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茅屋,昨天草药丢在哪里,今天还是在哪里。徐凤年笑了笑,推门而入,第一眼没看到姜泥睡在床上,是去观光琉璃世界景色了?再一看,已经把自己收拾清爽的小泥人面对着墙壁,坐着睡着了。
她不碰床,徐凤年万分理解,是嫌弃他睡过的地方太脏,之所以不是靠墙而睡,显然是扛行囊上山的娇柔后背已然不堪任何接触。
徐凤年张嘴把兔毫笔吐在桌上,拿脚踢了踢这位从天下最尊贵的皇城沦落到北凉王府的牢笼,再可怜到这间山上小茅屋的公主殿下。
她估计是累坏了,没有任何反应。熟睡中呢喃了几句,徐凤年不去听都知道是骂他的话。徐凤年盯着看了一会儿,她是个美人坯子,虽说现在还比不得白狐儿脸,但也不输给红薯青鸟多少,以后肯定还会更诱人,徐凤年觉得她昨天坐地上摔泥土的样子就很有趣。
姜泥在睡梦中身子一斜,差点倒地,徐凤年肩膀一抖,绣冬落下,拿刀鞘轻轻地支撑住她的身体,缓缓扳正,这才不再打扰。
出门看到骑牛的家伙已经识趣地开始煮粥,屋内有些小坛子腌好的爽口素菜,这段时间除非师叔祖太忙于小篆竹简或者珍贵孤本的注疏解经,一般都会来给世子殿下烧饭做菜,任劳任怨,乐在其中。
洪洗象一边煮粥看火候,一边手指蘸口水翻阅一本《冬荐经礼记》。
徐凤年实在想不出这胆小的家伙怎么去做那武道天道一肩挑之的玄武中兴人。
给姜泥剩了两碗米粥的量,搁在屋内的桌上,徐凤年扛刀来到悬仙峰顶,那本《甲子习剑录》是练剑心得,可偶尔也有些对浩瀚武道的提纲挈领,大力推崇登高看星临海观海这类对剑术无用对剑道却有益的行径。
无奈何徐凤年看了半天,都没看出能与剑道挂钩的奥妙。骑牛的家伙不吭声待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心理不平衡的徐凤年问道:“你看了二十几年,不腻味?”年轻师叔祖憨憨笑道:“每天都是不一样的景致,怎会厌烦。”
徐凤年好奇道:“你到底会不会武功?”
洪洗象一脸真诚道:“约莫是不会的。”
徐凤年一脚踹过去,蹲地上的师叔祖身体一阵左右摇晃,就是不倒,直至原来姿态,丝毫不差。
徐凤年讶异咦了一声,问道:“这是?”
山上二十几年的的确确没有正而八经地看过一本秘籍碰过一门武学的师叔祖,挠了挠被徐凤年踹中的肩膀,一脸无辜道:“玄武宫有座大钟,别人敲钟,我就看它如何停下。”
徐凤年刨根问底道:“你瞧着瞧着就瞧出门道了?”
骑牛的摇头道:“没啥门道啊。”
徐凤年有些挫败感,道:“要你拿刀去砍瀑布,能砍断?”
被问的师叔祖摇头道:“当然不行。”
徐凤年终于好受点。
但蹲地上的家伙马上就附加了一句:“砍是砍不断,不过大概不至于刀剑脱手。”
徐凤年满腹狐疑,命令道:“那你去随便找把剑,去试试看,要是做不到,就等着喂鱼吧。”
洪洗象一脸为难道:“要不世子殿下就把肩上这把刀借我呗?”
徐凤年抬脚就要踢,骑牛师叔祖已经嗖地跑远了。
徐凤年下了峰顶,等了约莫一个时辰才等到满头大汗的洪洗象,手里果真拎了把桃木七星剑,拿剑手势不伦不类,徐凤年眼神示意他去刺一剑。如临大敌的洪洗象深呼吸了几大口,这才赴刑场一般走到瀑布前,抬臂挥剑,轻轻一下。
一道向下倾斜的玄妙半弧,如羚羊挂角,划破了声势惊人的垂流瀑布。
收回桃木剑,洪洗象转身看向徐凤年,没什么得意神色,仿佛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徐凤年愣了一下,微笑道:“懂了,这就是你的天道。”
只当是做了件吃喝拉撒睡此等小事的洪洗象啊了一声,谄媚嫌疑地小跑向世子殿下,“给说说,怎么个道?陈师兄说我是身在山中不知山,这辈子都不可能悟道了。”
徐凤年奸诈道:“只要你下了山,站远点,不就看清这山了?”
