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几道喘着气,一边用力擦着脸上的泪水,一边抽泣着:“我不哭,我不哭,我不哭……”可是眼泪完全不受控制。
他站在孟逍遥面前,看到孟逍遥呆呆地看着自己,不由又难堪,又委屈,又愤怒,又绝望。他想要努力地把抽噎咽下去,但是喉咙里涌上来的抽噎太强烈了,几乎让他窒息。
突然,一只温柔的手摸到了他的头上,一个柔和的嗓音响了起来:“囡囡,你又欺负阿几了!”
“婆……婆……”燕几道从两声哽咽之间呛出了两个字,剧烈的抽咽使他的身子一起一伏。
“外婆,我没有欺负弟弟!”孟逍遥剥着自己的手指甲,不敢去看外婆的眼睛。
“阿几乖。”郎乐乐蹲下身子,从袖口取出自己的手绢,轻柔地为燕几道擦去泪水,“别哭了,好吗?囡囡!”她严厉地叫了一声。
孟逍遥身子一颤,从床上慢慢爬下来,蹭到外婆身边,低着头剥手指甲。
“身子才一好转,你就痞!”郎乐乐似笑非笑,雪白的贝齿轻轻咬着下唇,“还不快道歉!”
“哦!”孟逍遥应了一声,走到燕几道面前,“弟弟,对不起!”
燕几道把头一扭,不去理睬孟逍遥。
“你这是什么态度?”孟逍遥生气了,“我已经道歉了,你还想怎样?”
燕几道憋红了脸,想说什么,又看了看郎乐乐,闭紧了嘴巴。
郎乐乐扑哧一声笑了:“你们这两个冤家,火星撞地球啊!好了好了,把手给我。”
她左手拉住孟逍遥的手,右手牵起燕几道的手,把两只小手叠在一起:“执子之手,与子携老。”她笑吟吟地吟着,燕几道扭了一下脸,深深地吸了口气,尽管泪水依然顺着脸颊奔流而下,但这泪水对他而言已经意味着另一种情感——他现在还意会不到,那是一种深深的感动,对这句自古到今最动人心肠的誓言的感动。
郎乐乐知道燕几道已经听懂了,又摸了摸燕几道的脑袋:“阿几,婆婆年纪大了,总有一天不得不离开囡囡,到时候,你可是要替婆婆照顾囡囡一辈子的啊!”
“外婆,”孟逍遥急了,“你怎么会离开?”
郎乐乐不理她,柔软明亮的眼神注视着燕几道。
燕几道擦去了最后的眼泪,勇敢地抬起眼睛,他的眼睛像是两颗黑色的露珠:“我答应婆婆,我一定会好好保护囡囡!”
郎乐乐笑了:“好,现在,囡囡得去泡药澡了。阿几就去练武吧!只有把身体练得棒棒的,才能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才能保护好囡囡啊!”
“嗯!”燕几道严肃地郑重地点了点头。
郎乐乐把孟逍遥安排好后,自己就在旁边支起了画架,她提笔凝神,一些美好的回忆又纷至沓来……
“婆婆!”一个小小的脑袋在门口一闪而逝。
郎乐乐站起身,走了出去:“阿几,怎么了?”对于燕几道,她既有着对故人骨血的怜爱,又有着无法兑现诺言后的遗憾和惭愧。
当年她和燕于飞怀着重大任务一起来到这个时代,谁知命运弄人,两人都遇上了自己的另一半,从此情难自已,那个任务自然也就搁浅了。怀上孩子的时候,她是真诚地希望自己和燕于飞的后代能够结成连理。没想到孟郎竟会爱上巩成——对那个女婿,她至今都无法全盘接受。一方面,巩成身世复杂,出生的环境又像个大染缸,以至于造成巩成扭曲的心灵。另一方面,巩成为了得到她女儿,手段无所不用极其,她和丈夫都差点栽在巩成手里。这些陈年往事,现在想起来,她仍是无法释怀。而最重要的一点是,她知道自己和燕于飞是不属于这个时代的人,改变历史的人,必将受到历史的裁决。虽然,她和燕于飞都努力地将这种改变避免到最小。但是,个人的力量毕竟太小,连她想要干涉儿女的婚事,都难于登天。
孟郎爱上巩成,燕润华草草成婚,他们的后代将穿越人的血脉经营得更加广泛了。现在,她只希望,一切灾难都能够在孟逍遥和燕几道身上结束。
“阿几,有事么?”
门外,燕几道局促地站着,两只小脚你踩我我踩你,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阿几,你有话跟婆婆说?”郎乐乐走了过去。
燕几道点了点头,又犹豫了一会儿,才说道:“婆婆,我爹来过了。”
“你爹?”郎乐乐惊奇地问道,“他——人呢?”燕润华的一生几乎是个悲剧,对燕润华,郎乐乐真是有说不出的歉疚,总想着弥补些什么。可是,燕润华的妻子难产后,燕润华就疯疯癫癫不知所踪了。
“他……”燕几道又犹豫了一会儿,“昨天晚上,有个黑衣人把我带到山顶一个山洞里,说他是我爹。”他狐疑地抬起头,“婆婆,我爹既然还活着,他为什么要扔下我?”
