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起手撼昆仑】
好不容易有了一次世人眼中的古道心肠,没过多久徐凤年就恨不得给自己抽两个大嘴巴,实在是大老爷们儿带个孩子太不像回事情。带了个拖油瓶在身边,她饿了也不说话,就是眨巴着一双眸子,可怜巴巴地望着徐凤年;乘马把小屁股瓣儿坐疼了,她也不哭不闹,也还是转头望着徐凤年,眼眶湿润;若是一起牵马而行,按照规矩她就得提着没地方花去一两银子的沉甸甸的钱囊。钱囊的分量不轻,对这样一个小女孩来说着实有些沉重,她拎得小手红肿。钱囊脱手掉在地上,她也只是默默提起;提不动,就扛在稚嫩的肩膀上。人摔倒了,也不委屈喊痛,只是站起身继续扛着走,走了摔,爬起来再走,这一天下来一大一小能走多少路程?再有若只是徐凤年单身一人,与劣马在晚上也就在露天荒野对付着过了,有了陶满武后,徐凤年还得拿两件衣衫出来,一套给她垫着,一套盖着,关键是这孩子睡觉不安分,总是乱踹,要不是徐凤年每隔一个时辰就要喂养飞剑,指不定这丫头才一宿就给冻得半死了。几天以后,徐凤年实在熬不过这个倔强的小姑娘,晚上睡觉就只好让她窝在自己怀里,对付大魔头谢灵都不曾这般憋屈过。
所以当世子殿下终于看到龙腰州内腹飞狐城,那座屹立城头之上的挂剑阁时,如释重负。
要知道世子殿下少年时,可是最喜欢在大雪天拎着弟弟双脚随手乱丢的家伙,要不就是与大姐一起玩倒插葱的把戏。黄蛮儿显然更喜欢,每次被哥哥从雪地里拔出,总是憨憨的笑脸灿烂,姐弟三人乐此不疲。唯有二姐徐渭熊站在远处茕茕孑立,冷眼旁观。她早熟而早慧,约莫是不屑玩这种幼稚游戏的,不过偶尔会打一场雪仗,前提是与徐凤年一起打徐脂虎和徐龙象。徐脂虎相对体弱,黄蛮儿被哥哥吩咐了不许用力,故而每次都是大败而回,这时候徐渭熊心满意足了,才扬起尖尖下巴,拍拍手冷着脸却翘着嘴角说要去看兵书去了。等她走后,徐凤年便会与徐脂虎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而挨揍比揍人更开心的黄蛮儿也不懂什么,跟着大姐哥哥一起傻笑便是。
自绕过留下城这一路行来,尤其是捎带上陶满武以后,徐凤年时常出神发呆。兴许是蹲在加阔的官道边上,或者是远望着一座新建驿站,抑或是站在高处眺望一马平川的荒野,甚至发现一座引进江南灌溉工具的无名湖泊都要驻足。陶满武终归只是六七岁大的天真孩子,没有因为爹娘的过世而哭死就已是殊为不易,但她能轻易看透人心,看出所有遮掩于晦暗下隐藏着的真实喜怒哀乐,她知道谁心怀歹意,谁又面冷却内心温暖。与这个换上一张新面皮的坏人朝夕相处,到了飞狐城外,才看到他第一次流露出欣喜的神情,顺带着她也不由自主地暖洋洋起来。
临近城门,徐凤年翻身下马,将陶满武从马背上抱下,一手牵劣马,一手牵稚童,走向城门。孩子的小手红肿如馒头,水泡被他小心刺破后,十有八九会生出新茧,再以后就是老茧了。徐凤年也就不再为难这个身世坎坷的孩子,将行囊挂在马背上。看到有马队轰然出城,徐凤年拉马侧身,站在一旁。为首青年披肩散发,身着一件昂贵貂裘,面容冷峻。身后六骑家兵俱是披轻甲佩莽刀,背负制作精良的弓弩,马背悬挂有一袋箭囊,箭矢攒蹙。徐凤年看到箭羽略有磨损却不至于影响准头,既不是豪奢之辈,却也绝非花哨摆设,对这名北莽将门子弟也就高看一眼。原本对普通百姓百般刁难的城门卫立即卑躬屈膝,弯腰含笑目送离去,笑意中并未有丝毫嘲讽嫉妒,只有敬畏。
眼光毒辣的城门卫士查过给离乡作证的路引,见到徐凤年那匹不值一提的劣马,也就没了雁过拔毛的兴致,大大方方放行。经过光线昏暗的清凉城门洞,徐凤年下意识抬头看去,笑了笑,都不知道呵呵姑娘生死,她怎么可能再像壁虎贴在洞顶,对自己给予致命一击?这类冷不丁的惊喜,当年徐凤年其实懊恼之余,还有着一种病态的期待和感激。那时候有李淳罡这尊仙佛傍身,一般而言没有世子殿下出手的机会,唯独呵呵姑娘,向来视天下十大高手和陆地神仙如无物,想杀谁就附骨之疽般盯梢,无异于是对徐凤年的鞭策,只不过他至今还是没有想明白她既然在芦苇荡中痛下杀手,没有半点水分,为何最后却仍是替自己扛下气运之灾?
