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名灰头土面追逐玩耍的孩童朝他们一行人有意无意接近。公孙杨上前两步,好似主动迎接上两名孩子的同时碰撞,那两个瞧着六七岁大真实年龄只会更大上三四岁的孩子没有跌倒,游鱼一般从公孙杨身侧分别滑过,见到刘妮蓉的讶异,公孙杨轻笑道:“不过是丢了几两碎银,这在边境叫做进山拜桩子,是常有的事情。若是不给,这些孩子后头有盘根交错的地头蛇,就等于打了他们的脸面,少不得被一大群人当面讹诈。不过也不能给太多,出门在外,少有捎带太多黄白物的傻子,一旦被当作可宰的肥羊,更麻烦。”
顺着公孙杨隐蔽的眼神方向,刘妮蓉果真看到街道拐角处一名满身痞气的中年壮汉,从一个孩子手中接过从这边顺手牵走的钱袋,掂量了一番,与刘妮蓉对视,手臂刺青狰狞的壮汉脸色也毫无变换,反而不耐烦地打了个滚蛋的手势。
刘妮蓉哭笑不得,与公孙杨低声说道:“在雁回关,当贼的都这么豪气?”
脚步瘸拐的公孙杨笑道:“在这里,当官的当兵的,都是过街老鼠,当贼当匪的才是大爷。”
公孙杨犹豫了一下,说道:“小姐,此地不宜久留,可老头子上次在倒马关以为必死,不想让陪了自己大半辈子的牛角弓被人拉开,就自己绷断了弓弦,弓弦特制,材料只有在这边境才找得到,店面不易被寻见。”
刘妮蓉点头道:“不碍事,公孙叔叔自去寻找弦丝即可,我们约好一个时辰在城门口相见,行吗?”
公孙杨考虑了一下,叮嘱道:“小姐记得不要进那些生意冷淡的店铺,这些铺子多半大有靠山才能在雁回关扎根,挣的都是大银子,常人不好打交道。还有,在雁回关这种地方买东西,自然要比在别的地方破费银子许多,这个钱心疼不得,你越是讨价还价,那些精明到骨子里的商贾越是往贵了卖,他们在那儿把价格喊破天都不觉着腰疼的。再就是在这座雁回关,虽说遇到大事力求能忍则忍,但切不可行路低头,露了怯,在靠拳头吃饭的边境,很容易招来欺软怕硬的苍蝇,这些角色,鼻子比狗好,眼睛比鹰毒。”
刘妮蓉都记在心中,公孙杨走之前附加了一句,“如果一个时辰后没有见到我,你们就别等。”
刘妮蓉刚要说话,公孙杨摆摆手,一言不发径直离开。
不说还好,几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鱼龙帮青壮听到一大通告诫后,马上缩头缩脑,让刘妮蓉看到后气不打一处来。唯有徐凤年脸色平静地站在她身旁,既有当初引来貂覆额女子兴致的招苍蝇潜质,也有震慑一些蛇鼠的能耐,毕竟敢进雁回关的公子哥,总不可能是那种弱不禁风的士子,吃饱了撑的活得腻歪了才会来边境负笈游学。先前便有一位以边塞诗名动天下的大文豪仅带书童游览边境,结果没到半个月就被人拿他的一根断指去跟所在家族索要巨额赎金,好在家底子厚,交出了银子,边境绑匪还算重诺,再者文豪与边境军队有关系,才算活着回去,至于那名书童,据说被等赎金等到不耐烦的绑匪给五马分尸了。
真正的边境,民风那是极其地朴素。
这不刘妮蓉徐凤年几人走着走着,前头就迎面走来一位穿着清凉并且裸露白花花双腿的女子,衣衫单薄,胸前双峰摇摇欲坠。女子身材娇小,身高比刘妮蓉还要矮上半个脑袋,可这么个走路让人担心前扑倒地的女人,面对一个彪形大汉斜撞向她的胸脯,她一记迅猛撩阴腿就干净利落地造就了一个阉人,抬腿收脚,一气呵成,看都不看一眼那体重是她三倍却满地打滚的汉子。估计是嫌弃他吵闹,女子转过身又朝胸毛茂密的汉子的胸膛就是一脚,一只绣花鞋直接踩进了这可怜虫的胸腔,面不改色的女子提起脚后,鲜血滴落无数。
有轰然喝彩的,有言语调侃的,唯独没有路见命案而仗义执言的。
那女子见到徐凤年后妩媚一笑,两人擦肩而过,她一巴掌拍在徐凤年屁股上,响声不小。
徐凤年身后鱼龙帮三位目瞪口呆。
刘妮蓉转头看了眼那媚态横生不忘朝徐凤年嫣然回眸的女子,再看了看眼观鼻鼻观心笔直向前的姓徐的。
似乎察觉到刘妮蓉的愤懑,徐凤年无奈道:“怎么,还要我喊非礼不成?到时候整条街就你一位女侠出马相助,很好玩啊。”
刘妮蓉撇过头,嘴角悄悄翘起。
鱼龙帮那三位哥们儿就整不明白了,怎么好事都给姓徐的大包大揽了。
倒马关那会儿貂覆额的腴美人差点要强抢这个小白脸,没入城时平白无故得了一枚蛇游璧,这才入城多长时间,就给一个胸前双峰能闷死汉子的娘们儿调戏了,人比人气死人啊。三人猛翻白眼,眼神如刀子般丢向姓徐的,一来二去,反而不再被雁回关的恶名给吓到,让生怕三人露怯的刘妮蓉如释重负。按照公孙杨所说去拣选了几家生意火爆的铺子,补充了干粮与饮水。井水贵如油都不足以形容这里的水价,简直是一两水一两银,若非公孙杨提醒在先,面对那个拿勺子蹲在井旁一副爱买不买架势的商家,刘妮蓉真想转身就走。听到那人满嘴荤话说给摸一下手就送一勺水后,她差点没抽剑捅过去,只好远离几步,干脆让姓徐的与这些流氓打交道。
刘妮蓉抚了抚急剧起伏的胸脯,下意识往下一瞧,以前不觉得,可比起方才那个不害臊的女子,自己这里似乎真的不大啊。
正恍惚间,肩膀被人一拍,仿佛已被撞破羞人心事的刘妮蓉脸颊绯红,脸色却故作狰狞,显得十分别扭。看到姓徐的拎着盛放有一小汪井水的葫芦瓢站在眼前,刘妮蓉皱了皱眉头,姓徐的笑道:“放心,这是我请你喝的,骗那卖井水的你是我妹,回头答应介绍给他,这一大勺水本来卖给生人三两银子,现在只要半吊钱,反正是借你的人情,喝起来不需要有什么负担吧?”