郎乐乐叹了口气,这种往事,真不知如何跟孩子讲明白。
“你爹他怎么说?”
“我爹说,他有重大任务在身,没有办法和我团聚。这次他来找我,主要是把自己毕生武学传授给我。”燕几道说到这儿,神情一下子兴奋起来,“婆婆,我学会了这些武功,是不是就可以好好保护囡囡?”
“嗯,你爹的武功的确深不可测。”郎乐乐若有所思地回答,想起孟郎成亲那日,燕润华状如疯狂,和巩成一场大战,几乎两败俱伤、同归于尽。若非孟郎拼死挡在他们中间……对了,孟郎的伤,会不会就是在那场打斗中遗留下来的呢?
“可是,婆婆,我可以相信他吗?他真的是我爹吗?”
郎乐乐想了想,说道:“你等我一下。”她返身回房,在画纸上迅速勾勒了几笔,将画纸从画架上取下来,走到门外,还没说话,燕几道就喊了起来:“就是他!”
郎乐乐欣慰:“那么,就是你爹了。他今晚什么时候来?你带婆婆同去。”
燕几道有些为难:“婆婆,我爹说,要我保密。”他一方面希望郎乐乐能够把他爹留下来,另一方面,又怕郎乐乐一现身,他爹一怒之下一走了之。他从小没有爹娘,内心深处却实在盼望爹娘的疼爱。
“婆婆明白。”郎乐乐把燕几道抱在怀里,这俩孩子,都是没爹没娘的苦娃子啊!
“婆婆,我爹到底有什么重大任务啊?”
“婆婆也不明白。”郎乐乐皱了皱眉头,燕于飞应该和她一样,没有把他们的事情告知后代,而且,燕于飞早就病逝了,那么,燕润华所谓的“重大任务”到底是什么呢?
“婆婆,爹为什么不能留下来?任务比我更重要吗?”燕几道抽了抽鼻子,不胜委屈。
郎乐乐凄然,勉强笑了笑:“当然是阿几更重要。这样吧,阿几先去跟你爹练武。等有机会,婆婆再去和你爹见面,问清楚原因,然后劝他留下。”
“谢谢婆婆!”燕几道站直了身子,“我去练武了。”
郎乐乐望着他的小小身影,想起这些年来种种,无一不是证实了院长的警告:“完成任务后,若不能返回,你们当在那个时代结合成夫妻,千万不要与那一时代的人产生牵绊。否则,历史将予以仲裁!”
燕于飞是最早的一个,那么健壮的人,居然会突然死亡。她看过燕于飞的尸体,应该是属于那种心肌梗塞。若是在他们的时代,这种病怎么可能会猝死?偏偏是在这个时代!
然后是燕于飞的妻子柔画。燕于飞去世后不久,柔画就因思念过度,不治身亡。那段日子,她是看着柔画一点点地枯槁,直至死去,那种无奈和凄惶,当真是穷极所有语言都无法道明白。
她丈夫是第三个。
她想起那一日,风和日丽,丈夫在菜园锄草,她在菜园旁边画画。她记得当时她还在和丈夫开玩笑:“什么样的岳丈,出什么样的女婿。女儿成亲,你反对。现下女儿肚子里的保不准又是个女娃,她成亲那日,你的仇就报了。”
“哦?”孟欣德直起身子,笑吟吟地望向她,“怎么说?”
“你看巩成那小子,能对润华的孩子满意吗?就算润华将来的孩子也是个女娃,巩成那小子,恐怕对全世界的男人都不会满意。到时候,历史还不得重演?到时候,你就可以舒舒服服地坐在太师椅上,一边喝着清茶,一边欣赏巩成的愤怒、无奈、伤心、绝望……”
她说到这儿,忍不住咯咯笑了起来,孟欣德也哈哈笑了起来,笑声中,孟欣德忽然仰天倒了下去。
郎乐乐打了个寒战,秋风并不怎么凉,她却觉得身子骨都寒沁沁的,她抱紧了双臂,丈夫死于脑溢血,可是,她的丈夫,那么一个骨骼清朗的男子,怎么会突然间得了那种病?
她知道下一个就轮到自己了。她是希望自己能够死得迟一点,并不是她怕死,相反,丈夫离世后,她一晚白发,以为自己也会像柔画那样追随丈夫而去。但是,后来发生的一连串事件,哪里由得她可以做半点主?女儿难产,女婿疯魔。她唯有担负起养育囡囡的责任。
她是一个连死都不得已的人!唯有祈求天命,既然不能死,那就活得久一点,至少让囡囡成人了才好。
郎乐乐挺直了身躯,遥望远方,润华,若是你来了,就留下吧!