毫凝滞。
在五十步外拨转马头的茅柔脸色阴沉,怒喝道:“结阵。”
徐凤年身形后掠,将背后偷袭的一骑撞飞,脚尖踩地,潇洒后撤,撤出即将成型的包围圈,然后长呼出一口气,抽出春秋剑。
他右手握剑,剑尖直指五百骑,左手竖起双指并拢。
开蜀。
茅柔怒极,沉闷下令道:“杀!”
她眼中那一人,一人一剑。
身前五百骑,身后是城门。
徐凤年不动如山。
哪怕魔道第一人洛阳驾临,敦煌城也只是一人对一人。
徐凤年习武以前还有诸多对于江湖的美好遐想,但是真正疯魔习武以后,就从不想去做什么英雄好汉,但既然身后是自己的女人,别说五百骑,五千骑,他也会站在这里。
我死前守城门。
教你们一步不得入!
茅柔见这名年轻剑士如此托大,恨得牙痒痒,若是以往见着如此性子刚烈的俊彦,还不得好好绑去床上调教怜爱一番,只是此时兵戎相见,就只剩下刻骨挠心的怒意了,一连说了好几个“杀”字!
战马前奔炸如雷,徐凤年一气不歇滚龙壁,虽然做不到羊皮裘李老头那样一条剑气数十丈,不过在草原上对阵拓跋春隼的生死之间,悟出了一袖青龙,剑气滚龙壁就越发货真价实,身形如鱼游弋在潮头,对上第一批铁骑冲锋。
徐凤年春秋在手,当下就劈开一人一马,然后横向奔走,无视铁矛点杀,仗着真气鼓荡的海市蜃楼,一开始就抱有持久厮杀的念头,不去执意杀人,而是见马便斩。重甲骑兵马战无敌,下马步战就成了累赘。
战马冲锋如同一线潮的阵形,被徐凤年杀马破潮,顿时有十几骑人仰马翻。迫于第二拨铁矛如雨点,他只是略微后撤停歇,复尔再进,身形逍遥剑气翻,好似丹青国手的写意泼墨,看得持矛高坐的茅柔咬牙切齿。仿佛才几个眨眼工夫,茅家倾注无数心血精力和足以堆成小山真金实银的铁骑,就已经阵亡了将近二十人。骑卒一旦坠马,就要被那名书生装束的剑士一剑削去脑袋,或者剑气裂重甲,死无全尸。这几乎是剐去她身上肌肉一般疼痛,她很想一脚踩爆那相貌英俊小王八蛋的裤裆,然后质问一句:“你知道老娘养这些铁骑跟养自家儿子一样,容易吗?容易吗!”
茅柔很快安静下来,别说五百骑杀一人,就是三百骑,对阵一品金刚境高手,后者十有八九也得被活生生耗死,不过这里头有一个重要前提,那就是死了一两百人后,铁骑阵形不乱,胆子没碎,不至于被杀溃逃散。对于这一点,茅柔有不小的自信,这五百金吾卫骑兵等同于茅氏亲兵,她养兵千日,极为看重实战和赏罚,经常拉出去绞杀山寇和马贼;即便对上前者轻骑轻甲,后者铁骑铁甲也是毫不犹豫扑上去好一阵混杂厮杀。每次功成归来,别说酒肉赏银,只要你敢拼命搏杀,就算是敦煌城里窑子里的那些花魁,茅柔也有魄力去花钱请来军营打赏下去。
气闷的茅柔重重吐出一口浊气,恶狠狠道:“玩剑的小子,你死了以后,姑奶奶我用铁蹄将你的尸体踏成肉泥!”继而对着手下骑兵高声道:“别给他换气的机会,用马撞死他!哪个家伙第一枪刺中这厮,老娘就打赏他城里全部叫得上名号的花魁,玩个三天三夜,直到你们再没力气折腾为止!谁第一个刺死他,老娘亲自上阵,给那个走狗屎运的王八蛋来一次玉人吹箫!”
金吾骑兵都杀红了眼。
徐凤年面无表情,一手驭剑取头颅,一手近距离杀马杀敌。
茅柔看着战场中惊心动魄的单方面绞杀,冷笑道:“拉开三十步,丢矛掷枪,捡起以后再来!”
与徐凤年纠缠的半圆形骑阵顿时后撤,第二拨骑兵瞬间丢掷出枪矛,这可不像百步以外的箭矢那般能轻易拨开,能够成为重骑兵,膂力本就不俗,因此每一次劲射都堪称势大力沉。
驭剑不停,斩乱阵营,徐凤年握住两柄擦肩的铁枪中段,在手中一旋,两枪如镜面圆盾,所有近身枪矛都弹飞在外。一拨丢掷过后,徐凤年握住铁枪,双手回馈了一次抛掷,立即有两骑应声落马,铁甲通透!
茅柔看得触目惊心,事已至此,竟然开始麻木,声调冷硬下令:“围住他!”
这名心狠手辣的女将低声嗤笑道:“老娘就不信你能做到两百年前的吴家九剑破万骑,一人如何成就剑阵?”
茅柔给身边五名嫡系骑兵都尉一个眼神,撇了撇下巴。
五骑开始悄悄提枪急速冲锋。
一圈六十骑,尽量躲避那柄恐怖飞剑,然后三十步外同时丢掷枪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