刘妮蓉犹豫了一下,挤出一个笑脸道:“算了,还是装入水囊吧。”
徐凤年望着这个嘴唇已经干涩到渗血的年轻女子,好气又好笑道:“说好了是送你喝的,我拿你人情占便宜,那是因为我无赖,你怎的也学起我来了?喝不喝?不喝我就自己喝了!”
刘妮蓉接过葫芦瓢,抬在空中,唇不沾瓢,一缕沁凉井水缓缓倒入嘴中,泛起一股从头到脚的舒爽凉意,停歇慢饮几次,还剩下一半,姓徐的见她为难,二话不说接过去就仰头灌入腹中,一拍肚皮,心满意足地转身去还掉葫芦瓢,还不忘与那贼眉鼠眼的守井卖水人窃窃私语几句。刘妮蓉明知道两人注定没嘀咕什么好话,竟是生气不起来,暗暗骂自己:刘妮蓉你的骨气呢,就值半瓢水吗?!
三名鱼龙帮青壮扛了二十来只水囊,还有一大袋子干粮以及酱牛肉之类的熟食。徐凤年除了腰间悬春雷,两手空空,难免又要被白眼愤恨。他走在刘妮蓉身边,笑道:“不当家不知油盐贵了吧,光是买水就花了八十多两银子,有何感想?”
刘妮蓉拿手指润了润干裂的唇角,默不作声。
临近城门时,离与公孙杨约定的一个时辰还略有盈余,徐凤年突然止步道:“我可能要在雁回关逗留一两天,但肯定不会耽误在留下城的生意,就不送刘小姐出城了。”
刘妮蓉侧身看着徐凤年,平静问道:“如果出了任何意外,我找谁去说理?如何回去见我爷爷?还有那四具此时仍在运往陵州途中的棺材,到时候我有资格去灵堂上香吗?”
徐凤年眉头微微皱起,正在酝酿措辞,刘妮蓉长呼出一口气,轻声道:“我出完气了,徐公子大人有大量,别跟小女子一般见识。你自己小心便是。”
徐凤年欲言又止,最终只是挥挥手,转身走回城中,来到一座瓮城外围的茶摊子坐下。水是简简单单的井水,茶叶也是廉价茶叶的茶渣子,雁回关里的熟面孔,掏腰包买水并不夸张,尤其是扎下根的居民,汲取井水自然不要什么钱,不过一碗茶却也要卖半吊钱。归根结底,还是不管好茶坏茶,能够从江南或者西蜀走茶马古道千里迢迢贩运到雁回关,哪怕是搁在离阳王朝南方入不了席的茶渣子,也委实不算便宜。徐凤年身上本来有三百来两银子,后来趁火打劫搜刮到二百多两银票,几碗茶还是喝得起的。静等滚烫茶水变温热,徐凤年喝了一口,望向不合两朝军制的瓮城,他的眉宇间阴沉沉。
一路行来,徐凤年其间还在墙根蹲了半天,发现内墙砖砌的排水槽都透着一丝不苟的严谨,当初建造如此,如今保养亦是。
缓缓收回视线,徐凤年准备晚些时候再绕城走上两圈,再说了,到了这座霜重鼓沉声不起的雁回关,再往北去,就是真正到了北莽。酒肆老板是个中年汉子,看徐凤年的模样,不像缺钱的,就厚着脸皮说自家红烧牛肉是如何地道,徐凤年笑着答应下来。
夕阳西下,头顶有南雁北飞。一盘热腾腾的烧肉端上桌子,徐凤年夹了一筷子,不出意外,是就地取材的野牛肉,当然比不得黄牛肉鲜美,不过又卖茶又掌勺的老板有些机智,拿一种冬雪反茂绰号“春不老”的蔬菜腌制,放入牛肉,比什么香料都来得熨帖。这一大盘牛肉卖相不俗,滋味也让人舌下生津,徐凤年干脆让老板把茶换成酒,再让他去隔壁卖饼摊子买了两大块,这一顿吃得舒坦。
徐凤年抬起头,看到一名风尘仆仆的老儒生,身材矮小,背负着一只与动,一屁股重重坐下,摘下书箱随意放在脚下,揉了揉肩膀,朝店老板招手道:“麻烦给我来一份与这位公子一模一样的伙食。”
烦,解毒清热。唠唠叨叨个不停,偏生这迂腐老儒生吃得极慢,附近几桌茶客本就眼馋老家伙的大快朵颐,受不了这份聒噪,纷纷丢钱走人,让巴不得顾客流走起来的老板瞧着很是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