穿过城洞,徐凤年满肚子自嘲。是不是因为自己过于无情无义,才不理解那些出彩女子们的玲珑心思?就像梧桐苑的红薯,是练刀以后才后知后觉她的死士身份,原本以为她只是一尾听潮湖中的丰腴锦鲤,不喂食就要清减消瘦,继续不喂就要饿死,事实却是她在暗中不知为自己挡去多少灾祸,手上不知染了多少红如胭脂的鲜血。兴许自己枕在她腿上的前一刻,她才杀死了几只潜入王府的扑火飞蛾,捻灯芯一般捻死了他们。
徐凤年挑了一家飞狐城东北角闹市中的客栈,此地多是春秋遗民聚居。
北莽王朝的南北划分,泾渭分明,北皇帐南朝官,只是摆在台面上最显眼的一个例子。在这个王朝辽阔版图上,多的是读书人一朝登庙堂的仕途奇迹,经过起先在所难免的动荡不安后,有过无数桩北莽贵族擅杀外族的喋血惨案,甚至动辄是几十几百人的斩杀,但是随着北莽女帝的条条律令下达帝国每一个角落,期间死了十数位耶律与慕容双族子弟,责罚削爵了许多位高权重的王庭权臣,以一如既往的铁腕统治北方,以老牛舐犊般的罕见柔情抚慰南朝,才造就了如今安稳局面。春秋遗民第二代子女,都开始理所当然地以北莽子民自居,对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感恩戴德。
慕容女帝曾经花了两年时间御驾亲临她裙下的每一寸土地,所到之处,尤其是那些雄城巨镇,皆是黑压压跪了密密麻麻无数人。
离阳先皇一统春秋,新帝登基后,可曾去过旧八国,可曾来过北凉?
徐凤年在房间里放好行李,重要之物都在身上,也不计较是否会被偷窃;倒是小丫头守在装满碎银的行囊旁边,不肯去吃饭,大概是一路辛苦提着捧着背着,折腾出了感情,要是不翼而飞,她大概就要伤心死了。
徐凤年哭笑不得道:“傻瓜,要是被偷了,你岂不是就轻松了?走,吃饭去,你小肚子咕咕咕响了半天,又不是歌谣,我可不爱听。”
小丫头陶满武一脸“要是被偷了我可不负责哦”的认真表情,徐凤年笑着打趣道:“放一百个心,真被偷了,不关你的事情。不过我会拿银票去换一样重的碎银子,继续让你背。”
做事情从来都有板有眼的小妮子确认这个不算太坏的坏人不是开玩笑后,泫然欲泣。
徐凤年若是这样就心软,也太小瞧世子殿下的凉薄无情了,他只说了两个字,“吃饭!”