洪洗象唉声叹气,做掐指状一阵推演,无奈道:“就知道,今日不宜下山。”
徐凤年恨不得一脚把这躲乌龟壳里不探头的胆小鬼给踹死。
最大本事就是钻牛角尖的姜泥跟徐凤年铆上了,在茅屋住下。
从冬天白雪住到了春暖花开,世子殿下每天累得像条丧家犬,她倒落了个清闲,从不做一名奴婢该做的伺候活儿,每天就在武当山逛荡,八十一峰朝大顶,一半山峰宫观和洞天福地都被她那对踩着麻鞋的小脚丫给走了个遍,还有闲情逸致跟最近的紫阳观讨要了些种子,在青竹篱笆外栽种了蔬果,被她折腾出一块自成天地的小菜圃,徐凤年多看两眼,都要被她警告,像一只被踩到尾巴的小白野猫。
徐凤年除了练刀练字,就是不断从听潮亭搬书到山上。
一本接一本,一行囊接一行囊。
如同搬山。
姜泥似乎痴迷上了亲眼看着蔬果一点一点长大,一得空儿就蹲菜圃去盯着瞧,可怜神符匕首既要当锄头又要当柴刀。
徐凤年某天趁月明星稀好心好意去菜圃施肥,结果被睡不着的姜泥给撞见,癫狂的她拎着神符追杀了半座山。
接下来几天徐凤年都没敢回茅屋,每餐伙食都是抓些野物烧烤应付着。
一开始洪洗象没敢跟着大鱼大肉,后来经不起肚中馋虫作祟,有了个开端,便一发不可收拾,一见面就朝世子殿下抛媚眼,一张嘴便是笑嘻嘻地问今天逮着了啥。这与山上清规戒律那是大大的不符了。
徐凤年很佩服自己能忍受这骑牛的天天在耳边絮絮叨叨,跟那头青牛屁股上的牛虻一般。
搬了数百本书上山,徐凤年当然不是要做一只两脚书柜,读到懵懂处,就把洪洗象抓来解释一番。
最有趣的地方在于很多看似无解的高明招式,在另一本秘籍里往往就有破解法,这类需要耐心寻找的矛盾最让徐凤年受益。如今世子殿下刀术高低不好说,可眼界却是更上数层楼了。
这期间徐凤年拎出一本江湖上失传已久的《大罴技击》用作练体典籍,招式简洁,却招招刚猛霸道,力求一招致命,再跟武当要了一套无名的拳法,偏向阴柔,徐凤年原本不喜,洪洗象却是死皮赖脸鼎力推荐,吹嘘得天花乱坠,只差没捧成天下第一。
一开始徐凤年依然不答应,口干舌燥的师叔祖不得不卖命耍了一手压轴把式,连徐凤年都不得不承认当真是被这家伙给震惊到:骑牛的摘下一把竹叶,于大风中随手撒出,然后身随竹叶走,一掌探出,徐凤年只看见他在那里醉汉一般身形晃悠,“胡乱蹦跶”,却将所有竹叶都重新粘回了掌心。
啃着一只野雉腿,拿到了拳谱却始终不得要领的徐凤年不得不开口询问道:
“这拳法越练越像娘们玩的东西,你该不是故意坑我?”
吃人嘴软的师叔祖摸了摸嘴边油腻,一本正经表态道:“小道怎敢糊弄世子殿下!”
徐凤年狐疑道:“这是谁创的拳法?”
师叔祖眼珠子乱转,大口咽下野雉肉,干笑道:“世子殿下,不耽误你练刀,我得放牛去了。”
徐凤年拿刀鞘压在洪洗象肩膀上,冷笑道:“不说就把你吃下去的东西全部打出来。”
师叔祖神秘兮兮道:“是小道在玄岳宫顶楼无意间找寻到的,年代久远,不可考证,想必是某位前辈真人的心血。”
徐凤年收刀,气沉丹田,按照那套拳法在空中一连画了六个圈,一圈套一圈,有模有样,可总觉得与骑牛的当日竹林手腕差了好几座山的距离,别说神似,形似都差强人意。
忙着去牵青牛的师叔祖看了眼徐凤年的架势,微微点头,笑容灿烂道:“这套拳由八卦到四象、三才直到两仪一路往回推演,只不过离太极无极还很远。世子殿下手法已经相当轻灵圆活,开合有序,极为不易,比我当初快了太多,只不过还有些小瑕疵需要校正。若说《大罴技击》是万斤压死千斤的手段,这套拳法便是一两拨千斤的取巧。世子殿下练习时需谨记一点,拳打卧牛之地,求小不求大,求静不求动,方能得了一生万物的妙处,臻于巅峰,便是一羽不能加,蝇虫不能落,一叶知秋,芽发知春。”
徐凤年一琢磨咀嚼,讥笑道:“也就拳打卧牛地有些用处,其余都是废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