陶满武跟在他后头,胆怯威胁道:“我不给你唱歌谣了。”
徐凤年头也不回,道:“行啊,本来打算大发慈悲给你一碗米饭,这下扣去半碗,而且不准你吃菜。”
陶满武立即说道:“那我明天再不唱给你听。”
徐凤年嘴角噙着温煦笑意,眼神温柔,但是没有作声。
小妮子顿时悄悄雀跃起来,因为她即便看不到他的面孔,也知道他在笑。
落座后,徐凤年要了一荤三素两碗米饭,小女孩陶满武的家教极好,食不言寝不语,小小年纪,很有淑女风范,不过可惜不是个美人胚子,长大以后估计撑死也就是中人之姿,大概是更形似神似父亲陶潜稚的缘故,没有继承她娘亲的脸型胚子。女子即便婉约贤淑,被称赞一句神华内秀,毕竟也是一种没了沉鱼落雁后的无奈缺憾。桌上唯一一道荤菜是条乌鳢,做法简易,洗去泥后剖腹,用胡椒小半两与三四粒大蒜放入鱼腹,与黄豆一起煮,临熟再下几颗指头大小的萝卜,撒下葱花就可端上桌面;素菜中有一汤,用五种树枝煮成的药汤,徐凤年只辨认出桑槐柳桃枝四种。这一桌荤素养胃的饭菜只要四十文,称得上物美价廉,要知道千文才一两银,这一桌便是一般市井家庭偶尔想要下个馆子添些油水,也肯定吃得起了。
这让看过柜台一排竹签上所有菜价的徐凤年陷入沉思。民心所向四个字,各朝各代的儒家名流都在苦口婆心地劝说帝王要去聆听民间的声音,只不过有几人乐意自降身份在这一饭一菜上斤斤计较,估计帝王们也不乐意去听,与栋梁重臣们如同菜贩与老农一起探讨这个,从金銮殿御书房传出去岂不是要被天下士子笑话死?徐凤年看了一眼低头吃饭的陶满武,她本想夹一筷子香气扑鼻的乌鳢鱼肉,看到眼前坏人的视线后,默默缩回筷子,徐凤年给她夹了一块白嫩鱼肉,平淡道:“以后自己动筷子。”
不忘提醒一句,“小心鱼刺,被刺到了我可不乐意花钱去买醋。”
小妮子抬头笑了笑。
徐凤年笑道:“桃子,有点骨气好不好,被一筷子鱼肉就给收买了?”
在公开场合,他与她约好了喊她新取的绰号,桃子。一开始小姑娘以沉默来抗争,随后徐凤年铁石心肠不骑马步行,让她扛了半天的钱囊,她又以徐凤年再喊一声“桃子”后点头默认来答应,徐凤年这才抱着她上马前行,肩膀火辣辣疼痛的小丫头咬着嘴唇抽泣了许久。
徐凤年吃饭较快,留了算计好的剩菜给陶满武,然后耐心等着细嚼慢咽的她一点一点填饱肚子。他靠着窗栏,望向闹市,数着粮店布庄当铺,等到小丫头一点不剩吃干净饭菜,说了声好了,徐凤年才回过神,没有急着起身,与伙计要了一壶茶水。这让坐在柜台后头的客栈老板眉开眼笑,一壶茶倒不是太挣钱,只不过看这位公子哥的架势,分明会在客栈砸下不少银钱,这叫细水长流,做小本买卖,一夜暴富奢望不来的,靠的就是这些小笔的横财。伙计熟谙老板的算盘,心领神会,端茶递水时笑脸热络。
徐凤年喝茶时,轻轻说道:“叩金梁。”
陶满武便乖乖闭嘴敲牙三十六。
“敲天鼓。”
小女孩轻轻抬手敲打太阳穴一十八。
“浴面。”
正襟危坐的小丫头双眼微闭,双掌手心揉搓发热后,五指并拢,手小指贴在鼻侧,掌指上推,经过眉间印堂,上移至额部发际,随后向两侧擦到双鬓,缓缓向下擦过脸颊,至腮部为止。如此反复,总计六次。
徐凤年一杯茶喝尽,陶满武也中规中矩做完三件事情,有模有样。
徐凤年一心两用十分娴熟,否则也绝不敢在白狐儿脸面前耍双刀,等到小丫头做完这套道教入门养生手法,他继续一边望着闹市景象一边思量心事。
在北凉王府,不管隐匿于北莽的死间活间传来多少血腥消息,都只能看到冰冷冷的数字与文字,北莽控弦铁骑有多少,城池分布如何,战马递增状态如何,而眼前这些最细微的旁枝末节,无双国士李义山说最好要世子殿下亲自走上一遭,这名给自己画地为牢二十年的北凉首席谋士膝下无子,虽然嘴上不说,却的确是将世子殿下视作与亲生骨肉无异,但他仍然赞同世子殿下自行流放北莽,儒雅如李义山,也咬牙切齿地出口成脏,说了一句去他娘的君子不立危墙,北凉以后需要个屁的君子北凉王!可见他对北莽的戒备,严重到了何种程度。徐凤年仍然清晰记得当自己交出手绘的地理图志后,从不承认是他师父的李义山默然,已经病入膏肓没几年好活的他临了才说滚去拎两壶酒来,今天要就着这一线三千里的江山风景喝酒。
这可是一位曾经与赵长陵一起以半壁江山做下酒菜的男子啊。
徐凤年去留下城是杀人,来飞狐城却是找人。因为徐骁要世子殿下带一句话给那个人,只是飞狐城说大兴许不大,说小却也绝对不算,徐凤年人生地不熟,想要大海捞针,何其难。
酒楼生意冷冷清清,徐凤年瞥见客栈伙计约莫是看窗外娇艳女子往来,看乏了,就坐在隔壁桌上打瞌睡,侧着脑袋,脸上覆了一条湿巾清凉解暑,徐凤年正想是不是再要一壶茶水,才好开口问话,没料到胖掌柜眼观八路,主动端了壶新茶过来坐下,笑眯眯道:“来者是客,相逢是缘,这壶茶水当我送给公子的,不要银钱,茶叶是旧南唐那边运来的明前茶,平时我也不舍得喝,也就剩下八九两,只不过再舍不得,放下去也要生出霉味,见公子面善,一起喝两杯?”
白胖掌柜说话半白半文绉,徐凤年连忙笑着说些感激的客套话,出身算是相当不错的小丫头陶满武虽然怕生,但不缺礼数,不用徐凤年发话,就乖巧伶俐地起身给掌柜挪了挪长椅,掌柜心情也就越发舒爽,坐下后倒了三杯茶,不忘给懂事妮子也分上一份。陶满武小心翼翼望向徐凤年,见他点头后,这才握杯细细品茶。掌柜看她那娴熟架势,就知道这对一大一小不是只将喝茶视作附庸风雅的市井百姓,指不定便是龙腰州出门探亲或者携亲游学的士子。做生意也讲究放长线钓大鱼的,掌柜深谙此道,客栈兼营酒楼,之所以能够吊着一口气半死不活,就是靠那些个不缺银子却好面子的熟客们支撑下来,否则他一家老小早就喝西北风去了。飞狐城别的不多,就是青皮混子多,哪家哪户做了开门迎客的挣钱营生,都要咬下一块肉,多疼称不上,可小本买卖,扛不住六七股势力每月都来割肉拔毛啊,这些阎王爷屁股后头耀武扬威的难缠小鬼,打点好了,不记好不念恩,一个伺候不好,就要可着劲来撒泼祸害了,让人不胜其烦。若说打官司,财神爷都说了要和气生财,又有谁真有这胆识和财力去跟面冷心更冷的官老爷打交道?以前隔壁街上有家外地人开的酒楼,日进斗金,仗着有座靠山,据说是边陲六品游击将军的小妾的舅子的侄子的同乡之类的,生意如此之好,都不愿牙缝抠肉丝掏出那每月十几两的孝敬银子,后来门口每天蹲了几十号混子,能有客人上门?酒楼老板年轻气盛,去官府那边喊冤。人家飞狐城老百姓聚众晒太阳,又不犯法,谁乐意搭理你?后来酒楼老板与家眷灰溜溜搬出城,还被一伙蒙面人套了麻袋一顿痛打。
掌柜喝了口茶,笑问道:“听口音,公子不是本地人?”
徐凤年点头道:“姑塞州那边来游玩的,与家里说是游学,其实也就是打着幌子找机会出来见见世面,身边凑巧没有长辈唠叨,听说飞狐城的大名,就偷偷赶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